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是装的,但胃疼是真的。
气的。
凌焕抱着肚子下车,进了家门。
他家也在军区,不过和科尔贝伊军校不在一个范围里,中间隔了个军部。附近这一块距离市中心近,因为被化作军部高层及其家属的住宅区,而不显吵闹。
凌承煜平时公务繁忙,也只有周末才能抽空回家。只要他在家,凌焕免不了要被叫回来和父母共进晚餐。
这项传统保持了十多年,从他小学四年级转去上寄宿学校开始。
大概是常年不着家的凌承煜良心发现,要抓紧一切时间对凌焕进行言传身教;也可能是为了演给政治对手和普通民众看,表明自家父慈子孝,堪称模范,值得信赖。
但是凌承煜在凌焕的整个成长过程中缺了位,凌焕和他不亲近也是自然的。想到这里,凌焕的胃更疼了。
凌夫人叶澜已经坐在了餐桌边,指挥着人工智能管家备菜。
凌承煜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座,凌焕一过来,就看见父母正襟危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叶澜却全然察觉不到他的不适,殷勤地将一个餐盘端到了他的面前,说:“这是妈妈亲手做的肉酱面,在学校是吃不到的。”
凌焕干巴巴地坐下尝了一口,客气地夸道:“肉酱很好吃。”
叶澜一身高定的轻礼服,年过四十却仍旧光彩照人。她微笑着说:“肉酱里面加了双倍的罗勒香草,调了好多次才成功呢。”
“谢谢妈。”
凌承煜问起了分班的事。
凌焕放下调羹,舔了舔嘴角,“分到了A班。”
凌承煜又追问:“排名怎么样?”
“第二。”凌焕食不知味,抓起手边的柠檬汁猛喝了一大口。
“第一是熟人?”凌承煜还偏就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不认识。”凌焕装着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说,“爸,我知道我这次没考好。但是第一名好像真的很厉害,我想……”
凌承煜皱皱眉,“哦?”
“我想请您给我开一次特别许可权,”凌焕硬着头皮请求,“这样我就可以查一下他的身份和详细资料了。”
凌承煜:“查别人能管什么用?”
凌焕强词夺理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凌承煜的筷子顿了一顿,凌焕紧张地注意着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嗯……”凌承煜的筷子重新动了起来,“查一下倒也无妨。”
凌焕这一顿饭吃得忍辱负重,不过凌承煜难得见他给个好脸色,倒是把他请求的事情应允了下来。
装了一个晚上的孙子,特别许可权到手,还是挺值的。
晚上十点,凌焕回到了科尔贝伊军校。
拿着被开了特别许可权的身份识别卡,他晃荡在充满了跑步者的校园里,躲闪着迎面而来的学生,走向行政楼。
档案室大门紧闭,不过他今天有一次特别许可权,能开门。
科尔贝伊军校本就是军部下属,学生里难免有军部高层的子女,手里有特权,学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后离开行政楼的教官看了他一眼,随口一问“有权限么”,不等凌焕回答人就走了。
凌焕将身份识别卡贴上了门,档案室的安保系统发出红光,将他纳入了扫描区。
“欢迎,凌焕。”系统出声,“您有军部给予的临时特别许可权。”
他进入了档案室,用于查询的屏幕竖在房间中央,四周围了一圈高大的书架,上面摆着过往全部学生和军官的电子纸档案。
凌焕在机器面前站定,在搜索栏上输入了云祁的名字。
系统只反应了不到一秒钟就给出了详细的信息。
“已经为您开启档案。云祁,2160年出生,日期不详。”
“日期不详?”凌焕叫停了念句子的系统,自己对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信息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
资料显示,云祁的出生地点和生日都找不到记录。零到六岁之间的信息一片空白,好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过过那六年。
他的手指轻点了一下屏幕,让资料滚动下滑。
六岁之后,云祁被联邦福利院收养,在联邦的福利系统里接受教育,一直待到了今年。高中毕业后,由联邦福利机构出面,科尔贝伊军校给了他全额奖学金,福利系统这才停止资助。
他的入学成绩中等偏上,夹杂在一群出色的学生中间,也不见得过于显眼。
至于直系亲属那一栏,更是出人意料的空空如也。
不是父母早亡,也不是惨遭抛弃。
而是彻彻底底的,没有信息。
凌焕面对着屏幕上的空白,后脑仿佛被敲了一棒,整个人懵了。
**
A班前两名关系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也就半个周末的功夫,全年级都知道了。最恶心的不在这里,而在于认识凌焕的见到他总是会问:和云祁结梁子了?
