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背后是淫靡。
屋内最中央是一张铺着大红锦被的圆形大床,上面躺卧着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身上鞭痕交错,血肉狰狞地翻出来,结了一层丑陋的褐色薄痂,发髻散落,珠钗碎烂,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两人来了之后,先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然后一人出去端了一盆水,回来之后直接泼了那女子一身。初冬时节,凉意已经沁骨,那盆水里甚至还飘着冰碴子,女子不可抑制地浑身哆嗦起来,嘴唇乌青,好一会儿才抬起僵硬的头,眼里全是漠然。
贺安晴看的于心不忍,下意识就像过去救人。她伸手时候女人刚好抬头,手的位置竟然很巧合的在她脸侧,就像是在亲昵的捧着她的脸。女人空洞的眼神对上贺安晴的眼睛,又毫无阻碍地穿过去,落在那两个小厮的身上。明明不是在看自己,贺安晴却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是她生母啊……
“……呵,你们,回去告诉,那个狗东西,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叫他,死了那条心吧!”
谁?说什么?怎么回事?
贺安晴听着这话,心乱如麻。生出了些溃败的情绪来,想扭头就跑,离开的越远越好,她再也不想尝一次灭顶深沉的绝望的滋味了。
可她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两个小厮闻言也不恼,笑嘻嘻地对视了一下,“夫人,哎不是,那个公主殿下啊,您真不说吗?大人可是吩咐了,你要是不说的话,就要采取点非常手段了。”
女人不为所动。
“您知道那非常规手段是什么吗?”
女人连眼皮都不想抬,像条死鱼一样躺着,势要将不理不睬进行到底。
小厮笑得更欢了,似是女人的反应很让他满意。“大人说啦,若您不开口,就要请言七娘过来啦!您应该没见过千刀万剐是什么样子吧?言七娘细皮嫩肉的,但我们的刀子钝了,到时候可能会比较吵了……”
女人愤怒地瞪了两个小厮一眼,不过很快就重新平静下来,快的让人疑心刚刚的愤怒到底是不是真是存在的。女人很高傲的撇过头,“那是,言振发的,小杂种,你们,想杀就杀了,让她活着才是,污染我东泽血脉!”
假的吧,贺安晴突然从自己亲娘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可置信,只能安慰自己说,这时候她是被威胁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厮被噎了一下,威胁的路子走不通,随即反应很快的变换了思路,走起了苦口婆心‘为你好’式劝导的法子。
“公主殿下,东泽都选择放弃你了,你还执迷不悟什么呢?我听说东泽皇帝已经同我皇达成协议,将您交由天启处置,死生不怨,以此换来两国和平。既然他们那么冷血,您又何必再守着那一点点秘密不放了呢?您说出来,宰相大人肯定会力保您。到时候您就是戴罪立功,荣华宠爱不全都是您的吗!”
女人漠然地看着小厮舌灿莲花,听到最后挑了挑眉,突然笑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死我一个,救我全国,又有何不可?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走狗,定是不会懂的。”
“你!”小厮气急,“真是冥顽不灵!”
