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祁背靠白墙,滑坐在地。两颊上晕开不自然的粉,在他这冷冰冰的人身上,便多了些艳丽。
凌焕一把把酒瓶戳在桌上,嘴抿成一条线,像极了被气死之人的心电图。
云祁刚吃了几口鱼肉就猛灌一口威士忌,和空腹喝酒没差别。他这一口直接上了头,五脏六腑都来暖这口冰酒,胸腔到腹腔好似着火,头也沉得抬不起来。
凌焕用研究外星石头的目光打量着他,说:“我来刻写一下你的状态。”
“刚才脸饿得发白,和威士忌杠完,你的脸短暂地红了一阵。现在你像是遭遇了人生困境的彷徨青年。”
云祁:“……”
凌焕不开玩笑了,因为云祁坐在地上的样子看上去不太舒服。
他不断地扯着胸口的衣服,透不过气。正要双手撑着地爬起来,他的上方罩下来一片阴影。
他仰头看去,凌焕对着他伸出手,说:“看在你酒量这么差的份上,我可以拉你一把。”
云祁白了他一眼,想拍开他的手。可他的指尖将将碰到凌焕的指尖,手就被凌焕抓住,包裹在了手心里。
云祁感觉已经在狂跳的心脏又加了一次速,差点没从嘴里蹦出来。
凌焕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问:“还继续吃么?”
云祁的眼皮低垂着,他的脖子钝痛,胃也好像膨胀了好几倍。食欲灭了九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猜也能猜到他不想继续吃,凌焕不等他给出回答,便将他带回了病房内。
云祁在床边坐下,凌焕转身就要往阳台走。抓着云祁的那只手正准备松开,竟被云祁反手握住了。
凌焕背对着弯月回过身。
云祁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一瞬洗去了醉意,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凌焕双手插进口袋,说:“要人陪么?”
云祁:“……”
凌焕满不在乎地说:“好,那就拜托优等生稍等一下。”
“优等生”这个称呼,不知缘何而起,上次蔻娜也这么叫过他。可被凌焕说出口,就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不仅是耳熟,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安然。
他们之前,也许……凌焕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凌焕回到阳台上,众人都在问云祁有没有事,得到了“只是有点醉”的答复后,便都放下心,开始拼第二轮的酒。
椅子篝火势头减弱,凌焕将阳台的窗户推开一小条缝,让新鲜空气吹进来,换走了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碳和一氧化碳,也将火重新吹旺。
众人围火喝酒,默契地闭口不提这座城市的明天。很可能,他们不剩几个明天了。
凌焕收起他和云祁的酒瓶,让他们给云祁留点吃的,折返室内。
云祁倚着床头,半眯着眼睛,没睡着。
凌焕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他并不知道云祁的酒量就这笑死人的水平,可云祁喝完那一口威士忌后,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有醉意在意料之中。
难道他曾经记得过云祁能喝多少么?
他手指重重地抵着太阳穴,站在云祁床边,对着他的脸发呆,忽觉一阵口干舌燥。
他们经历过的许多事情在他看来都是第一次,可并没有什么新奇的、慌乱的感受,反而全是顺其自然、按部就班。
凌焕不免想知道,他们曾经到底遇到过什么,才将这种默契与自然镌刻进了人的潜意识。
云祁睡意不深,机体解了一会儿酒后,他的大脑就清醒了许多。他睁开眼睛,见凌焕正坐在他的床边,后背微微地弓起来,似乎在低头沉思。
云祁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心跳太快了,快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威士忌的后劲真的有这么大吗?
还是说……因为凌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云祁亲手扼死了。
怎么可能?他和凌焕当了七八年仇家,要不是为了逃脱制裁选择经历一场人工干预,没准现在还在斗。
一切都是吊桥效应罢了。
云祁起身的动静使得凌焕回过头。
“醒了?”
云祁揉了揉脸,没说话。
凌焕俯下身,和他凑近。云祁的呼吸带着微甜的酒精味道扑在了他的脸上,凌焕感觉身体某处突然腾起了燥热。
他慌张地把云祁脱下来的羽绒服丢给他,“去吃饭。”
他几乎是逃到了阳台上。
等云祁出来的时候,汪泽洋他们几个早吃饱了,各人都拎着半瓶酒对着吹。他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喧闹得很。
云祁入座,他用过的筷子被凌焕收在了一边。他把筷子拿起来,夹了一块鱼肉慢慢地吃着。
酒肉穿肠过,老杨脸上更见苍老,一时间没兜住,说道:“咱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处境?明天打算怎么办?”
凌焕曲起一条腿站着,脚尖点地,鞋底贴在墙壁上,“目测北汶的驻军已经撤离。如果不是官方找到了对策,就是北汶要被放弃。”
汪泽洋嘴里的果酒突然就苦了,“哪有对策?我们人在医院连饭都吃不上。”
闻远:“是啊,这么多天下来都没听说有人被治愈。”
老杨:“通信和电都断了,居民区说不定水也断了。”
连续一周,人们看不到政府的任何努力,也听不到他们传来的好消息。
凌焕一摊手,“那答案不是很明显么?”
费萨尔问:“被放弃的话,会发生什么?”
