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医生连忙上前打开听诊器,半晌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风先生总算熬过来了。”
大医生则命人赶紧把人参吊命汤拿来,“固”住病人的气,并且以此来补充身体机能,维持穴道平缓运行,然后才神定气闲地拔针。
风家蔺定了定神,缓了很长时间才道:“让各位费心了,好像从黄泉路上走了一遭,若不是听到你们的叫喊,我可能真的一路走下去。”
傅国蔫探着身子,硬生生地挤出点笑意:“世兄哪里话,我就算是拼了身家也要救你,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像你这样的好人阎王不会收的。”
“傅老弟不必如此”,风家蔺咳了咳,“我知道自己的身体。”
“亲家公,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你看雅颂不就熬过来了吗,现在又有洋医生在此坐诊,你肯定能痊愈。”
大家很用力地说话,因为每个人心中都知道最坏的结果,这些安慰他其实也在安慰自己。
风家蔺听到吕氏的话,目光落在林轻晓身上,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她连忙握住了他的手,眼泪滂沱:“父亲,您要有信心,我们都相信你肯定能挺过去。”
他闭上眼睛苦笑几声,本想再说几句,可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又剧烈的咳嗽,汉斯医生上前阻拦:“病人的心脉已经平稳,不过刚醒来需要休息,只留下一人照看即可。”
傅国蔫他们会意地点点头。
林轻晓握着风家蔺的手一动不动,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方才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似乎蕴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难道他的病发跟自己有关系?
为了让病人好好休息恢复体力,汉斯医生又注射了一针镇定剂,风家蔺很快地就睡着,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显得整个房间里更加寂静。众人退去之后,林轻晓有气无力地趴在床头,看着窗棂上投射出来的月光,心里越来越没底。
今晚的月色很好,可是却注定无眠,每个人心头都藏着事儿。
傅启校在东厢房里转悠了半天,想起这几天与风雅颂相处的画面,忍不住地盯着西厢房的窗户,透白的挡风宣纸上映衬着跳动的火焰,想必守夜的她已经睡着了。
再定睛一看,窗户纸上的火焰变成了阳光,又是晴朗的好天气,春风比昨日还柔和,百花神享受过拜祭和香火之后大大地发力,院子里的迎春、海棠、山茶和丁香都鼓出了花苞。春天的信使玉兰花依然张开了肥硕、宽大的花瓣,随着风儿送出一阵阵香味。
春天势不可挡地来了,带着希望和花香,可是却无法治愈冬日落下的疾病。
经过一夜的休息,风家蔺的气色好了很多,精神头也不错,他缓缓地起身看到了趴在床头的女儿,身上只盖了件羊绒毯子,此刻正睡得香甜。他眼睛里透着悲伤,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抚摸下女儿的头发,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林轻晓睡眠很轻,立马睁开了眼睛,看到他坐在床上开心地喊道:“父亲,您醒啦?感觉怎么样?”
风家蔺笑了笑:“或许昨日把堆积在肺部的淤血吐了出来,我现在觉得浑身轻松,甚至充满了力量,你看连咳嗽都没有,就是肚子好饿。”
她眼泪叭叭地往下掉:“父亲您终于挺了过来,我实在太高兴了”,她拼命地擦拭着眼泪,“我马上让他们送早饭进来。”
风家蔺微笑着帮她擦掉眼泪:“昨天被吓坏了吧?”
