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软这次的伤势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看皮肉上多少有些触目惊心,秦屹北不许他回清芜园,并且请了最好的大夫日日上门看诊。
这如同金丝雀一样的生活,过不了几天,阮软就受不住了,他急切想要飞出牢笼,飞出这个假安定的乌托邦,去看看外面的世态炎凉。
碰巧这日秦屹北外出,他才终于有机会出来看看。
入了冬的北城,前些日子连下几天的雪后,就没有继续变冷了,倒是空气还有些干燥,瑟瑟的枝丫挂在树梢上一摆一摆,抖下几许残雪,颇有点仲秋的萧凉。
阮软沿着北城一条电车轨道走,城区两边除了并排的商铺,还有沿街的小摊贩在卖些吃食,他走过去,思衬着要买些什么回去。
“看,汉奸来了,是那个唱戏的汉奸。”一个孩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阮软一愣,就看到有鸡蛋和烂菜叶朝自己砸来,周边很快围了一群人,将他困在中间。
“汉奸!滚出中国!”
“去死吧!活着也是遭罪,赶紧下地狱吧!”
“都说那些唱戏的每一个好果子,居然是个卖国贼呀!”
“可不嘛,他师傅是个汉奸,没想到他也是个汉奸!”
“呸!”
……
那些人从一开始只是砸东西,到后来干脆拳打脚踢,国人把对外敌的愤恨尽数宣泄在他这个“汉奸”身上。
阮软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被那些百姓推倒在地上拳脚相向,他只能双手护着头,想到陈岩深当时也是陷入这样的境地,一时竟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不多时,他的意识逐渐陷入混沌,那些落在身上的疼痛也开始没有知觉,最后终是撑不住,晕了过去。
——
“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
一段曲调传进耳朵,唤醒了阮软的意识。
不似平日听的古典乐曲,这音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味,从小接受戏曲熏陶的阮软一下便意时到,这不是中国乐。
既不是中国乐,自然也不是中国人的地盘。
阮软猛地挣眼,入目是一扇透白的屏风,上面刻画着一个日本艺伎描眉梳妆的姿态,身旁摆着一个香炉,伴随耳边那首唱着樱花的曲调,散出几屡馨香的烟雾。
阮软撑着身子起来,皱眉喊道:“有人吗?”
乐曲戛然而止。
紧接着,就见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进来,恭敬的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便上前要扶起他。
饶是他再不清醒,也明白过来这是日本人的地盘,随即条件反射的后退大一步,“你是谁?这是哪?你们把我抓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一大串的中华文字从阮软嘴里吐出来,听在那个日本女人耳朵里估计和鸟语没什么差别,于是两个语言不通的人只能干瞪着眼。
最后,日本女人有些无措的弓着身子,又退了出去。
阮软松了一口气,结果紧绷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那屏风又被拉开了。
“阮先生不必紧张,她只是想帮你换身衣服。”
一口标准流利的中文扬了出来,阮软颔首,一名同样身着和服的女人站在屏风后面,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
那女人盘腿坐在阮软面前,替他斟了一杯茶,“是不是吓到阮先生了?”
阮软这会才仔细看清她,虽是身着和服,但衣服的成色和布料,以及头上戴的冠子,明显比刚才那个日本女人要繁冗金贵许多,看来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你是谁?”阮软问。
“看我,都忘了介绍自己。”女人把斟好的茶推过去,保持得体的坐姿,“我是千叶芳子,初次见面,还请阮先生多多指教。”
中文说的这么好,居然也是个日本人。
阮软沉下脸,防备的看着她,“刚才是你救了我?”
“没错,我正好路过此地,看见阮先生受困,便出手相助了。”
她停了停,状似思索道,“啊,你们中国有句话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说的对吗?”
阮软皮笑肉不笑,“对,不过那句话,是用来形容英雄的。”
千叶芳子也不气恼,眨了眨眼睛说,“我一个小女子,也不想当什么英雄呀,我只觉得和阮先生有眼缘,想结交先生这个朋友罢了。”
“我不和侵略我家国的人当朋友。”阮软直白道。
事实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些人何等的艰险狡诈?以朋友之名,行侵略之实,阮软拒绝了和他们同流合污,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基本等同于断送了自己的生路。
令他没想到的是,千叶芳子端着亲切的笑,好脾气道,“看我差点忘了,既然想交朋友,怎么能没有礼物?”
她说着,朝身后的下人吩咐了一句,便有人端着一个精美的盒子进来了。
“小小敬意,希望先生能收下。”
不得不说,千叶芳子和报纸上描述的那些日寇凶狠的形象确实大为不同,大概也是因为她是女人,加上她总是扬着笑脸,阮软的防备心多少有些松懈。
尽管这笑并不真诚。
阮软缓和了下语气,道:“千叶小姐,如今的局势你也看到了,你我两国水火不容,我还被当成卖国贼人人喊打,我想,我们并没有成为朋友的缘分。”
“缘分?”千叶芳子垂了下眼,“之前也有个人和我提过,这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阮软深吸一口气,把那盒子推回她身边,“所以,千叶小姐的礼物,我还是不收了。”
收了日本人的礼物,就等于与他们为伍,阮软不会走上这条路。
千叶芳子颔首,深深的看着他,又道,“可是,我非常坚信,我与阮先生,很有成为朋友的缘分。”
阮软默然。
“你的师傅,已故的陈岩深先生,曾经也是我的好朋友呢。”
阮软心一颤,再看向她时,眼里写满了探究与不可思议。
“你认识我师傅?”阮软问。
“北城的戏皇陈岩深,谁人不知?”千叶芳子抬手抚上那盒子,玉指描绘着它的纹路,“我很敬佩陈先生。”
阮软说不出话了。
千叶芳子掩唇笑了声,“所以啊,朋友是不分国界的,就算目标不一样,也只是看事情的角度不同罢了,总能磨合的。”
“这礼物,你还是收着吧,总有一天会有用的。”
话落,唱着樱花的曲调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