凌焕:“两个可能。一是放任北汶全体幸存者自生自灭,二是动用火力毁灭北汶。”
云祁放下筷子,说:“放任北汶人自生自灭代价有点高。万一有人狗急跳墙逃出城,威胁的就是整个科尔贝伊。”
凌焕瘪了瘪嘴:“所以……”
下面的不是什么好话,大家不想听,凌焕也不想说。
一阵难捱的沉默,唯有风钻进窗户缝隙的擦音,卷着柴火爆裂声,充斥在不大的空间。
……
北汶的主干道上,无数军用雪地车亮着车灯,排队前进。
全城断电,这些车灯竟比月光还亮,硬是照白了半边天空。要不是手环上显示现在是晚上十点多,蔻娜真的以为已经过了黎明。
主干道连续一周无人清扫,下的雪堆积起来,路况十分凄惨。雪地车碾过大坑小坑还有雪堆,像是在河里沉浮。蔻娜他们几个的屁股基本就没几分钟是在座位上的。
边承和高扬两位军官在后排睡着了,姚吉被晃得晕车,握着个呕吐袋干呕。
蔻娜作为驾驶员,也是全车唯一一个神智清醒的活人,感到一阵无语。
车流密度很高,别的通道都被雪封死,出城的路也就这么一条能走,他们的行进速度还不如龟速。
蔻娜甚至想下去靠腿走,没准在天亮之前还能到达第一排迎接新一天的曙光。
她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拍了拍方向盘。
手环忽地震动起来,没完没了,活像漏电。
她擦去因为打呵欠而流出来的泪滴,看清了手环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凌承煜,后面追加了一排“紧急”图标。
驻北汶的全体人员,上到S级指挥官下到蔻娜这些来抓人的专案小组组员,网络都是单向通信。只有电话线路是双向的。
但他们的通讯器经过权限处理,能联系的人极其有限,都是些管理重要事务的大佬,他们当然不敢随便打电话过去。
现在的情况是,这群大佬中的大佬主动给蔻娜这个小辣鸡打了个电话。
这比鬼故事还鬼。
蔻娜人当场就吓凉了。
她做了几套深呼吸,一边掐着自己的人中一边接了电话,春风满面地说:“您好,凌将军。我是蔻娜·哈代。”
“你在哪里?”凌承煜的嗓音低沉又磁性,但语气很是官方。
蔻娜的额头和鼻尖都在冒汗,她说:“我在跟随驻军返回科尔贝伊的路上。”
凌承煜:“军部派了一支特别行动队去找凌焕,希望你们能协同帮忙。”
蔻娜:“啊?”
凌承煜:“他们已经降落驻军基地36L停机坪,并且携带了三天的生活物资。”
蔻娜胸口一抽,求证似地问:“凌将军的意思是……”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想拜托你们,一旦确认凌焕活着,请务必将他带回科尔贝伊。”
凌承煜年过五十,在政坛叱诧风云了半生,是因为他风格圆滑,拉得下脸,抹得开面子。谁见了他不敬畏三分?
就这样一个男人,他的话语里居然带着恳切与真诚,蔻娜惊到无以复加。
他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蔻娜哪有拒绝的余地。
她一口答应下来,说:“没问题。那么特别行动队的呼号是?”
“SPE8107。”
“收到。”
电话被挂断了,蔻娜靠在座位上惊魂未定。
前面的雪地车蠕动出去好长一段距离,她的车还没挪屁股。后面催促她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车停了半晌不动,姚吉把胃里的空气给“嗝”了出来,精神好了一些。
他抬头问旁边的蔻娜:“我们到哪儿了?”
蔻娜:“拿好你的呕吐袋。”话音未落,她猛打方向盘,转头就跑。
姚吉脸碧绿碧绿的,“这是什么意思啊喂?”
蔻娜的车与后面催她快开的那些车擦肩而过,扬长而去,只不过,她的方向和众人都是反的。
KC197:“蔻娜博士,您是不是开错路了?”
车里另外两个军官也醒了,他们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掠过的车,以为蔻娜是不是吃错了药。
“喂,你没事吧?”
蔻娜甩了甩金发,说:“新任务。这次是凌承煜将军亲自指派,我们得去协助特别行动队赶在北汶被轰炸之前找到凌焕当然前提是,他还活着。”
姚吉刚要说话,头被蔻娜一把按到了呕吐袋里。
“你吐你的。”
姚吉配合:“呕。”
“轰炸计划的时间已经确定了么?”疑问自后排传来。
蔻娜:“这种大事的时间即便确定了也不会通知我们的。等着吧。”
返回的路上只有蔻娜他们这一辆雪地车,速度开得飞起。
蔻娜小姐一路风驰电掣,冲到了驻军基地的36L停机坪所在地。
然后,她把KC197和两个同事扔下车,借口自己有东西放在办公室忘记拿了,带着姚吉向备用医院赶去。
凌焕和云祁也许对北汶即将面临的困境一无所知。无论如何,她都有必要将真相告知给他们。
车停在办公楼对着备用医院的那一边,蔻娜跳下车,看向乌漆墨黑的备用医院主楼。
现在是十点多。
医院的员工在傍晚时分撤离,全员都不可能等到薛定谔的派餐。众人一定饥饿难耐,早早关灯休息也不奇怪。
但是……等等,她好像看到了一点火光?
蔻娜开了几小时的车,以为自己是眼花,她拍了拍晕车晕傻了的姚吉:“你看到那里的火光没?”
姚吉:“看到了啊。”
蔻娜跑回车里,从中控台上取出望远镜架到眼前调了调焦距。
姚吉勾着头好奇地问:“怎么了?”
望远镜的视野里,凌焕、云祁还有一波她不认识的人正蹲在阳台上烤火喝酒,干杯划拳,好不自在。
“……”
蔻娜缓慢地垂下手,硕大的耳环被风吹得拍在脸上。
脸真疼。
姚吉:“你没事吧?”
蔻娜折起望远镜,冷笑着说:“我他妈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