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小蓟紫
画盏眠2024-10-08 13:4413,996

研讨会后半段发现一个活体标本的实际观测数据和期望值不匹配,会议提前十分钟结束,全体撤到实验室。

霍星叶轻车熟路无视掉“证件通行”的标牌,走到植物系实验室门口,一眼便看到了正前方的男人。

  窗外晚天灰黑,室内灯光明亮,他穿着件白大褂坐在可旋转的高脚凳上,长腿一条直放在地,一条落于凳栏折成一个好看的直角。

  他微微垂头,左手扶着金属感浓重的显微镜镜身微旋调整,右手握着笔刷刷记录。

  再往上,一副细边金属框眼镜松松地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眼神如暗海般深邃。大概遇上了麻烦,他稍稍拧了点眉,微绷着下颌,本就削薄的唇瓣近乎抿成一条线,氤在他周遭的清冷的专注中,透出一股格外禁欲的颜色。

  偏偏也是这抹颜色,在夜半深处呢喃着自己的名字。

  而自己……

  “王文有这么好看?”一道平静的嗓音打断她的思绪。

  “啊?”

  霍星叶一抬眸,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前。

  见她看向自己凝了焦距,这才放下挥在她眼前的手,双手环胸靠在墙上,没再看她,只是望着走廊对面李时珍的玻璃像,淡淡道:“看你看得脸都红了,叫好几声都没反应。”

  “有吗,”霍星叶听清他在说什么,心虚地探头朝里面望了眼,果不其然,撞见王文正笑着朝自己挥手。

  霍星叶:“……”

  笑着给他学生点完头,霍星叶清了清嗓子,去牵他的手:“不高兴了?”

  楚珣垂手避开,平淡答:“没有。”

  “哦……”霍星叶凑到他面前,瘪嘴,“那你怎么不看我?”

  楚珣面无表情:“你矮,怪我?”

  “不怪你怪谁,”霍星叶踩他脚的同时,眸底闪过一抹亮光,抬眸处,软声问,“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楚珣面不改色:“不想——”

  他尾音未完,霍星叶轻轻踮起脚尖,用手遮嘴小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说着说着,她手就捏到了某人的下巴,指腹摩挲……

  说着说着,一抹红晕悄无声息从某人俊脸跑到耳根,越来越红,越来越热,最后烫到她柔软的唇,这才停下,眨着一双灵动的眼睛望他,压低的娇音婉转,“楚楚,”舌尖在唇角舔得又慢又缓,“你觉得……怎么样?”

  “咳咳,把手放下来,里面有学生看着呢。”楚珣单手把她在自己脸上作乱的双腕并在一起牵下来。

  待里面学生心领神会地把偷瞄款眼神收好,这才敛了敛面色,微微低头。

“白大褂,”他顶着一张熟虾般红透的俊脸,喉咙滚了滚,然后,抑着温醇的声线,唇近乎贴着她耳畔、轻轻地、慢慢地、咳了一声,“家里……有。”

霍星叶载楚珣回到锦绣,菜刚好上齐。

四人交情本就深厚,一顿饭天南地北地聊下来,顾沉和楚珣去不远处的餐区手工榨点饭后果汁,留下餐桌上两个姑娘坐到一起。

  “你要让刘莉一起跟过去的话,工作室可以暂时接到我这边,”纪苒柚说,“热度要维持,娱乐圈推陈出新节奏太快,尤其你和教授的恋情才被看了点苗头。”

  霍星叶扯张纸擦手机壳上溅的油:“我也是这样想的,刚刚本来想告诉你,结果一打岔就忘记了。”

  纪苒柚问:“和White沟通了好了?一年还是两年?”

  “不出意外一年半,因为有一半时间是在草原取景,冬牧场,如果遇上雪灾或者没下雪都会延迟,但最多两年。”霍星叶摸了摸闺蜜圆滚滚的肚子,挑眉,“怎么?会想我?”

  “想你个头,”纪苒柚左右看了看,又朝霍星叶身旁靠了靠,压低声音道,“我是说啊,你想过你和你家教授的问题吗?”