然后两人也不再与她多说,稍壮实一点的小厮将女人拦腰扛起来,然后两人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小竹楼。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雾昏惑的夜色,带给黑暗中的人世间一丝亮光,很快又被黑暗吞没。雨还在不知倦怠地倾洒着,地上很快就积起了一滩滩水洼,雨水砸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滴,形成应接不暇的涟漪。
此时没人有闲心去欣赏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的景色,目光都聚集在磅礴雨幕中一点微弱摇晃的烛火上。
柴房屋顶漏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地面潮湿冷硬,曾经高贵的东泽公主被随随便便地扔在柴火堆上,面前是拿着银质小刀的小厮,还有浑身是血没一片好肉的言七娘。
小孩撕心裂肺地哭喊很响亮,但是都哭给了瓢泼大雨听。哭声浸透了水汽,变得沉重而凝滞。
一声幽幽地叹息乘风而来,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响,走进来一个一身玄色衣衫的男子,仔细看,衣裳上用金丝银线绣上了暗纹,即使在弱小的烛火下也能看见细碎的银光。
男人进了屋也不收伞,转身过来时候,油纸伞上未落下的雨水旋了一圈,顺着伞骨甩出去,砸在女人的身山、脸上、头发上。
“柳娘,你倒是真能狠得下心来。”
女人瞬间变脸了,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成实质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言振发,论狠心,可没人比得过你。”
言振发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娘,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我?柳娘,咱们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念着咱们几千日的夫妻情分、念着你辛苦为我诞下一女的情谊,才想出来让你坦白让你将功补过,你不领情,我只好亲自来送你一程了。”
言振发撑着伞往后退了两步,两个小厮心领神会,拎起门边靠着的两条棍子就上前去往柳娘身上招呼了。
十五年前的一幕再次在眼前上演,贺安晴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为什么?明明她已经那么努力的尝试忘掉了,还不能放过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两个小厮像是在比谁的力气大一样,一下比一下卖力。柳娘身上皮开肉绽,刚结好的薄痂又裂开了,血珠不要钱似的往外撒,将受潮了的稻草都染红了一片。
“柳娘啊,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你说你这些年在我书房里偷走的机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你自称是为了东泽皇室,为了东泽百姓,是为了家国大义。可我寻思着我天启也没怎么招你们啊?没出过兵没打过仗,倒是你们东泽不太讲道理,时不时到我们边境骚扰一下,害地我们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是从来看不见的,你东泽的百姓是百姓,我天启百姓就不是百姓了?”
言七娘固执倔强地抱住柳娘,任小厮怎么抓她都岿然不动,保护的意味十足。她不信,她不信,母亲怎么会死呢,母亲肯定是受伤了,需要医工来看,只是需要医工来看看啊!吃了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轰隆’
天边打过一道闪电,冷白色的光芒像是乱入人间的一道清明,照亮了柳娘泛着青灰色的脸庞。
小厮本来就不多的耐心被耗尽,骂了两句脏话之后,直接将两个人一起抬起来,粗暴的从门口扔了出去。
言七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发颤眼泪直流,嗓子哭的喑哑,喉头一股腥甜,被丢出去后恰巧掉进了一片水洼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可这水花,在瓢泼大雨中实在是微不足道。言七娘一阵猛烈咳嗽之后,嘴角竟然溢出一点血沫来。
天黑沉沉,小厮估摸着朝着言七娘的方向啐了两口,嘟嘟囔囔地叫喊着晦气,拧了一把湿漉漉的衣袖,然后转身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茫然天地间,只有雷声与雨点作陪。
柳娘身上的伤口泡了水,又开始断断续续渗出血来,血迹如蛛网一般蜿蜒四下散开,然后融进水洼,变成一滩乌红色的浆。
这也太冷了吧……
还好疼,好疼……
娘亲一缕一缕的头发胡乱地粘在脸上,娘亲平时最爱整洁了,断然不会以这副样子出现在别人面前的。言七娘赶忙捡了一片干净的衣袖擦拭柳娘的脸、整理她的鬓发。可在这散乱的雨中,没人能干净的起来。
言七娘一遍又一遍地,擦完了脸颊擦手指,手指僵硬肿胀,言七娘突然想起她前日吃的桂花糕,娘亲当时给她做好了,她却不想吃,偷偷掰碎了埋到花丛底下。
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啊。
咦,明明天气还没放晴,可如针尖一样的雨滴没再落到她身上了。言七娘木木地抬起头,哦,原来是有人再她头顶上撑起了一把伞啊。
为什么要替她撑伞呢?言七娘后知后觉地想着,任凭那人在她身后站着。
然后她听到来人叹息了一声,“小姑娘,雨夜相逢,你同我也算是有缘。跟我走吧,快将,将你母亲安葬了吧。”
听见‘安葬’这个词的时候,偌大的悲伤才像潮水一般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澎拜地冲垮了言七娘,她喑哑的喉咙又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泣。
来人轻轻拍了拍言七娘的肩膀,言七娘像是病急乱投医一把搂住了来人的腰,狠狠的放肆的哭了一场。
她毕竟是个小孩子,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之后又在雨中淋了那么久,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哭累了之后竟然直接昏睡了过去。
来人眼里满是怜惜,将言七娘抱起来,“……忘记这些吧,以后你就跟我姓,女孩子家家的,就叫贺安晴吧。”
安晴安晴,安稳晴朗,安晴安晴,无忧适逸。
愿此生顺遂安宁,再无疾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