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是一栋二层小楼，后廊上守着一个老仆人。莉莉跟在润成身后，从半亭绕到藏书阁正门。老仆人闻声而至，见润成带着一个陌生女子进来，惊讶地将莉莉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三少爷，这是？”
“这位是近日入府教英文的莉莉小姐，我俩游逛至此，便想着带莉莉小姐鉴赏鉴赏爷爷收藏的名画。”
老仆人的视线在润成和莉莉之间来回移动，见润成一副自然而然的模样，莉莉又笑得灿烂，便不多为难，打开门锁，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请二人进屋。
藏书阁没有窗户，只有从玻璃门框穿进来的一点散射光，屋内一片昏暗。
莉莉知道润成没有骗她，这里确实是常年无人光顾的景象，字画藏品的气味混杂在浓重且湿润的霉味里，嗅起来比萧瑟的小红楼更没有人味，似乎每个角落都蹲守着不可言明的怪物，正暗中盯着冒然闯入的两人。
润成打开铜包角的玻璃吊灯，屋子亮起来，莉莉才明白被注视的异样感受从何而来。
三面墙上都挂着一排油画美人像，画中的美人们身着西洋宫廷服饰，全都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在暧昧不明的光线照射下，晃眼望去，仿佛一群活物。
“难怪三少爷不愿来，”莉莉走近油画，细细打量画上的一张张脸，又凑近了嗅一下描摹美人的材料，“这里可比小红楼吓人。”
见老仆人已经退下，润成走到莉莉眼前，“好了，现在告诉我，爷爷撞见的‘鬼’是谁。”
“是你二哥私会的男旦。”
润成皱紧眉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他怎么会去爷爷院里。”
“金府修得像个迷宫，你二哥心上人初来乍到迷路了。”
润成扬起下巴，“你待在听雨轩，如何知道那人迷路？”
“我猜的。”莉莉推开润成，朝挂着最多美人图的墙面走去，润成一把将她拉回来。
“你发过誓，不许这般糊弄我。”
莉莉没想到润成会较真，此时再插科打诨恐怕会惹怒他，只能再编故事圆回来。
“慧宁派阿春跟踪，看见那男旦稀里糊涂闯进老太爷院里，又慌忙跑出来。”
润成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竟真是慧宁揭了二哥的底？果真如此，倒是能让人尊敬几分。”
莉莉继续浏览美人图，没有理会润成对慧宁的点评。一楼没有惊喜发现，她问润成二楼有什么稀罕物件。
润成打开楼道上的琉璃吊灯，请她自己上楼品鉴。吊灯照亮铺在楼梯上的墨绿地毯，连带着楼梯尽头的廊道一并亮起来，令人直觉楼上别有洞天。
相较一楼空空荡荡的字画展示，二楼的陈设算得上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楼道的吊灯和二楼的所有台灯共用一个开关，莉莉刚踏上二楼就看见许多造型各异的明亮灯具，灯罩上布满精细的刺绣纹样，边沿坠着一排五彩水晶珠，衬得整个空间流光溢彩。
真正的藏品就在这些灯具附近，玉器、瓷器、根雕、座钟，她依次扫过，不多留心这些值钱宝贝，只专心搜寻她的目标。
润成的脚步声落进地毯里，动静不大，但足够提醒她。
“和一楼的感觉不一样吧。”
“不一样，一楼阴森森的，像上百年的陵墓，这里像海龙王的珍宝殿。”