  霍星叶不解:“楚楚说可以飞来看我,或者我飞回来也行,异地一两年没关系。”

  纪苒柚“嗨”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

  纪苒柚低声和她说着什么。

  饭桌上,火锅热气熏着看不出什么,等出了店,明亮的光线下,霍星叶脸上的白里透红变得尤为明显。楚珣一边牵她朝车走,一边问:“怎么脸这么烫?吃火锅吃热了?”

  霍星叶舔了舔唇,眼神飘忽着:“嗯。”

霍星叶离开的前一天,楚珣叫了老宅司机过来。

路虎内部宽敞,车上堆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霍星叶把腿盘在座位上,逡巡问:“咱们要去看谁啊,感觉准备很到位的样子。”

  车辆行驶,楚珣不动声色把车窗摇严,打开空调:“可能她会问你很多问题,你照实回答,她让你说什么,你就好好说,”楚珣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别太紧张。”霍星叶软绵绵“嗯”一声,靠在他怀里小憩。

  待司机把两人送到一处幽僻雅致的四合院落门口,她抬眸望见门匾上“医者仁心”四个大字,这才感觉不对劲:“你到底要带我见谁?”

  “我们学校中医院的客座教授,一号千金难求,我是让洪雅来排,才没等上三个月,”楚珣说,“待会儿她问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回答——”

  “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霍星叶打着“哈哈”转身,“刘莉要给我送证件过来,我得先回去,要不然人家找不到人……”

  楚珣一手拎着大包小包,一手直接将她拦腰抱住:“我知道你不喜欢医生,上个月在医院待得快哭了,但你的身体需要调理——”

  霍星叶挣扎:“但我闻着这满院子的中药味都快吐了。”

  “是吗?”楚珣微微垂头,轻笑一声,“刚刚我没告诉你你怎么没闻到,别说自己有事儿,我给刘莉发了短信让她晚上过来——”

  “你这人就不会事先征求别人意见吗?”

  “你是别人吗?征求了你还会来吗?”

  楚珣结实的手臂锢住她乱动的腰身,随动作起伏的声线难得裹了抹不可抗逆的味道:“我告诉你,你现在没有第三个选择,要么自己乖乖和我进去,要么我抱你进去,里面还有其他人,指不定明天微博头条就是霍哥儿撒泼打滚……”

  “楚珣你是混蛋吗……”

  霍星叶话音未完,楚珣一口咬在那白腻敏感的耳垂上。

  湿软,温麻。

  霍星叶瞬间,安分了。

  

  阮媛是个奇人。

  一路跳级打怪,十五岁拿到伦敦大学经济大类的offer,都念到大三了,一个没想通,退学跑回国内学起了中医。

  在没天赋的领域,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人才。而在有天赋领域,阮媛跟着已故的陈老学了三年,第四年直接出学术专著一举成名,成为南大继楚珣之后最年轻的客座教授。天赋禀异,性格也孤僻。如果说楚珣待人接物是渺淡的疏离,那阮媛真的是冰块一样,棱角分明。

  排队等喊号的间隙,霍星叶不情不愿听着其他人的科普,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样的形象和司机大叔嘴里那个萝莉联系在一起。等阮媛助理把霍星叶单独带到听诊室,霍星叶见到坐在桌后的人,心里的警惕当即消得一干二净。

  两个蓬松的马尾高高绑在头顶,小圆脸,大眼睛,画裸妆,洛丽塔嫩绿色泡泡裙及膝白袜,可不就是个标准版白富美小萝莉?

  “姓名,年龄。”就连说话也是娃娃音。

  霍星叶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姿态散漫,答完“霍星叶,24”,调戏的念头刚起——

  阮媛接着问:“过去两年,大多数时候,几点睡?”

  霍星叶想了想:“有时候早,有时候晚。”

  阮媛在纸上刷刷落笔:“早的时候是多久,晚的时候是多久?”

  霍星叶道:“早的时候是凌晨一两点,晚的话,是通宵。”偶尔看剧,偶尔打游戏,偶尔赶剧组进度,偶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阮媛头也不抬:“喜欢生冷辛辣吗?冰淇淋,小龙虾,烧烤这样的。”

  “喜欢。”

  “生理期忌过嘴吗?”

  “没忌过。”

  “会痛经吗?准时吗?每次都痛吗?”