妈的,有一种和他捆绑起来的感觉。
周日晚上强制自习,凌焕磨到最后一秒钟进教室。众人都准备写题了,冷不丁看到他垮着一张墓碑脸,拇指勾着书包,带着点痞气向倒数第二排走去。
他把书包摔到桌面上,将桌子扯到了后面。
最后一排的桌椅已经被收走了,他这一扯,自己就成了最后一排。
坐他另一边的男生看过来,问:“焕哥,咋回事儿啊?”
凌焕扶正桌子,说:“换座啊。”
那男生见他脸色实在黑,不敢多问,继续低头刷起了题。
科尔贝伊军校一年级不分专业,全员混在一起上基础课,从文化课到体能全都得学,课业繁重。
凌焕本以为众人精力不足吃瓜有个限度,和云祁拉开距离就万事大吉,谁知道他刚坐下来,就收到了班级群里的私聊。
“为什么换位置?”
班群里每个人头像都是自己的证件照,这人一看就是刚才问他咋回事的那位。
凌焕:我想换就换了,还有为什么?
徐毅:啊这……
徐毅:是和祁哥关系不好?
凌焕:再说拉黑。
徐毅:啊这……
凌焕:困了,睡会儿,教官来了叫我。
徐毅:……
徐毅:真睡了?
徐毅:晚安
云祁对他们的加密交流浑然不觉,埋头刷着他手上的试卷。
最近很难的一门课是《军事理论》,死记硬背的知识特别多,然而考题却十分灵活,考察学生对知识点的吸纳程度,光靠背远远不够,可不背又不行。
他一边划着重点一边极其小声地念念有词。
背了差不多十分钟,正要翻页,云祁感到后背被人狠戳了一下。
他回过头,就对上了凌焕要杀人的眼神。
“你背书出去背。”
云祁拧眉,“凭什么?”
凌焕指着他手里的课本,说:“你,吵到我睡觉了。”
这人故意找茬吧?
云祁正要说什么,肩膀忽然被徐毅按下。
云祁不解地瞪着他,后者低头在自己的平板上点了几下,然后把平板推到云祁面前。
上面写着:他爸在军部高层,可牛逼了,惹不起。
云祁掐灭了徐毅的平板电脑,站起来往外走。全班又一次集体抬头,向凌焕这边投来惊异的目光。
班群里的讨论也拉开帷幕。
陆树铭:不是吧?焕哥把人欺负走了?
徐毅:没啊,祁哥自己走的。
谢诺:至于吗?咋了啊?
凌焕:别扣锅。
陆树铭:没扣锅啊。
过了几秒众人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本尊空降啊!
陆树铭:焕哥?!!!
徐毅:焕哥?
谢诺:凌焕……
李萌:啊……
徐毅:挠头。gif
凌焕:你们继续,我睡了。
一排“焕哥晚安”直接在群聊页面刷了屏。
云祁出来的时候没带电脑,但带了便携终端手环。它和平板是一个体系,也连了校园网。那边正在群聊,他这边手环不断地接收消息,在他手腕上震个不停。
他点开来看了一眼,只见全班都在和凌焕道晚安。
且不提是不是晚自习时间,这才几点啊?
