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焕：“心情很差？”
云祁的身体就像一个巨型容器，任何情绪投放进去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里面游弋着孤独、空荡和自在。
他说心情很差，那就是真的极其极其差了。
云祁摸着下颌线，心里正在打腹稿，整理措辞。他的心绪很乱，即便是要倾诉，也无从下口。
刚才无数的光影从他眼前闪过，就好像一部被剪辑得七零八落的电影压缩成了一秒钟的时长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什么都看见了，却什么都抓不住。
云祁支着座位坐起来，身体前倾，好像又进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凌焕坐在他的侧面，眯起眼镜瞄着他。
他突然想起来，他曾经看到过他这副表情。不是最近，是……很久以前。
或者说，给他一种很久以前的感觉。
那时，他和他并肩坐在狭长的会议室中，听着长官喋喋不休。
他们好像不很熟，因此他对他隔壁的这个男人起了些兴趣。当然，更主要的是，长官的讲话一如既往地无聊，惹得人困意连连。
前后文都记不清了，凌焕想要再回想起别的什么，大脑陡然黑了一下。
他换了个坐姿，眩晕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
被音波撂倒的众人此时都爬起来，互相确认着安全，脸上的庆幸之色好似他们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捡回了一条命。
唐柠趁着众人都还没完全回醒过来，弓着身子来到凌焕身边。
姚吉要给她让座，但她摆了下手表示不需要。她蹲跪在凌焕面前，用极低的音量说：“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凌焕压着眩晕感，收效甚微，但这不妨碍他听她说话。
“凌承煜上将的意思是，你回去，他有办法免你的罪。”唐柠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瞥云祁。
不曾想，云祁正冷冷地盯着她看，目光所及之处都结了一层冰。
唐柠一个不稳，差点直接坐到地上。
凌焕低头闷闷地咳嗽。
他们离变种人已经很远了，他们的叫声几乎不能对他们造成伤害。但他的耳道里好似又响起了他们的尖叫，伴随着爆炸般的轰鸣。
唐柠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凌承煜上将拥有最高级别权限，就算Air2160要审判你，他也有办法捞你出去。”
凌焕胸口胀痛，他顿了半晌，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唐柠：“所有人都在Air2160系统的管辖里没错，但……耐不住他是你爸啊。”
凌焕：“那别人呢？”
唐柠：“什么别人？”
凌焕的呼吸沉重了起来，他的嗓音落进了深渊：“……云祁呢？”
唐柠：“我的任务只是来找你。云祁的抓捕是蔻娜他们的事情。如果蔻娜尽职，当然会把他带走。但如果云祁反抗激烈，那就……很抱歉了。”
云祁：“没什么可抱歉的。”
凌焕转过头，云祁看到他的眼底泛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意。
云祁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可抱歉的。”
不是认命的自暴自弃，也不是阴阳怪气的嘲讽。
而是冷静、严肃、认真，却又不那么在意的语气。
凌焕突然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全身的血液都被打乱了流动的节奏和方向，开始倒流。
唐柠见他脸色白得吓人，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你没事吧？”
凌焕的声音在刹那间哑得几乎不可听闻，“我不会和你走的。”
唐柠听到了自己上下牙死命咬在一起的摩擦声。
她自认为拿出这张王炸，多多少少能对凌焕起到诱惑的作用，再煽风点火几下，他没准就动摇了。
可是凌焕的立场竟然坚定到像是被焊死，连免罪这样天大的好事他都不屑一顾。
唐柠最后一张牌已经打完了，现在她仿佛已经可以预料到回去向凌承煜汇报工作时灰头土脸的样子。
非要逼她动用武力来解决问题是么？
凌焕喘了口气，说：“除非——”
唐柠眼中的光亮死灰复燃，“你一句话能不能别断这么久啊！”
凌焕：“除非一起免罪，然后解封备用医院。”
唐柠：“荒唐！你是被云祁拖下水的，免你的罪还有法可依，可云祁已经是罪上加罪，即便是金牌律师也救不了。你真的认为最高级别权限可以无限制使用？”
凌焕：“怎么决定是你们的自由。”
机组：“打断一下，我们真的快没油了，再不加就要坠机了。”
机舱里的人都被坠机这个词震住了，全体恢复了安静。
唯有姚吉声音微弱地问：“有没有呕吐袋？”