  “会,从不准时,每次都痛。”

  “……”

  听着越来越严肃的娃娃音,霍星叶没来由地心虚:“经期偶尔超过七天,有过一两次经血回头,我看网上说挺正常,”她咽了咽唾沫,“所以就没在意……”

  “痛经,失调,脉沉紧,舌苔薄,白带不用我问估计也很多,才二十四身体就折腾成这样还好意思说不在意?”阮媛“啪”一声把笔罢在木桌上。

  霍星叶心尖跟着一颤:“但那是我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的情况,今年九月开始,我就被强制调了作息,加之上个月受过伤,饮食也在克制,楚珣经常监督我,感觉好很多了……”

  “所以,这是你现在还没被我轰出去的唯一理由。”

  阮媛冷笑一声:“你知道现在多少像你一样的年轻姑娘二十出头就宫颈癌吗?长期熬夜生活不规律还容易子宫肌瘤,不孕不育,猝死,听得懂?”

  

  左边的听诊室开了方子,右边的药房就配了药在熬。

  别人差不多半个小时就结束了,霍星叶在里面待了足足两个小时才出来。楚珣见到人,迎上去,一手拎着满满一大袋真空装好的中药,一手去牵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

  霍星叶抿抿唇,痕迹明显地避开。楚珣微怔,片刻后,想到什么,缓缓垂手,改为去揽她的肩。霍星叶摇晃着想躲,楚珣施了点力道,把她摁在掌下。

  两人一路沉默到回家。

  晚饭是楚珣做的,家常小菜,有滋有味。

  饭后,霍星叶在客厅核对自己的行程表,楚珣在厨房洗碗,顺便帮她温第一次药。

  从进门那一刻,两人便没有交流,安静中,冬将军肉垫摩擦地毯的声响都发得分外震耳。

  “叮咚,叮咚。”

  门铃响。

  晚上八点准时来塞纳河畔的,只能是刘莉。

  霍星叶起身给助理开门,接过她递来的文件袋道了声“辛苦”,又聊了两句,提醒明天的起飞时间,互说“晚安”。

  关门,“啪嗒”。

  霍星叶一回头,便见楚珣一手摊掌心摊着水果糖,一手端药,身姿卓越地站在身后。

  玄关的壁灯微暗,温温吞吞泻下阴影,勾得他五官氤氲其间,半明半暗。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楚珣说,“你怪我不和你商量就带你过去,怪我不尊重你,怪我太强制,太霸道,可能还有些大男子主义。”

  霍星叶仰面看他,没说话。

  楚珣以一种同样深邃而沉静的眼神注视着她,放缓了呼吸,用近乎哄的语气,慢慢解释:“可你不喜欢医生,不喜欢医院,不喜欢打针吃药……我和你商量,你一定不会去。”

  霍星叶垂在身侧的双手把衣摆攥得微紧。

  “第一次和你做的时候,你经血回头,我就上网查了一下,查到了一些妇科病名词和体寒肾虚,然后找洪雅去约的阮教授,后来悄悄记过你两次生理期,长短和周期真的不规律,”楚珣态度很诚恳,“我没想着卖关子或者怎么样,只是单纯怕我说了是去看医生,你会找尽借口推脱下来。”

  霍星叶眼睫阖拢,阴影轻颤。

  楚珣喉结微动,端着药碗的食指稍稍抖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如灯、如夜,时亮、时暗,藏着所有的看不到的情绪。

  “我不知道阮媛给你说了什么,但我真的没想说备孕,或者调理好了方便生孩子,我不急,对孩子也是可要可不要,所有的出发点,只是想你身体好。你相信我,”他说,“如果你确实不想喝,你觉得药很苦,喝药真的让你很痛苦,那我可以陪你,我喝一碗你喝一碗,要不然我喝两碗你喝一碗也可以——”

  “楚楚……”霍星叶睁眼,软着调子唤他。

  迎上对方怜惜又夹杂着谨慎、歉意的目光,不知何时蓄满的眼泪,毫无征兆就掉了下来,“我不想走了。”

