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祁脚尖点着地面，双手插进羽绒服开得极深的兜里。他低着头盯住脚下被踩脏的雪，耳廓慢慢地泛出了点红。
凌焕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回应，看不出来是期待他的回答还是对此无所谓。
云祁的舌尖舔了一下上牙的齿龈，张口道：“可以。你先。”
凌焕以为自己不甚在意，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后，胸口竟松了一圈。他略带郑重地向前迈了一步，说：“我叫凌焕，以前是你的同学兼同事，现在是你的同伙，未来是什么有待观察。”
只字未提蔻娜所说的“仇人”关系，大有一洗前尘，重新开始的意思。
云祁捏着发热的耳垂，偏着头回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过去。不过不是很介意让你参与我的现在和未来。”
凌焕莞尔，锐利的日光在他身上看起来宁静柔和。
他们身后，市立体育馆里兵荒马乱，人们第一次处理与RB-86相关的突发情况，全员手足无措。联邦军队源源不断地往里面冲，十几分钟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
市立体育馆是北汶的诺亚方舟，几乎全城的幸存者都在此处避难。最为核心且安全的场所被攻破，外加里面的人口密度极大，和团灭相差无几。
凌焕和云祁一起站在市立体育馆外的一处雪丘上，望着黑衣士官们端着武器冲进门内。里面时不时地响起枪声，它们穿透了体育馆的厚墙壁，飞进了雪地里。
凌焕抬起双臂，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在右手落下来的时候，他的胳膊顺势搭在了云祁的肩头。
动作自然而又流畅，似乎他们已经这样做了很多次。
云祁下意识地想要躲让，可胳膊搭过来时，他又不动了。凌焕的力道不大不小，手臂环绕着他的后背，修长的右手停在他的肩头。
让人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凌焕点了点他的后颈，问：“这里的伤好了么？”
云祁平视前方，答道：“快好了。”
两人在阳光和风中默然无语了片刻，蔻娜从侧门小跑着出来，身后跟着KC197和姚吉。
云祁急忙和凌焕拉开距离，急着把他搭在他肩上的胳膊拉下去。凌焕一把摁住他的肩，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云祁：“……你松手。”
凌焕：“累了，借我搭一下。”
云祁：“……”
蔻娜三人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云祁的手正和凌焕的手纠缠不清。
这金发女人当即原地石化。
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却折在了区区一个小场景上。
试想一下，连续八年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突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能不魔幻么？
“……所以，我告诉他们真相屁用没有是吗？”蔻娜拍了拍自己木木的脸，心想今天的风怎么吹得这么硬。
姚吉：“告诉他们什么？”
蔻娜做不出表情，麻着一张脸，说：“emmm……一些过去的事情。”
KC197眼中的橙色小灯快速连闪，他翻完了全部的程序，找不到应对这个场景的指令，便“哈哈”地笑了一声。
凌焕若无其事地问蔻娜：“里面什么情况？”
蔻娜的面部肌肉依然不太灵活，她张了张嘴，听到咬合关节“咔哒”一声。
“变种人已经被杀了，但这里要进行全面消杀。”KC197分析完蔻娜的表现得知她现在不太适合清楚地说话，便抢先说了，“幸存者必须被转移到备用医院，然后实施隔离监测。”
凌焕：“那他们什么时候转移？”
蔻娜缓了过来，说：“现在。”
云祁问：“备用医院在哪里？”
蔻娜向后一指，“不远，就在驻地边上。”
驻地是几排方方正正的三层小楼，在居住区的后方，有一排刷着蓝色漆的低矮楼房，上面用白色打了个象征医院的十字，十分低调，非常不显眼。
凌焕微吸了一口气，但骤然停住了，露出了罕见的迟疑。
云祁猜到他要讲话，也猜出他要问什么。
他们两人长久地缩在阴暗狭窄的看守处终究不是办法，借着这次市立体育馆全员转移的机会，他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或者直接离开驻军的所在地？
但是张口就把这个不见得简单的题目抛给蔻娜，有点太为难她了。