林轻晓边擦眼泪边摇头:“我就怕很多话还来不及跟您说。”
他重重地叹口气,颇为轻松地说道:“咱们父女现在住在同一院子,以后说话的机会多着呢”,说话间掀起被子想要下床,“躺了很久我想去那里坐坐。”
林轻晓连忙取了棉衣为他穿上,搀扶着他坐到圆桌旁,桌面上小小的炉子上煨着冰糖川贝雪梨汤,她轻轻盛了一小碗:“父亲先喝点汤水润润嗓子,我这就去叫他们送早餐。”她开心的简直昏了头,说着转身就朝着门口跑去。
风家蔺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和表情十分复杂。
傅家的办事效率向来颇高,早餐还没有吃完,大医生和汉斯医生已经来到门口,风家蔺站起身来:“劳烦两位医生,老朽这厢有礼。”
汉斯医生蓝色的眼珠子闪闪发光:“看来这神药果然有用,能为阁下效劳我倍感荣幸。”
他拿出听诊器准备听听肺音,大医生抢先一步坐在风家蔺对面,把他的手放在诊脉枕上,闭着眼睛开始感受脉搏的变化,心里想到昨晚若不是没有办法,才不会与洋医生合作。现在病人清醒后能吃药,那就赶紧割席,于是说道:“风先生脉搏平缓,浮紧沉滑,五脏虚热,接下来需要加大药的剂量。”
汉斯医生听过肺音之后也道:“先生虽然精神尚好,但是肺部的病变并没有好转,以我之见最好住院调理,圣玛利医院的很多器材和药物都是进口,相信对先生的病会有帮助。”
林轻晓猛然抬头,连忙说道:“父亲,汉斯医生说的对,昨晚若不是看您没有办法转移,我早就送您去医院。”
昨天看到汉斯医生的时候,她才了解到原来这里竟然有一家纯粹的洋派医院,已经具备了很多现代医学器具,甚至能进行外科手术。不过震泽城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仍旧喜欢老派的保守治疗,所以那医院平常都是留学生和外国人光顾。昨天实在没有办法,傅国蔫才想起来去请汉斯医生。
风家蔺摆了摆手,否决了女儿和洋医生的建议:“我这病已经拖了几年,哪有那么容易好呢,还是吃点药慢慢调理吧。”坚决的语气打消了傅国蔫夫妇即将开口的劝说,林轻晓却道:“父亲,医院里面有专业的护士,可是随时观察您的病情,我看···”
“不必了”,他打断女儿的话,对着众人说,“得病如山倒,祛病如抽丝。肺病本来就以养为主,接下来只要安心养着不会有事的。”仿佛忘记了昨天忽然间的恶化事件。
大医生帮腔道:“我给风先生换几味药,吃上几个疗程,再好生将养整个春天,想必就会康复个七七八八。”
当然要尊重病人的个人意愿,汉斯医生只好拿出一瓶药片:“先生若是不肯住院,这药片记得要按时吃,一日三次每次两片,能够帮您化解肺部的感染。”
两位医生的明争暗战最终换来的还是互相合作,他们虽然不服气但是也无可奈何。
送走了医生们,赐闲苑终于从昨晚的紧张中恢复平静,眼看着亲家老爷恢复如初,严阵以待的小厮和丫头们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风家蔺拦着傅国蔫的肩膀,笑了笑:“傅老弟不必太过忧心,我的身体自己清楚的很,昨天猛然在野外吹风有点发虚,让大家受惊了。可是经过昨晚的治疗,现在感觉好太多,身体也有了力量,请不必过多的担心。”
傅国蔫想起昨天的场景,脸上依旧有点忧心:“世兄,你可不要讳疾忌医。”
“我怎会讳疾忌医,俗话说得病久了就成了医生,我这病拖拖拉拉几年,自己很是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就放心吧”,他笑了笑,心情颇好,“这吃过早饭后又有了力气,很想与你下一盘棋。”
傅国蔫眨了眨眼睛:“世兄果然精神好了不少,不过下棋需要精力,我看还是等你再调理个三五天咱们再闲敲棋子、对月小酌。”
“今日就来,棋瘾上来着实难耐。”
看风家蔺如此坚持,傅国蔫只好舍命陪君子,他们相处这些时日,俨然成为知己棋友,彼此是对方遇见的最好的对手,颇为惺惺相惜。
林轻晓看着坐在棋桌上的两人,心里总说不出的别扭,感觉今天的一切很虚幻,风家蔺好像变了很多,先前总是以人为先,现在不但决绝的拒绝了医生的提议,而且还非要下棋、喝黄酒,仿佛要赶紧完成一些事情似的。
两人对决了整个上午才罢休,足足喝了两大壶老黄酒,若不是商行有事情急需要傅国蔫处理,他们还能再厮杀几盘。林轻晓把熬好的汤药和药片送到父亲房里,却被他直接搁置到桌上,反而急切地说道:“颂儿,咱们江北的习俗花朝节后吃酒酿饼和雪菜辣椒炒毛豆,你去叫厨房做点送来,咱爷俩加个餐,感受下家乡的风气。”
“父亲,您不能吃辣椒吧。”林轻晓被他奇怪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
“稍微尝一尝还是可以的,咱们也应应景。况且你最喜欢吃酒酿饼夹雪菜毛豆,我记得每年都让你母亲做一大篮子吃个整天。”
他说着舒展眉头笑了,非常开心的样子:“去吧,你要亲自盯着他们,把酒酿饼做的绵软、煊透。还有,记得拿点牛乳过来,可以解解辣。”
林轻晓被他催促着,蒙头蒙脑地出了门,她的身影刚消失在竹林外,风家蔺立马扶住桌子,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仿佛呼吸不上来,连忙用手帕捂着嘴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