  楚珣愣住。

  霍星叶松手,文件袋应声掉地,她倏地伸手抱住他,望着他,红着眼。

  “楚楚,”她说,“我不想走了,真的不想走了……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就想做条咸鱼,我不要什么大奖,不要什么视效,不要被别人称什么大佬站在神坛上……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真的。”

  楚珣没反应,就这样保持着端药的姿势,杵在原地。

  “我想学做饭,学烘焙,学洗衣拖地居家,我想和你合法化,想生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小男孩,我想送他上学,送他放学,送你上班,接你下班,”霍星叶抓住浮木般紧紧抱着他,哽咽着,“我不要什么追求,什么事业,什么抱负,真的……我以为一直不和你说话,就能坚持到离开,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她眼泪一行接一行,淌湿了他的胸膛。

  “我对你高冷没有抵抗力,对你温柔没有抵抗力,对你霸道强制不讲理也没有抵抗力……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真的真的舍不得,真的真的离不了,”她小动物般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胸膛。

  “楚楚……”然后,紧紧圈着他的腰,用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含着泪光望着他,抽抽噎噎地说,“你认真求个婚,我不走了,我答应你,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霍星叶喜欢笑,放肆地笑,耍赖地笑,孩子气地笑,笑起来眉眼弯弯,两个小酒窝盛满清泉般,晃得人心神荡漾。

  偏偏她哭,也有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勾得楚珣眼睛稍稍发苦。

  他手上拿满了东西抽不出空,于是微微弯身,唇落在她光洁的颊上,一边吻掉她止不住的泪,一边轻声问:“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霍星叶鼻尖触及男人温热的鼻息,轻轻吸了一下:“不是忽然。”

  “那是什么时候?”楚珣极为耐心。

  什么时候……霍星叶想。

  可能是去南大找他的那天下午,在厕所听到两个老师说话……

  可能是在灰黑的暮霭中,看他专注地扶着显微镜……

  可能是他穿着白大褂在书房被自己缠得满头大汗也要折磨自己……

  甚至,还可能是他出差回来那天,自己把他咚在车上,骂“去他妈的平底鞋”,他一边暗笑她急,一边又纵容屈腿的那一刻……

  还有可能是……

  霍星叶眼神飘忽:“你知道阮媛为什么要学中医吗?”

  哪怕某人的眼泪在渐渐变少,没到停止,楚珣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一个单音节从喉咙里溢出:“嗯?”

  “她训了我很多,也和我聊了很多,”霍星叶说,“她人其实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高冷,她所有的性格,所有的选择,都只是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怕。”

  都说交浅莫言深,但也有一见如故,心绪倾盖。

就像霍星叶看到阮媛忍不住想调戏她却敢调戏,阮媛平常对病人只是高冷不会带情绪,可今天见到霍星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吓吓她,也就真的在听诊室里直接吓哭了她……

  阮媛二十七岁比很多七十二岁的人得到的都多。

  但遵循运气守恒的原则,她失去的,也很多。

  三岁时父母双亡,留下一笔不多不少的家产,由爷爷抚养她和长她五岁的姐姐阮凝。奈何爷爷口吃也没什么文化,舅妈就伙着姑妈卷走了阮媛父母的遗产,赏了爷孙三人几万块寥以糊口。

  阮爷爷把钱留给孙女俩上学,自己则是在孙女俩的校门口租了一间平房,摆了一个早点铺补贴家用。虽然那时候一周才能吃上一次肉,过年才能买新衣服,但阮家姐妹的成绩是整条街的孩子中最好的,还都跳过级,奖状一叠一叠拿,爷孙享受着街坊邻居赞赏的目光,日子过得清贫又快乐。

  直到阮媛十三岁生日那天,六月二十号,中考。

  她早上出门,学校里广播已经在喊考生进场,阮爷爷一边给一个穿花裙子戴金项链的中年女人炸油条,一边对阮媛说:“快去,去……别,别迟到,好,好考……回来,爷爷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阮媛甜甜笑着说“好”,推门离开。

  中年女人又要了几个煎饼果子,给了阮爷爷一张百元大钞,趁阮爷爷炸果子没注意,在他敞开的抽屉里飞快抓了一把百元大钞揣兜里。找零后,阮爷爷发现少了几百块想叫住她,中年女人拔腿就跑。阮爷爷想也没想直接合门,一边喊着“有小偷”一边出去追。中年女人对地形很熟悉,专挑爬坡上坎没人的地方跑。

  阮媛一步步越来越快地走进考场,阮爷爷一步步越追越慢扶住腰,阮媛踏进考场的那一刻,广播里放着“考试开始三十分钟后,考生方可交卷离场……”,阮爷爷呼吸急促,脸色涨红,“噗通”一下,直接倒在地上。

  再也没有醒来……

  中年女人是当地派出所所长的老婆,官太太,体面身份,会在乎你一个走贩的几百块钱?