云祁的初高中虽然不是联邦顶尖的排名,但也是靠前的公立学校,校风向来很正。在教室里睡觉已经是极限,还有人道晚安就他妈匪夷所思。
他不免想到了徐毅给他的善意提醒:凌焕他爸在军部高层,惹不起。
好一个惹不起,他今天偏惹。
云祁在督导主任的办公室外站定,按响了门铃。
督导主任平时正事没有,但什么事都能管。因为他长得滑稽,学生虽然不喜欢他到处插一脚的行事作派,却一点不怕他,还亲切赠送外号“程大头”。至于为何叫程大头,看他长相就明白了。
门被打开,督导主任关切地问:“什么事晚自习都不上了?”
云祁带上门,说:“我想换个座。”
督导主任一推眼镜:“怎么了?”
“附近有一人影响我学习。”
“谁?”
“凌焕。”
督导主任坐起身,在电脑上敲了几下,A班监控就出现在了屏幕上。他捏着眼镜边框,一双被肥肉挤得极小的眼睛眯了起来。
“上自习课睡觉还影响别人?”
云祁:“这位置我坐不下去。”
督导主任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是凌焕,人很生气,头显得更大了:“你先回去,我找你们主管教官处理。真是太不像话了!这哪里还有军校生的样子?!”
周日晚自习不了了之。
周一晨跑结束,主管教官进了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拿凌焕开涮:“你怎么坐那儿去了?”
凌焕一身汗,正脱开衣服散热,突然被问到,他愣住了:“?”
军校纪律严苛,没人性,但真的至于连坐哪儿都要管么?
“有的人,全然没有身在A班的觉悟。晚自习睡觉不说,还影响别人写作业。”教官如刀的两道目光直奔后面去了,“对,凌焕,你看像不像你?”
主管教官说了两句,还不过瘾,又拿起教棒指着他:“这位置是按照成绩和身高排的,人人固定。你私自换座,还真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那你干脆顺便帮我们大家都顺利毕业,转正飞升呗?”
凌焕捏了捏脸,驱赶困意,心里大概有点眉目了。
他看向了云祁笔直的后背,恨不得把视线实体化,戳他一刀。
“好歹也是军部出身,能不能做个表率?校纪校规是用甲骨文写的你看不懂,还是内容粗俗下流,入不了你那镶了金子的眼?”
凌焕上学至今被老师指着鼻子骂的次数不下三位数,今天的事放在过去,他也就当耳旁风敷衍了事。但这次不用再想也知道是云祁昨晚出去那一趟的功劳。
他在心里把云祁按在地上杀了几百遍,一边捶一边骂,多大人了还搞举报那一套,是不是有病?
他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看样子并不打算提高觉悟把座位搬回去。
云祁也傻了。
他是要有人来教训凌焕没错,但真真想不到又把凌焕弄回来了。
主管教官当然看不透这两人各自怀着的心思,只管自己的指令有没有被执行。他催促道:“快点搬,别以为考得好就能开特权。你想得美!”
凌焕拉上书包拉链站了起来,不是因为心服口服想开了,而是纯属觉得这个教官烦。
但真要搬回瘟神边上,他又犹豫了。
教官:“迈个步子要你命了?”
凌焕带着怒气把桌椅推回去,像一大块冰一样坐到了云祁的右边,周围这一片气温骤降。
“云祁这次考了年级第一,纪律好服从性也高。你坐这儿好好跟人家学学。”教官放下教棒,话题瞬间切换:“好的,我们今天继续上《军事理论》……”
众人打开了平板电脑,云祁和凌焕却都懵着。
不是,教官,这样安排真的不会出人命吗??
徐毅发了条私信:节哀。
凌焕:我操。
下课,凌焕仿佛多呆一秒会死,拎着书包闪人。
徐毅凑到云祁这边,问:“祁哥,你俩以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云祁:“根本不认识。”
徐毅:“我和焕哥老熟人了,他就这脾气。”
云祁:“哦。”
徐毅:“你不在和他斗气吧?”
云祁背上书包,说:“没。”
徐毅:“那就好。”
“我在思考一件事。”
徐毅:“什么事?”
云祁:“打棺材,是纯色的适合他还是带花纹的适合他?”
徐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