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偏院无人入睡，虽然只有三人，却也制造出数倍的闹腾。首当其冲的是慧宁，把早中晚的粮食和补品吐得一干二净后开始发烧，烧出了癔症，一会儿说胡话一会儿冲到院子里喊叫，似乎半是清醒半是醉。别人是借酒消愁，慧宁是借烧消愁。
莉莉把慧宁强制压回床上，慧宁反抗，骂莉莉黑心婆娘，长得像猫妖又像狐狸，一双吊眼满是算计，把小蒲团也越养越邪乎，学会往人鞋里屙屎。
莉莉拼了命才压住慧宁奋力反抗的两条胳膊，称小蒲团一直被她关在屋子里，要不是慧宁偷着开她的房门，小蒲团如何能跑出去撒野？慧宁大骂，称最近压根没去莉莉的房间，是猫自个偷着从窗户缝溜出来，“那猫像你一样鬼里鬼气！”
两人互相折磨，斗嘴又斗气力，莉莉突然笑了，“你也没那么讨厌。”慧宁毫不买账，瞪大充血的眼睛：“到底是谁讨人厌？你少在这假惺惺，杀人犯！撒谎精！”莉莉点点头，“看来病得不重，还没神志不清。”
过了一会儿，阿春端着熬好的生石膏汤进屋，慧宁不喝，闭眼大喊早就不想活了，谁都别来烦她。莉莉原本在床边打瞌睡，被这嗓门吓一大跳，警告慧宁再不老实喝药，她就把小蒲团抱来再糟蹋几支鞋。
“再说你还欠我一双鞋，你可以死，但得把鞋钱还了再去死。”莉莉看了一眼她脱在慧宁床尾的黄色凉鞋，这双润成夸过的凉鞋就此与她告别，就算阿春把鞋洗得再干净她也不想穿了，瞅上一眼仿佛就能闻到墨绿呕吐物的酸味。
不知是听见要还钱，还是想到了别的事情，慧宁突然老实了，静静瘫在床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阿春送到嘴边的汤药，眼底还翻着泪光。
见病人情绪稳定，莉莉起身回屋睡觉，向阿春说了一句辛苦，慧宁突然翻过身把头埋进被子里，发出呜咽声。
“其实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继续和孝成缠绵纠葛，最终伤的还是慧宁自己。说完莉莉回到自己的卧房，看见小蒲团惬意地躺在枕头上，觉得猫儿顺眼许多。只是撒泡尿而已，又没在鞋里屙屎。她把脸埋进猫肚子，单方面宣布与猫重归于好。
白天的英文课上润成久违地出现了，除了孝成和慧宁，金家少爷小姐全都提前赶到书斋，热议孝成和慧宁的事。
孝成到听雨轩闹了一番后，他和慧宁的私下“交易”被抬到明面上，二老爷懒得管他，找来妹妹郭夫人，决定让孝成娶了慧宁搬出金府，结果孝成犯轴，宁死不娶慧宁，称要出家做和尚，此事只得搁置。
慧珍她们去那男旦的戏班子看戏，发现男旦的“贵客”众多，宛若人人争抢的花魁，孝成压根排不上号。慧云跑去把男旦的“水性杨花”告知孝成，结果被孝成冷脸赶出屋子。
众人叽叽喳喳聊得不亦乐乎，比尔一来，看到气氛如此融洽，教室里一张张笑脸等待他，愉快极了，首回主动给女孩子提问的时间。
下了课，慧珍请莉莉帮忙传话给慧宁，“让她来找我，今晚小厨房特地准备她爱吃的清蒸鲈鱼。”有话题缠身，慧宁就能得到姐妹们的接纳。
恩成跑来凑热闹，也要吃小厨房，“谁不知道大姐姐的云南厨子天下第一。”“早就换成别的厨子了，你别来。”慧珍不要恩成来，嫌弃他胃口大，别人没吃两口，他就把菜扫荡一空。众人吵吵闹闹离开书斋。
莉莉跟着金家姐妹走到门外，再悄无声息地围着中柱绕一圈，回到教室。
润成还坐在椅子上，看见莉莉探头出现，困倦的脸上浮起笑容。
“三少爷不回去？”
“想在书斋坐一会儿。”
“晚上去吃慧珍的小厨房吗。”莉莉拉着椅子坐到润成对面。
“不去，晚上跟我老子外出见人。”说完这句话，润成轻轻叹了口气，情绪低落了一些，见莉莉歪着脑袋注视他，“你总是用探究什么新奇物件的眼神打量人。”
“我在观察三少爷，我原以为三少爷很会应付一些无趣场面。”
“什么无趣场面。”
“同二老爷外出见人。阿春说，二老爷责怪你犯了错，我想象不出三少爷这样聪慧的人能犯什么错。”
“这是称赞还是嘲讽。”
“自然是真心实意的称赞。”
“原来你也有心。”润成笑，笑过之后抿了抿嘴，盯着桌子上的钢笔，“其实我应付不了，也不喜欢那样沉闷克制的气氛。让我面对许多人，管教他们，指使他们，不能露出半分犹疑……我不擅长，只是勉强操办。”他突然站起来，“走吧。你要有空，可以陪我在花园待一会儿。”
两人一前一后懒散走着。润成问莉莉有没有看他写的剧评，常青已经看过，特地打电话给他，以示满意。莉莉含糊地夸了两句，称润成都说到点子上。她自然是没看润成写的文稿，反正已经完成牵线，让金润成欠了她人情，剧评写的好赖不重要。润成听出她压根没看，没有拆穿，只浅浅笑了笑。
走到竹林附近，莉莉停下脚步，拉住润成要绕路。
“怎么了？”润成没反应过来。
“我不想踩到三少爷吐过的地方。”
润成又气又笑，解释其实没有吐出什么糟物，他一整天没吃东西，只吐出一滩水。
“看来阿春成了你的人。”
“整个金府都是三少爷的人。”
