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用医院是专为隔离而设计修建的,进门左转是一整排病房,房间互相紧挨着,但是内部空间相对宽敞,也十分通透。
医护人员给市立体育馆疏散过来的人依次测了体温,并给每个人都带上了腕带,上面写着分配到的房间号码和每个人对应的编号。
隔离病房设置成二人间,焦头烂额的时刻,医护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等幸存者自由组合,他们强制按照顺序依次分配安排人进病房。
有好几对情侣被活生生拆开,而且连执手相望无语凝噎的告别机会都不给,便上刑场似地进了隔离病室。
凌焕和云祁在汪泽洋他们六个人队伍的末尾,凌焕前,云祁后。医护把人们两两组合,云祁紧跟着凌焕向前走,已经捋起了衣袖露出手腕以便带上姓名手环。
蓝色的指示牌忽落在云祁身前,束在防护服里的医生说:“稍等。”
凌焕回过头。
他正伸着胳膊,让医生给填手环上的信息和编号。
云祁低头点了点卡着他的指示牌,对凌焕眨了眨眼。
前面的医生填完了腕带上的信息,护士随后将腕带束在了凌焕的手腕上,并压了一下翘起来的纸片。
凌焕干脆地抬脚走人,与此同时,挡着云祁的指示牌被医护拿开。
“您好,请报一下年龄。”护士说道。
“26岁。”云祁挽起袖口,懒厌厌地旁观医生在腕带上写了个张牙舞爪的“26”。真正的潦草大抵如此,即使是数字,也教人看不明白。
写完后,护士从医生手里抽过纸条,插进塑料手环的透明纸槽里,然后将手环戴在了云祁的手腕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堪比经验丰富的仿生人。
不过这位护士护目镜后的眼睛里黑夜弥漫,并不存在时而闪烁的橙色小灯。
“病房号0199,”忙到晕头转向,护士仍不忘耐心指路,“左转一直走,右手边。”
云祁点头致意,甩甩卷上去的衣袖,拐进了走廊。
备用医院建造时间有限,走廊的装修被彻底省略了。墙壁和地砖上下相连,满目死白。亮堂得过了分,就不显纯洁,反而令人胆寒。
他数着病房门上贴的数字,在0199号房间门前停了下来。
门上找不到锁孔,只有一处看上去像是可以刷卡的小黑屏。他尝试着将手腕上的手环贴上去。
黑屏闪起了蓝光,门同时开启,沿着地上的轨道缓慢地滑开。
屋里的景象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仿佛正在展开一张上古卷轴。室内无人居住,门窗从建成至今大概都是密闭的,把屋子闷出了点灰尘的味道。
两张病床中间有帘子相隔,但洗手间和写字台都是共用的。
病房的窗户是落地窗,从阳台到主室,这一路都通透异常。云祁已经好久都没有在洒满了阳光的房间里待过了。
他竟感到一阵鼻酸。
为了掩盖这忽然翻上来的情绪,他大步走向阳台,推开全透明的隔断门,打开了窗户,让新鲜空气吹去室内的沉闷。
排队时站在云祁后面的那个人被也被分配到这里,云祁刚从阳台回来,便见到了这位兄弟。
他的神情里流露出暧昧,“你好,我叫林修,22岁。您就是前面那位的……”
云祁默然坐到写字台边,手指勾开桌子的抽屉,兴味索然地翻了翻抽屉里的医疗物资,没跟上他的话做自我介绍。
林修略觉尴尬,讪笑着走到床前,问:“你打算睡哪边?”
云祁烦躁地摸了摸后颈,说:“随便。”
林修又碰了一鼻子灰,脸上也不太好看了,便自己选了靠阳台的床位,脱下大衣就躺了上去。
云祁翻了一遍抽屉,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心情一落千丈。
似乎,在听到了“前面那位”之后,就烦乱了起来。
他对这朝阳的暖室感动有加,现在却不怎么高兴。
云祁正伏案忧虑,阳台上传来一声闷咳。他懒得管林修是不是被传染了,继续趴在桌上,右手搭着后颈的伤处,露着瘦削手腕上比手臂粗了一圈的手环。
紧接着又来了一声咳嗽。
这次不是闷咳,而是放开了声音,恨不得云祁听到似的。
云祁腰上使力,先将椅子往后退了一步,才从桌上抬起上半身,离开了座位。
他起身一把拽开了隔开两张床的帘子,想质问林修咳嗽什么。
帘子“刷拉”一声被拉到底,天光扑了过来。云祁眯了下眼睛,惊异地看到嫌疑人林修正在床上规规矩矩地躺着,看样子是快睡着了。
他正要合上帘子,目光带过透明的隔断门。
喧嚣世界顿时安静了。
——凌焕正双手抱胸,神色闲适地站在阳台上,对着比了个开门的手势。
云祁双脚被钉在了原地,他怔怔地和凌焕隔门相望,忘记了阳台上不通暖气,凌焕站在那里会很冷。
凌大少爷不是怕冷的体质,但出现在别人门外却不被请进去还是第一次。
不过,他私闯别人的房间,还要别人开门迎接,和把别人卖了还要别人帮数钱差不多,反正不是人干的事。
他便原谅了云祁插在屋里一动不动,自己不客气地拉开了门,走了进来。
被暖气一冲,吹了几分钟冷风的凌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就把昏昏欲睡的林修吵醒了。
这位兄弟本来快在梦里走上人生巅峰,怎想被人打断,一脸怨气地睁开了眼睛。
林修:“???”