  从派出所哭到医院,再从医院哭回家,那是阮媛和阮凝,第一次,真真正正明白钱的重要性,有欲望,也有恨意。

  姐妹俩智商够高,也可以摒弃衣食之囿彻底发奋。

  阮媛十五岁拿全额奖学金到伦敦大学念经济时,阮凝已经是华尔街和江渊齐名的基金经理了。江渊是手辣,阮凝是心狠,哪个点进哪个点出,价起钱落,像是一台不受人性和情感支配的机器。从一年百万,到一年千万,再到身家上亿上十亿……

  阮媛大三那年,平安夜给姐姐打了电话,姐姐很忙,她叫姐姐好好休息,互道晚安。结果,第二天一早,便收到了头条推送——华尔街知名女投资人阮凝于今日凌晨猝死事务所电梯内。

  两次意外都来得太快。

  她毫无防备,便在这个世界举目无亲。

  当时,霍星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所以,你门口挂‘医者仁心’是想治病救人吗?”

  阮媛“哦”一声:“本来自己想要挂腰细胸大,但是送门匾的患者没同意。”

  霍星叶:“……”

  玩笑开罢,阮媛告诉她,自己学中医,其实,仅仅因为怕。

  好像大部分人都想一夜暴富,想功成名就,想出人头地从此不受冷眼。

  可她是真的怕,怕那些冰冷的数字,怕挂着面具的交情,怕所有如阮凝备忘录里写着的“压力大到几乎崩溃”……

  学中医,好像是一个很好的避风港。

  药材,慢慢长,疾病,慢慢治,中药,慢慢熬……

  所有的不安和孤独,都能被时间慢慢抚慰掉……

  

  冬将军好像很喜欢霍星叶拖鞋上毛茸茸的兔耳朵,趴在上面用脑袋点点左边,碰碰右边,暗绿的背壳折出两人相抵的鼻尖。

  “阮媛和我有点像,用她的话说,是那种剥皮抽丝后的相似感,”霍星叶再次开口的声音宛如兔耳朵,又绵、又软,含着怜惜,“她不敢穿白色的、线条合缝折叠立体的衣服,不敢谈恋爱,不敢喜欢人,不敢讨厌人,不敢儿女情长,也不敢虚与委蛇,她害怕自己和别人有丁点多余的牵连,害怕无数意外,害怕上一秒依依不舍,下一秒就出现什么状况……然后,她轻而易举就激起了我的害怕。”

  因为,两人都曾经历过真切的生与死,一线徘徊。

  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自己。

  霍星叶说:“她告诉我,有时候,情感和当下比远方更重要,没有人知道未来和意外哪个会先到。”如果自己在荒郊野岭的剧组有突发情况怎么办?如果宫寒被恶劣的环境拖得更严重怎么办?如果她两年后回不来,或者回来了不能生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小男孩以供自己肆意蹂躏怎么办……

  太多太多……

  明明自己才和他在一起两个月,为什么要分开一两年,万一有万一……

  霍星叶抿唇,不敢说出口。

  这样的感觉,大抵像是挥霍存款的“2012”,像是非典时期写好遗书的感冒,也像是楚珣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见她……

  楚珣侧身,把水果糖放到矮柜上:“那你不想去《荒原》了?White的收官作。”

  “不想。”霍星叶毫不犹豫道。

  楚珣没戳穿她,只是弯了弯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微干的唇瓣:“我不会走,不会淡,不会离开,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或者你想什么时候见我,我都可以过来。”

  霍星叶想去咬他的手指,被他避开,闷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我说完。”

  “你好好说就说,”霍星叶余光扫见他的动作,拧着眉头去拨他的手,“你喝药做什么……”