他俩闲扯着，路过的仆人隔老远的距离就自动避开，莉莉想抓一个人去慧珍院里传话都找不到机会。
一阵时隐时现的铃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几声听不清的吆喝。
“道士还在？”润成点头，称道士要在金府待到办老太太寿宴的那天，这段时间每日都有法事，今天应该轮到老太爷的藏书阁。
“什么法事？”
“除晦，抓鬼。”
藏书阁早晚要去，既然被润成提到，说明时间合适，老天就是要让她立刻行动。
“三少爷带我去看看吧。”
“不行，除晦的法事不能看。”
莉莉用祈求的眼神盯着润成，润成也用同样的眼神回望，两人就这样互相委屈着。
僵持了好一会儿，润成终结这场造作较量，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刚按下打火机，火苗就被莉莉吹灭，“你带我去看做法事，我告诉你打火机贼是谁。”
他俩沿着少有人经过的林间小道往藏书阁赶去。润成带路，在一段复廊尽头找到合适窥看法事的地方：半亭的宝顶上。
莉莉踩着洞窗爬上复廊的墙面，再小心翼翼踩上宝顶，趴在瓦面上，把正在庭院正中做法的道士们尽收眼底。
一个红袍道士站在空地中心闭眼念经，几个黄袍道士围着他绕来绕去，一边耍剑一边撒符。突然红袍道士喊了一嗓子，定在门框上的符自燃起来。莉莉扭过头向润成招手，催他赶紧上来围观。
润成没打算窥看法事，也不愿爬墙，安静守在墙角，但经不住莉莉一直召唤，担心再不上来，宝顶上的女疯子可能会肆无忌惮地喊起来，只得整理着装，努力维持文雅形象，从容又笨拙地爬上宝顶。
“你瞧那边的火星，是自燃的符条。”莉莉指向门框，润成虚着眼睛打量，“必是有什么科学上的道理，或是谁暗地操作。”
“我亲眼见着道士喊了一声，符条就烧起来。”
“漏看了动作吧。”润成的话音未落，黄袍道士们一同念咒，更多的符条燃起火光，在庭院里漫天飞舞。风大了，火星和烟味一并旋转上升，朝宝顶上扑来。
莉莉用手扇开烟灰，想打喷嚏，润成立刻捂住她的嘴。她推开润成的手，不想把喷嚏打在他手心上，谁知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些，润成没稳住身子，往后倒，本来不至于摔下去，但此时半张燃烧的符条朝他飞过来，他惊恐地往后退，这一退就退出宝顶，直直摔到草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莉莉趴在宝顶上往下看，见润成面无表情瘫在地上，不嚷也不叫，不像有事的模样，便扭过头继续观看法事，等道士收工，才慢悠悠爬下来。
“三少爷好福气，正好落在草地上，再偏一点就归西了。”莉莉蹲在润成身旁，摸了摸立在一旁造景的假山石。
润成没回话，呆呆望着天，仿佛灵魂离开躯体。莉莉翻动润成的身体，把他全身检查一番。
“受伤了？你这么瘦，重力不大，摔不死。”
润成终于把虚浮的视线从苍天白云转向莉莉这张露出幸灾乐祸的脸上。
“打火机贼就是你吧。”
莉莉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栽赃她，愤慨之气冲到头顶，再被她慢慢从牙缝里滋出来。
“原来我在三少爷眼中是如此龌龊形象。”她受不得这委屈，如果认定她是贼，也该把她往江洋大盗的路数推算，这种小偷小摸算啥？
见她真的不痛快，润成笑得很惬意，“那能是谁呢。”
“老佟。”
润成对这个答案并不在意，撑着身子坐起来，掸掸衣领袖口。
莉莉从他背后揭下烧了一半的符条，把他吓得浑身一抖，莉莉才发现三少爷竟然怕这张符。
“不是说必有科学上的道理吗，怎么还怕驱鬼的符？”
润成摸出打火机，把符烧完，“走吧。”
“原来三少爷也信鬼怪之说。”
润成若有所思，似乎联想到过往，“信，也不信吧。”他往外走了几步，发现莉莉没跟上，再回过头一看，莉莉正倚着半亭的围栏。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莉莉比手势请润成回来，润成比手势让她过去，互相扇风好一阵后，润成忍无可忍，回到半亭问莉莉又有什么鬼点子。
“带我参观藏书阁吧，反正道士们已经做好法事。”
“想看藏品是不是？等爷爷哪日精神好，我去请示。”
“不用请示，现在就去吧，反正只就一个老仆人守门。”
“为什么非要现在去？”
“因为现在想去。”
“等我见过爷爷，或者明日我跟二老爷说一声。藏书阁里物件多，大家都不会随意进去。”
莉莉决定使出大招，藏书阁她今日去定了，“我知道前些日子老太爷撞见的鬼是谁。”
润成稍显意外，“你不要又糊弄我。”
“以我名誉起誓，绝不糊弄。其实老太爷撞见的不是鬼。”
润成屏气敛息等着她说完。
“我也不敢相信……”她故作为难地咬咬嘴唇。
润成的眉头越皱越紧：“行了，你少——”
“先带我进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