这栋别馆是千叶芳子在北城的住所,阮软来过一次。
不同于大门外看到的西洋装修,里面全然换成日式的家居,从摆设到装置风格,全按照日本小居的风俗来,如同千叶芳子此人,虽身处异国,却总喜欢穿一身和服。
阮软在榻榻米上坐下,有些不舒服。
千叶芳子为他斟了茶,面容带着一贯的淡笑,“日本的茶道很有讲究,茶叶也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先生请尝尝。”
她身上有着日本女人的居家小节,偏偏又似乎身居高位,还能对阮软这样身份不高的人予以尊敬。
阮软忍不住多想,这样的人,能够隐忍,爆发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他浅尝了一口,“不错,入口不涩,咽下后更是甘甜柔和,且茶汤清澈,是……玉露吧?”
千叶芳子微微感到讶异。
很少有中国人能对日本茶这么了解。
阮软笑了笑,“先师在的时候,曾带过这种茶叶给我们一众弟子品尝,对茶道也很有研究,我跟着学,记得这种味道。”
千叶芳子了然,“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先生只喜欢喝中国的茶。”
“本土的茶虽好喝,可不尝尝外来的茶叶,一辈子也喝不到更好的味道。”阮软道,“如此固步自封,岂不是会留有遗憾?”
他说话事眸光幽静,眼底一片清澈,滢滢动人,仿佛能透过去看到内心真实所想。
千叶芳子敛起心中的疑虑,借着饮茶的空隙暗暗思虑着什么。
半晌,她笑笑:“先生说的很对,我想,我能理解先生为什么接受我的礼物了。”
阮软不说话,目光在桌上那方精美的丝绒盒子上停留。
他终于再次打开它,里面装着一枚六芒星徽章。
“它救过我一命。”阮软语调微沉,想起那日自己的命居然是靠这东西救下来的,不知是耻辱还是侥幸。
千叶芳子笑起来,“它不仅能救你的命,将来,还能让你做上更高的位置,将从前看不起你的人踩在脚下。”
踩在脚下吗?
阮软想了想,为什么一定要有阶级分层,明明人生而平等。
他禁不住又问:“从前,你也是这么和我师傅说的吗?”
“不,你师傅看的比你透彻,只可惜我们没能留下这位衷心的战士,否则,他也不会死在国党的枪下,死在自己同胞手里。”千叶芳子说。
她的话云里雾里,阮软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但既然要“归顺”,有些事情得先弄明白。
阮软问:“你们曾经怀疑我师傅,现在还愿意选择相信我?”
说起来,陈岩深最后死在国党抢下,还不是日军拿他手底下弟兄的命威胁来的。
千叶芳子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阮软眸光微凝。
千叶芳子也敏锐的捕捉到他眼里的质疑,淡淡道:“陈岩深从前的势力已经被我们剿除了,接下来,我们会部署新的计划,你只需要服从组织安排。”
剿除了?也就是说……
阮软呼吸一滞,有些喘不上气。
师傅用自己的命和一生尊严,还是无法保证那些战友的安危吗?
这一死,到底是轻如鸿毛了。
“好,既然这样,我需要做什么?”阮软沉声问。
千叶芳子不紧不慢的说:“日军不会亏待自己人,我们会让你像真正的贵族子弟那样,学习新式的知识,阮先生不必着急,你很快,就与那些人不一样了。”
阮软默然,他的确很快就与那些人不一样了。
曾经他们说他和师傅一样是“汉奸”,他委屈,如今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他选择了和师傅一样的路,他们说的没错,他到底是变成了和师傅一样的人。
一样的不顾一切,一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或许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英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天,阮软回到清芜园后,发现这本就生活窘迫的园子里又多了一个陌生男子。
还是个伤患。
宁缘还把卖花茶赚来的钱替他请了医生,买了药,手里空空如也。
“这人是谁,你怎么平白无故就把一个陌生人带回来了?”杜宁问道。
宁缘拧了一块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又把熬出来的药吹凉,没得空回答杜宁的话。
莺莺扬起小脸看着杜宁,奶声奶气的说:“我和姐姐在外面卖茶,有人欺负我们,这个大个子帮我们打跑了那些人,然后,他也被人打了。”
阮软上前看了下他的伤口,纱布紧紧缠在左肩,看样子不是普通的打斗。
“是枪伤吧。”阮软说,“他中了子弹。”
宁缘把药放在一边,叹口气道:“是,东瀛人打伤了他,还好只是打在肩上,把子弹取出来就没事了。”
多亏这个陌生人,否则她一个女子还带着小孩,后果不堪设想。
杜宁也想到了这点,担忧道:“小缘,现在外面太乱了,你就在家带莺莺就好了,还是不要出去了。”
阮软也赞同的点头。
上次日军造访清芜园掳走了宁缘,还差点……那场面历历在目,想想就后怕。
宁缘却摇头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怎么能在家等着让你们养我,那我不成老妈子了?”
她性格本就比较洒脱,不是那种受了惊吓就躲在家门哭哭啼啼的小姐,知道阮软救过自己,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清芜园。
如今,更是不可能看着他们在外冒险,自己坐享其成。
阮软笑了笑,“没人把你当老妈子,这样吧,你以后要是想出去,就别走远,在这园子周围活动就行。”
宁缘点头同意了。
他们说话间,床上的男子就醒来了,意识还没回笼,直叫着要喝水。
莺莺懂事的把水递上。
那人把水喝了,才艰难开口:“小姑娘,你们没事吧?”
莺莺朝他粲然一笑,摇着小脑袋晃动两条羊角辫。
“我们没事,谢谢你救了我们。”宁缘说道。
“现在北城不安宁,你们怎么没逃命去,还在街上走动?”
他的穿着打扮看起来也是个普通百姓,自己没想着逃走,却关心别人的性命,这点倒是难得。
“我们家在这儿,能逃到哪去?”阮软说:“没人管我们,我们不能丢了自己的家走掉吧。”
男子苍白一笑:“说的也是,但不会没人管你们的,红党还在城里,会保护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