  话音未落,楚珣薄唇覆上,舌尖灵活撬开她的柔软,将苦涩的汁液经由着唇齿无声渡入。

  霍星叶无法反抗,眉头皱成了“川”。

  “你才二十四,不是四十二,说不大也不大,说不小也不小,你就应该有你这个年龄该有的抱负和无所畏惧,”楚珣食指缓缓按在她的唇上,幽邃的黑眸里,清晰倒映出她鼓腮帮子的表情,“意外是意外,未来是未来,千万个未来里才有一个意外,你知道阮媛身上发生两次很痛苦,可你知道陈老为了破格录用她几乎和南大,和A市,和全国中医协会都叫了板。”

  楚珣用口型说“乖”,霍星叶湎着他温柔的哄劝,不情不愿地尝试着……动一下喉咙。

  “你要相信你曾经濒死过,命运便不会屡屡将你拉到河边,你与生活与我与锅碗瓢盆插科打诨一年是一年,在剧组一年也是一年。在剧组有意外,在锅碗瓢盆上也有意外,”楚珣敛了点神色,声线裹着抹站在讲台上常有的如沐春风感,接着道,“远方是个很奢侈的东西,通往的路上有很多分岔路口,虽然说教意味很浓重,但你还是要明白,无论哪个路口,你以什么样的理由放弃了一次,那你下次大概也会以同样的理由放弃第二次,而她一旦沦为你的弃选项,那便是一辈子。”

  语落,吞咽声响起。

  霍星叶把着他的手,凝着神色,没说话。

  楚珣喝了第二口,以同样的方式渡给她。

  “你有很多好,唯一的不好便是太喜欢我,我有百般不好,唯一的好,便是很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时,仍是霍星叶,我不喜欢你时,仍旧是楚珣。”

  “我们首先应该是独立而完整的个体,”楚珣伸手按住她的唇,以一种如古井般看似无波实则沉溺的眼神凝视着她,缓缓道,“然后,我们相爱。”

  霍星叶徐徐阖眸,伴着最后那字尾音,艰难又从善如流地咽下去。

  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

  以相同的方式渡给她……

  直到最后一滴药灌进咽喉,霍星叶仰面看他,楚珣问:“苦吗?”

  霍星叶砸吧一下嘴:“苦。”

  楚珣放下碗,随手把趴在糖果旁边的冬将军拂到一旁,白玉般修长的指在壁灯暗影交错下“窸窸窣窣”。

  剥开一颗糖果,举到她面前,霍星叶乖巧张嘴,红影在她面前晃一下,落进楚珣嘴里?

  “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抱怨未完,楚珣低头覆住,糖亦跟着滑至她的唇间。楚珣问:“甜吗?”

  “甜。”

  草莓香驱散苦涩,霍星叶一边感受糖果的轮廓,一边环着他精瘦的腰身,口齿不清地说,“你说这么多,是不是就是想要我走,是不是就是不想求婚……”

  说着说着,舌头卷到一环硬物,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顿时睁得黑白分明。

  想吐出来又舍不得糖的甜味,想把糖先吃了,又害怕把戒指吞进肚子里……金属携着体温,和自己怀抱的温度一样,明明让人心生安稳,不知怎么的,霍星叶好不容易才涸住的眼眶又湿了起来……

  他,真的……

  真的,让人……

  “怎么这么大了还爱哭,不是大总攻吗?”楚珣又好气又好笑,动作轻缓地拭着她眼角的泪。

  霍星叶盈着两汪涟漪,将戒指吐到掌心。

  冬将军趴在矮柜上打盹,背上一块红丝绒将光蕴得复古绮糜,楚珣一手拿过戒指,一手将红丝绒覆在上面,细细擦摩……

  两弯铂金弧度托出中间切割精致的钻,而亮白下面,是薄得近乎透明的黑色宝石。恰似暮色暗晚,繁星漫天,天际左边刻“C”,右边刻“XY”……

  左边是“楚”,右边是“星叶”。

  以她之名,冠他之姓。

  楚珣牵过她的左手,郑重地啄了啄她的手背,然后,小心又细致地将那枚戒指徐徐套进她的无名指……

  戒指玲珑,素手纤细,尺寸恰好,关节的起伏都美不胜收。

  霍星叶搁在眼前反复欣赏,眸底都盛满了星碎的亮,嘴上却是故作矜持道:“你怎么都不问我嫁不嫁。”