搞错了吧?他睡个觉也能睡穿墙?
这不是那个谁的哥哥么?那不应该住在隔壁的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林修震惊又懵逼的眼神中,凌焕抵着鼻尖来到云祁身前,微笑着说:“这病房确实不错,窗户挺好翻的。”
云祁上前揪着他的衣领,鼻尖几乎贴到了凌焕的脸。
他咬牙问:“摔下去怎么办?”
凌焕握着他的手腕,笑得没心没肺,“这里是一层。”
这座备用医院为了保暖,底基打得很高,第一层距离地面也差不多有五六米的高度,掉下去摔不死,但摔伤没跑。
凌焕指尖用力,拿开云祁揪着他衣领的手,低声说:“我们优等生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在意了?”
云祁一阵面热,耳尖又漫上了血色。他挣开了凌焕的手,拉开椅子,重新坐了回去。
凌焕拆下手上的腕带,拿在手里朝床上躺着的林修挥了挥,“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林修坐起来,问:“什么事?”
凌焕:“我能和你换一下房间么?”
云祁的心脏像是向上扬起,砰砰直跳,超重感包围了他。
林修想拒绝,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两个男人给他一种极其不好惹的感觉。他好像……没有拒绝的权利。
“……行吧。”他坐起来,拆下自己的手环,和凌焕交换了一下。
他刚要穿鞋走人,又折回来问:“这上面的年龄不一样啊。”
凌焕从口袋里扯出一支笔,当着他的面把手环上的“22”改成了“26”。
林修:“……”
他向凌焕借了笔,把年龄改成了自己的数据。
病房设置紧凑,相邻两间病房的窗户也是紧邻着的。开了窗,就能跨到暖气管道上。踩着管道向侧方走两步,就可以达到隔壁房间的窗户外。
确认林修安全进入汪泽洋的病房后,凌焕关上了隔断门。
云祁的脸颊仍然泛着点绯红,他问:“正门是走不了么?”
凌焕坐在床上,说:“你自己看看门。”
云祁转过身去。
病房的门和他想象中确有些许不同,门后不见门把手,也不见锁孔和刷卡处。整个朝里的这一边光滑无暇,是一整块板。
而且,方才开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扇门是横向移动的。这意味着它的一端从上到下都卡在槽里,想踹门都不好踹。
云祁:“……”
凌焕插上充电插口,打开因为断电而好几天而开不了机的智能手环,试着搜索附近的网络。列表里的加载环转了一阵,还真搜出了一个开放网络,署名是“BV-hospital”。
云祁:“医院的网?”
凌焕点击连接,说:“没错。”
大概是医院建造之初,并没有想过北汶会经历断网断电的局面,把一切基础设施都建设好了。
网虽然是连上去了,但问题随之而来——这网络和蔻娜他们那边的军部内部专线网络一样,是单向的。
人们只能接收到外界的消息,但发不出去任何内容。
凌焕随手点进一个社交媒体应用,铺天盖地的都是RB-86相关的报道,各家媒体互相复制粘贴,千篇一律。
情况很危急,北汶以外的人们也在想办法提供帮助。但对于北汶来说,这几天炼狱般的日子并非互联网上几句加油助威就能抵消的。
通讯页面里,凌焕的母亲给他发的消息停在了8月19日:
“你会回来吗?”
凌焕当着云祁的面,敲了一句“绝对不会”在对话框里,点击“发送”。
消息飞了出去,前面多了个圈,一直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就成了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
两人相对而坐,都不说话。
然而,云祁方才烦躁不安的心此刻平静得离奇,甚至连倦意都萌生了出来。
云祁坚信自己这几天是真的不太对劲。
……
科尔贝伊联邦军部
铺着上等地毯的私人办公室里,一个双眸深邃、眉眼硬挺的中年男人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抽着雪茄。
烟雾缭绕之中,男人的目光陡然阴沉,如同静伏的野兽。
“数据更新于科尔贝伊标准时间十一时四十七分,”温婉的女声说道,“非法离开北汶的人数达到了二十三人。”
男人问:“采用类比分析,北汶在一周内解封的几率是多少?”
“Air2160正在为您开启类比分析系统。北汶的流行病学调查进度约为百分之四十,初步估计市民感染率为百分之八十九点六,将不可控因素加入计算范围可以得出,北汶一周内解封的几率约为百分之零点四五,距离解封约为一百零四天。”
男人摁灭了烟头,说:“可否确定凌焕的位置?”
“特别调查组暂时未能回传消息。目前无法定位。”
男人嘴角的皱纹下拉,将脸埋进了乌沉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