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藩王梁政望向那个锦衣男子掌心的那粒芥子,疑惑道:“这是?”
苏季子转过头,同样凝望着掌心那粒芥子,眼中浮现许多场景。
有刀剑枪斧,有投石车,有机关兽,有百里穿杨,有千里帷幄,有万军从中取敌首级,有十万百万森森白骨。
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御膳贡酒。
有四方来仪、百年盛世、千年王朝。
有兴有衰,有愁有忧,有失有得。
这粒其实并不完整的龙气芥子,其中装有一座大新王朝的兴亡。
若是有山巅修士,能够置身光阴流水旁,亲眼目睹一座王朝的千年变化,其中滋味,难以言表。
事事历历在目,潮起潮落,潮落潮起。
这粒芥子中所蕴含的东西,太过庞大,所以年轻藩王的这个问题,苏季子也很难回答,他想了想,最终用两个字囊括了所有。
“历史。”
一位丞相。
一位当过数座王朝丞相的人,最有资格,也最适合说出着两个字。
他见证过无数王朝的兴衰。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世间任何一座王朝,都逃不过这三句话总结。
那些当时当下,难以理解,难以琢磨,看似偶然的事件,待后人回过头看,却又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是历史的必然性。
年轻藩王一头雾水。
不是梁政不够聪慧,而是跟眼前这个,已经有上千岁寿命的“年轻”男子比起来,真就是他走过的桥,都比年轻藩王走过的路多。
苏季子吃过的盐,都比梁政吃过的米多。
所以一位长生久视的山上神仙,想要掌控、操纵一位不过活了数十年的凡夫俗子。
易如反掌。
犹如俯瞰脚下蝼蚁。
无论是境界,还是心性,两者之间差距,甚至难以用言语表达。
一言一行,都不可相提并论,乃是真正的云泥之别,天壤之差。
苏季子能够从容面对一座座王朝的崩塌,未尝不是千年以来已经看淡了,看腻了,看得枯燥乏味,提不起半点兴趣了。
正如一位刺客,第一次杀人之时,定然不会是如何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眼睛不眨心不跳。
但是当他刺杀了上百人,上千人,上万人之后呢?
那么当初这种心脏砰砰直跳的感觉,就会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有麻木的肌肉记忆,和行云流水般的刺杀动作。
重复,重复,再重复。
苏季子补充道:“没关系,你现在无法理解什么叫做历史,前人的历史,终究是前人的,等你坐上皇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回头再看你的大周王朝。”
“那就是历史。”
“你的儿孙后代。”
“你的大周子民。”
“百年之后,他人为你上坟祭奠,那些刻在你墓碑上的文字,就是历史。”
梁政还未反应过来。
那个锦衣男子已经身形爆闪,瞬间出现在年轻藩王身后,光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苏季子一掌将那粒龙气芥子拍入梁政体内。
“啊!”
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从藩王府传出。
如果藩王府外的两名元婴剑修供奉听过杀猪,那么就会觉得这声惨叫,其实也与杀猪无异。
他微笑着收回手,看着已经半跪在地上的那个年轻藩王梁政,摇头道:“怎么还不如一个少年郎经得起疼痛,到底是温室里的花朵,欲穿龙袍,岂能不承其重?”
苏季子想起昨夜在那名为太乙舟的仙家渡船之上,当他从李俊霖,或者说李君临的身体里强行取出那粒龙气芥子之时,那个少年可没有这种反应,只不过是紧咬牙关,攥紧了一双拳头而已。
他对少年的眼神,尤为深刻。
那种······眼神,其实并不是怨恨,也不是痛苦。
而是···一种铭记。
是要自己将今时今日这份委屈,牢记在心。
他日一定亲手奉还的意思。
“实在有趣。”苏季子自言自语道。
这种眼神,他曾经见到过,已经忘了是在哪一年,在哪一座洞天福地,哪一个世俗王朝之中的哪一个人了。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他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柄雪白长剑。
仙剑不平。
————
柳梦芝当然知道龙气是什么。
世间只有两种人,身上会有龙气。
天子。
太子。
再无其他。
哪怕是一座世俗王朝的皇子,身上也绝无可能带有龙气。
婆娑天下的世俗王朝之中,并非所有王朝的太子都是储君。
但是储君未必有龙气,而太子必定有龙气。
因为血脉的传承,也是国祚的传承,乃是天道。
而那些将非太子也立为储君的王朝,这种规矩是人定的规矩。
岂能与天道相提并论。
女子剑仙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李俊霖难道是那座桃源福地中,哪座世俗王朝的太子?只是流落民间,才在小镇做了书童?
身边的李俊霖已经闭上了双眼。
他想起来了。
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并不是一出生,就在那颗李树下的。
有一位白发老先生,模样跟伏先生极为相似。
将还是婴孩的李君临放在李树下。
然后杨嘉实碰巧来到李树下,将他捡回杨家,让“正好”路过的伏哲彦替孩子娶一个名字。
伏哲彦便笑着说:“李树之下,模样俊秀,又在雨天,那么不如就叫李俊霖吧。”
当苏季子强行从少年体内取出龙气芥子之时,那股其实一直被伏哲彦压制住的婴儿时期的记忆,便无比清晰地涌入李俊霖脑海。
他闭着眼,看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一个身穿龙袍,一个头戴凤冠,他们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大新王朝皇帝与皇后。
然后他看见了宫墙的破裂,再然后就是被国师伏慎带走,睡了一觉,最后醒来之时,已经在那颗李树下了。
其实这份婴儿时期的记忆,是不该如此清晰的。
但是他记不起的,掌心那粒龙气都帮他记得请清楚。
原来他叫李君临,而非李俊霖。
原来一座大新王朝的殒灭,也与那个人有关,那个从自己身上,借走龙气和不平剑的人。
少年闭着眼,泪流满面,摊开左手,手中唯有一柄剑鞘,却作握剑状,轻声说出那两个字。
“剑归。”
————
藩王府。
那柄被苏季子握在手中的仙剑不平瞬间脱离他的掌控。
“怎么可能···?”
雪白长剑在苏季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下,快速飘向空中,然后对准地面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
比刹那更短暂的一瞬。
剑已回到远隔万里之外的李君临手中,不平剑入鞘。
而在那一瞬之前,藩王府的光阴流水有过短暂的停滞。
那柄雪白长剑没有如愿刺进苏季子的身体。
而是贯穿了苗悦的脖颈。
是她移形换位,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苏季子身前,替他挨上了那一剑。
苗悦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挤出一个微笑,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她有些遗憾。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她只是努力睁着眼睛,想要看看主人的模样,记在脑海里,来生还要找到他。
好困,好困。
锦衣男子笑容僵硬,再没了往日的气定神闲,他慌张地接住倒在自己怀中的婢女。
用手死死按住她的脖颈,好让鲜血不会肆意溅出。
他手足无措,笑容比哭还难看,不停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苗悦,别死,你不会死,你不能死。苗悦,看着我,苗悦,别睡,你别睡!我命令你不准睡!苗悦!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不要睡······不要···求求你,不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