  楚珣“哦”一声,作势收回:“你不要我取下来好了——”

  “要要要。”霍星叶忙不迭挥开他,左手捂在胸前,右手盖在左手上,红眼如小孩护宝贝般戒备。

  楚珣失笑,将小姑娘拉到怀里,温润的长指将她额前垂落的碎发拂至耳后。

  “你好。”楚珣说。

  “你好。”霍星叶懵懵懂懂地回。

  楚珣微微偏头,衔住她细腻的耳垂,低醇的声线如窗外月色,安静、浅淡,裹着温热的鼻息,缱绻似溺般,噙笑,轻轻唤:“楚太太……”

  霍星叶:“楚……”

  夜深了,空气凝化的凉雨为成排的梧桐笼上一层薄纱,恰似新婚夜的红妆,涩然,躁动,狂放,缓缓平息……

  最不想她走的人,是他。

  亲手推着她走的人,还是他。

  楚珣有一万次机会说“留下吧”,说“我养你”,说“我宁愿你在我身边,你当一辈子咸鱼”……

  但他没有。

  而是用了那仅有的一次机会,浑身肌肉浮着层薄汗、黑眸焰火明灭着、伏在她耳边,哑着从砂石中砥砺而出的嗓音:“我等你。”

  极致之中,霍星叶听得并不清晰。

  后半夜雨停,灯火渐熄。

  塞纳河畔十四楼阳台的摇椅上坐着一个男人,指间烟头亮焰,整个人却孤冷凄清,宛如那双幽邃的眸,暗沉,静寂,好似融进黑夜里。

  

  霍星叶是第二天早上八点的飞机,难得一次醒来,他还在床上。

  短发蓬乱,睡眼惺忪,像个没有戒备心的孩子……

  强压下那股不愿走的念头,霍星叶仰头吻了吻他的下巴:“我起来了哦,你要送我去机场吗?”

  “我不想起。”楚珣揉了揉眼睛,睁不开。

  “嗯,”霍星叶抬手覆在他眼睛上,覆了好一会儿,才温着声调说,“不想起就多睡会儿,你好不容易想赖会儿床,早饭我去机场吃就好。”

  楚珣一声单音节从喉咙里滚得模糊。

  霍星叶又亲了亲他线条好看的鼻尖,等了十秒,翻身下床,窸窸窣窣穿衣服,到处倒腾检查东西。

  客厅很安静。

  落地钟在角落“滴答”“滴答”温温吞吞地摇,为时不时这里一下“啪嗒”,那里掀窗帘的“哗啦”充当年迈的背景板……

  落地钟很欢欣。

  可如果冬将军会说话,那么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破口大骂。

  昨晚一两点被惊声忽痛吵得睡不着就算了,等他慢慢吞吞爬到厨房,好不容易在冰箱开门下方的软垫寻了个舒服的地儿躺下,没一个小时,又有一双男士拖鞋出现在自己面前。

  凌晨三四点,开冰箱,关冰箱,打鸡蛋,揉面粉。

  灯光刺眼是一方面,“嗡嗡”的烤箱轰鸣和蛋糕飘出来的香气是另一方面……他强忍困意爬到客厅,没睡一会儿,五六点,又听到霍星叶起床,“这个装好了”“这个也装好了”……简直崩溃。

  霍星叶捯饬好自己,拉起行李箱准备出发,路过餐桌,视线落在桌面那个精致的小纸盒上,一下子,便挪不开了。

  纸盒是普通的蛋糕盒子。

  半弧的盒柄上插着一支浅蓝玫瑰,晶莹剔透的露珠承着重力从花瓣滚落在盒顶透明的塑料膜上。盒子里的蛋糕和巴掌差不多大,小圆柱,一层薄薄的燕麦涂在表面规则的奶油上,顶上覆着一圈莹润轻俏的草莓,中间簇拥有三个樱桃,摆成一个爱心的形状。