她和他们非亲非故，不过是有几年同学的情分，不仅帮助他们离开科尔贝伊，还冒着被扣上“叛徒”帽子的风险，把他们两个藏了起来。
凌焕这边还在斟酌着遣词造句，云祁干脆豁了出去，直接替他问了：“那我们两个怎么办？能走么？”
蔻娜愣了一愣。
她只是军部的工具人之一，这次抓捕任务，她也不过被赋予了在能抓到两个通缉犯的前提下随意动用符合她等级的权限的权力。
尽管如此，话语权也绝非在她手里。
北汶封城，除了政府确定的几个点，其他地方危机四伏。她就算把他们放走，他们也未必能活下来。
蔻娜：“走是可以走，能活么？”
真是问了个好问题。
凌焕沉默了，视线不经意划到了KC197身上，他的瞳孔微微皱缩了一下。
蔻娜眼尖，察觉到了他对KC197的不信任和敌意，便解释道：“不用担心197向Air2160传递讯息。它虽然联通了Air2160的一部分，但不受Air2160的掌控。而且，Air2160本质是智脑，提供建议，不下达命令。所以抓捕令是军部发的，KC197只是跟着我来的助理罢了。鉴于这是他第一次接触通缉，所以……”
云祁：“……你说了一堆，我只觉得，他是还没完成仿生人的基础学习。”
凌焕：“翻译一下，就是脑子还不够处理这些信息。”
蔻娜：“……”
姚吉：“……”
KC197如果有血液的话，他的脸应该早没血色了。
“滴滴”。
“滴滴”。
蔻娜和姚吉的智能手环同时叫了起来。两人动作一致，抬起手腕点开了新收到的信息。
幽兰色的信息框被投影出来，上面清晰地写着军部的通知：“驻地全体官兵回驻地陆军医院接受排查，市民由各地医疗支援队负责。”
这就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太好了。”蔻娜雀跃，“这样你们可以避开联邦军队的身份验证。”
云祁关心的还是老问题：“隔离病房大么？”
蔻娜：“反正比看守处大。”
姚吉：“采光也很好。”
蔻娜：“而且保暖也比较到位。”
凌焕松开云祁的肩背，说：“那走么？”
蔻娜不禁感慨道：“第一次看到去隔离病院还这么开心的。”
凌焕脚步轻松，边走边说：“是不是该谢谢我让你长见识了？看在我们是多年好友的份上，免你学费。”
蔻娜很想呕血。
她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带路，想着离这两个人越远越好。
市立体育馆里的幸存者们已经在医院门口排着队了，一条长龙从入口处延伸出来，歪七扭八地甩到了百米开外。
蔻娜指了指队尾：“去排吧。告辞。”
姚吉扫了一眼长到无法确定队尾位置的队伍：“噫……”
蔻娜抓了抓头发，说：“有啥好‘噫’的？走了走了。”
姚吉被拖走前，扔下一句话：“凌长官你们要不找个慈眉善目的人插个队？”
凌焕和云祁对望，突然一起露出了狡猾的笑。
插队，当然不是不能插。不仅能插队，还能插至少六个人的队。
毕竟，早上他们刚刚把汪泽洋、李曼柔等北汶应用文理大学的几个学生和老杨、婉南迪两个北汶普通公民送到市立体育馆。
风凌虐了起来，被扬起的雪沫漫天飞舞，飘了众人满头满脸。
凌焕抹了把脸，眯起被白光刺得快要流泪的眼睛，觑着医院门外的队伍。
不出半分钟，他便锁定到了一个目标——此人体型较大，裹着超厚羽绒服的身体显得臃肿又滑稽。这个人的头顶有些地中海，被阳光一照，油光反射出来，在人群里颇为吸睛。
那不正是老杨么？
在凌焕锁定老杨的同时，云祁也看到了他们。
在老杨身前身后，站着李曼柔等人。
凌焕和云祁在雪地里站久了，双腿冷到发麻，两人行走的速度不是很快。
结果就是，李曼柔他们看到了向这边走过来的两位大佬。
汪泽洋第一个跳起来，向他们两个拼命招手：“凌长官——”
凌焕：“……”
敢情这人开口就是要卖了他们？
汪泽洋也不是傻子，这句称呼出口后，就意识到不对劲。他火速改口，加倍热情地喊：“哥！你们终于来了！”
两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踏过积雪，笔直挺拔地走过来，早就让不少人侧目。汪泽洋这一嗓子卖力又动情，周围人都信了，于是很多人羡慕地看向汪泽洋。
尽管大难临头，人群里的颜控男女们都暂时将生命之危撇到脑后，偷偷地瞄两个青年。
凌焕和云祁两人顶着大风，也顶着一群人毫不遮掩的目光，走到了老杨他们身边。
云祁扯起口罩，眼睛发红，眼尾沁出一抹水渍——被风吹的。他刚要问能不能插下队，汪泽洋就让出了一步，说：“哥，你们站这儿。”
为了防止引起众怒，汪泽洋不忘给周围的人赔笑：“这是我哥，我们是一起的，刚才走散了。”
附近一个女孩子怯生生地问：“这两个都是你哥吗？”
“不是不是，”汪泽洋指指凌焕，“这位是我哥。”
女孩子：“那另一个呢？”
汪泽洋想着的是“我哥的朋友”，却突然不明原因嘴瓢了：“这是我哥的男朋友。”
众人吸气：“哦~”
“哦”得一波三折，荡气回肠。
凌焕：“？”
云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