KC197从口袋里薅出了一个呕吐袋，说：“有。”
姚吉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接过，打开袋子把脸埋了进去。
边承：“197，你哪儿来的呕吐袋？”
KC197：“从雪地车上带下来的。”
边承：“怎么会想起来带这个？”
KC197：“以防万一。更正，以防一万。”
边承：“噗。”
自动驾驶系统监测到剩余油量低，便在地图中搜索了最近的加油站点，降低巡航高度，抄近路飞。
就在直升机即将降落的关键时刻，嘶吼声和鬼叫声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生活就是这么巧。
最近的加油站就他妈在备用医院后面！
众人刚刚松弛的神经还没彻底松弛，就又被拧紧，绷得脑袋疼。
机舱外面，无数变种人蜂拥而至，伸长了脖子紧盯着上方的直升机，好像是等着被喂食的鸭子。
唐柠：“一定是刚才给了张婷那一枪，把他们惹怒了。现在要来给头儿报仇。”
凌焕翻身架枪，准镜调到一半，他停住了手，问：“有没有杀伤力大一点的武器？”
此刻他们全员的生死都紧紧地捆绑在一处，唐柠再怎么气，也清楚现在不是和凌焕争吵的时间。
她迅速伸直了后背，手指勾住放在远处地板上的一个背包。她低头翻找了一通，丢了个外形和普通手雷毫无二致的东西给凌焕。
这东西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撞在了凌焕的小腿上。
“白磷弹？”
唐柠：“昂，想不到吧。”
“真有你的。”凌焕道了谢，拉下拉环，将它抛出了舱外。
白磷弹落地爆炸，炸出了足以灼伤人双目的白光。
外面的尖叫声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尖得快把人的脑仁戳穿。
白磷具有强烈的刺激性，燃点极低，经过改良后，即便是在冰天雪地里，一旦与氧气接触就会燃烧，发出黄色火焰的同时散发出浓烈的烟雾。
这种白磷弹的一般燃烧温度可以达到1000度以上，足以在有效的范围内将所有生物体消灭。
变种人之所以嚎成这个样子，是被白磷弹沾上了，必死无疑。
白磷弹碰到物体后会黏附在表面不断地燃烧，直到无物可烧，否则永不熄灭。因此，当它接触到人的身体后，肉皮会被穿透，然后再深入到骨头。
当初他们几个在军校读书的时候亲眼见到过实验用的仿真人在十几秒内被烧得连骨架都不剩。
变种人的密度这么高，这种炸弹投下去，只要沾到了一个人，就已经赚大了。毕竟他们都紧靠在一起，火焰就像病毒，一传十十传百，给他们来一次毁灭性打击都不在话下。
下方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白光耀眼灼烫，似乎要与下午两点钟的太阳一较高下。
大家纷纷戴上护目镜去看下面的盛况。
一小半的变种人身上带着火，身体因为高温而急速萎缩。他们感觉不到痛，但能感觉到身体逐渐失控无力的飘忽，都急得跳脚。
为了避开这些着了火的同类，变种人的队形很快被打散，虽然没有溃逃，但已经不成组织，松松散散地四处奔跑，活像在锅里被煎煮的豆子。
但这远远不够他们下去加油。
油量低的警报声连续地骚扰着众人的神经，机舱里被一片红灯笼罩。
唐柠慌了：“快点快点！”
机组：“我们不敢降，这下面都是变种人。”
摔死和被咬了当活死人，选哪个？
云祁：“我去把他们引开。”
凌焕：“等等！”
云祁不等，他夺过凌焕手里的狙击枪，又随手捞起一把AK，做好了滑落下去的准备。
飞机的高度再次降低，唐柠顾不得云祁的安危，为了保全这架H-10，她放下了绳索。
云祁将绳子扣在腰间，一跃而下。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不带半点停顿，以至于凌焕去拽他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了舱门外。
云祁落地的位置选得很好，就在变种人群的边缘。
他一踩到雪地，就解下绳子，对着变种人群开枪射击。
枪声一响，变种人就彻底疯了，叫嚣着向他冲过来。
这副场面的原因不难理解。上午，凌焕先给了零号病人张婷一枪，这一枪使得变种人们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攻击对象，继而赶来关心张婷。
他们对枪声极其敏感，只要听到这声音，就全体暴走，嫉恶如仇。
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后，云祁果断收枪，转身跑进了无垠的雪地。
凌焕在直升飞机上注视着他的背影，身体倏然发凉。
孤独而又强大，这样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今天第一次见。
可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场景，他的大脑仍旧像是卡了带。
“指挥官，你在看着我吗？”
他的耳边闪过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