她放缓动作，漫不经心地探看每个不起眼的边角桌柜，再扫一眼润成，三少爷正坐在一盏落地灯前，盯着马头钟发呆，并不关注她的举动。
她细心探寻，终于在陈放玉璋的书架上发现目标，一块金怀表。
这块怀表与其他几支手表并排陈放在书架最顶格，看来布置藏品的人并不清楚这块怀表的特殊之处。
她默不作声地取下怀表，打开表盒看了一眼，表盘背面刻着一串英文字，这确是她要找的那块表。
“我很讨厌摆钟的声音。”润成突然开口，带着轻微回声。她吓了一跳，怀表险些砸落到桌面上，幸好她及时抓住表链，顺势把怀表塞进袖口暗兜。
“叮叮当当，越听，心里越沉，心跳得越快。”
“那还坐着干嘛，走吧。”她拉起润成，发现他手心里都是冷汗，看来三少爷是真的和座钟有渊源。
润成抽出手，面上倒是无所谓的模样，“一楼陵墓你看得仔细，二楼龙王爷的珍宝殿你倒这么快就要跑了。”
“走马观花不好吗，再看几眼我怕我要嫉恨你爷爷有这么多宝贝。”
她先下楼梯，听见润成在后头低语，说其实她不必事事考虑他的心情。
她摸了摸暗兜里的怀表，觉得三少爷自作多情怪可爱。
他俩走出藏书阁，在方才道士做法的空地与刘管家迎头碰上。
刘管家笑盈盈，委婉示意润成下回带外人进藏书阁最好事先知会二老爷，免得二老爷不高兴，下人也难办。
润成用蛮不在乎的语调称先前同爷爷商量过，爷爷欢迎他带朋友见识藏书阁的宝贝，如此小事一桩，刘管家何需紧张。
这回应出乎莉莉的意料，以金润成往日对老爹言听计从的表现来看，他这时应该对刘管家客客气气，就算不表达歉意，也该感谢刘管家的提点，怎么今日突然在她这个外人面前拂老爹亲信的面子？
刘管家虽也意外润成的强硬回复，但脸面上依旧保持镇定自若，坦言他只是不想让三少爷和二老爷之间心生芥蒂，说完，换个客套语气，问莉莉认为藏书阁的陈设布局如何。
“莉莉小姐必定是看过许多西洋展，可否点评一二？”
她看了润成一眼，想从润成的眼神里找提示，刘管家提这无趣问题有什么缘由，毕竟老太爷的藏书阁不至于让与艺术没有半分关联的刘管家布置。
但这会儿润成在走神，心思不知飘向何处，完全不理会她的求助。
莉莉斟酌一番，略过一楼的字画，如实称赞二楼的陈设美如幻境，又具体提到哪些细节令她惊叹。刘管家频频点头，看上去甚是满意这种词藻华丽的吹捧。
他俩离开藏书阁，走了好一会儿，润成才告诉她藏书阁是爷爷的一位老友布置。
“三少爷的魂原来在呢，还以为你没听见刘管家的提问。”
“听见了，但没法帮你回答。”
“我明白，刘管家没话找话，是想避开三少爷莫名其妙的锐气。”
润成笑了，用戏谑的语气轻叹：“原来莉莉小姐并不太懂察言观色。”他似乎喜欢极了莉莉迟钝的模样，“此外，我没有突如其来的情绪，说什么做什么，必定自有考量。”
她嫌少见到金三少自负的模样，立马夸赞：“三少爷所言极是。”
润成盯着她，她摸不着头脑，也盯着润成。
“还没悟出来？刘管家与你聊陈设并非没话找话。”
那还能是什么。她不愿相信自个也有迟钝的时候，她安抚自己，或许是润成妄自揣测，以为谁都同他一般用尽心思，或许刘管家压根没想那么多。
“请三少爷明示。”
她面上不愉快了，润成倒是越发愉快，“方才你不停夸赞屏风后的陈设，现在刘管家应该就在屏风附近检查藏品吧。往常他就是通过套话找出检查藏品的重点。”
“刘管家认为我会偷藏品？”
“不是针对你，谁进去刘管家都要做检查。之前老四亏了钱，进藏书阁摸了一块玉璋，被刘管家套了话，之后停了足足半年的月钱。”
她摸着暗兜里的怀表，痛心蠢钝如猪的人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