  霍星叶将盒子轻轻拎起,一眼,便看到了压在下面的纸条。

  她伸手去拿,手悬在半空却停了一下。几秒后,含着几分颤意,取过来握在掌心,徐徐摊开。

  ——其实我想说很多,但笔到了纸上,又什么都说不出……一路顺风,楚太太。

  楚珣笔锋素来深刻,最后那个称呼的落笔带着惯性的内勾,好似勾出一片天山白雪,皑皑而立。

  而这空旷的天地间,他留且仅留了一份缱绻,留且仅留给……他的楚太太。

  没什么感人的话。

霍星叶看到末尾,毫无征兆就红了眼眶。

霍星叶离开的声音很轻,不可避免的“咔哒”落锁在静寂中响得异常清晰。

楚珣睁眼,眸中盛满一夜未睡的血丝,眸光却是一片清明。

  西装外套的棱角盖不住家居服的柔软,他步履飘忽着走向阳台。

  小区像是一个袖珍版的模型,明明人和景都只有指拇大的小点,他却好像可以看清那辆黑色保姆车,看到刘莉下车和霍星叶说话,看到霍星叶拢了拢外套,若有若无朝楼上望一眼。

  楚珣做贼心虚般,踩在她的目光前,躲到窗帘后……

  风起,卷上保姆车离去的尾烟。

阳台上,凉透的烟灰落一地,随风卷入清晨。

最是临别时,最是舍不得。

最是知他意,最是舍不得。

  植物系的研究项目处于关键期后半部分,还差一个月的观测基本就能收尾。

  这个项目主要是以“星叶草”为核心,研究稀有双子叶纲外接基因的问题。如果到时观测值和预测值相在误差范围内符合,那么“项目由楚珣发起”的含义,便是从未失手,每一次,都是将稀有双子叶纲的研究推向高峰的里程碑意义。

  霍星叶离开的新闻铺天盖地。

  楚珣以为李颖会问,或者王文会问,路过实验室清点人数时,实验室反常地沉默。

  “怎么了?”他目光逡巡一圈,“王文呢?”

  李颖咽了咽口水:“……他在办公室等您。”

  楚珣淡淡“嗯”一声:“你们先开始吧。”

  学生面面相觑,李颖想说什么,喉咙滚了滚,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楚珣离去。

  楚珣办公室干净整洁,没什么重要物品。

  作为他最契合的助手,王文李颖自然有他办公室的钥匙。

  房门微敞,楚珣推门进去,见到办公桌前立着的大男孩:“怎么了?”

  王文抬手,指端延长在办公桌的文件上。

  楚珣不急不慢走过去,拿起来,视线触及字样,面上的表情微微凝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退学申请?”

  “嗯。”王文垂头。

  “理由。”

  “楚教授我知道项目正进行到关键期,我离开了的话,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替代,预期进度会延迟,后期安排和效果也会受影响,”王文不敢看楚珣,“但这是我认真思考深思熟虑的结果,李颖和我吵了将近一个月,我知道我这叫忘恩负义,甚至不顾学业,可我没办法……”

  楚珣纤长的眼睫在眼窝阖出一圈阴影:“理由。”

  王文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了攥。然后,徐徐放开……

  “之前我业余一直有做点股票,师娘住院那几天,和师娘的爸爸霍部聊过一点,经由霍部长认识了西大做金融衍生品的方教授,我辅助研究和跟项目的能力都不错,方教授说想让我跟他做课题,下个月十二月最后一个周末参加研究生考试,初试踩到分数线,复试就没问题……”王文顿了顿,颇为艰难地开口说,“我想专心复习。”

  虽说王文五年前是A市理科状元,上一年保研南大的成绩也是第一。但面对很多人要准备半年甚至一年的考研,他腾出最后一个月时间来跨专业冲刺……很必需。

  楚珣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姿态淡然地把滑到书架前的转椅拉回办公桌前,坐下,望向办公桌前学生,眸光清明:“想清楚了?”

  “其实当初我没想走这条路,尤其我们的项目还在关键期,注入了大家很多心血,可是……”王文垂眸睨着自己运动鞋的鞋尖,“机会在眼前,我不能不抓,加上方教授和霍部长给我说的一些话,方教授的名额也很难拿,所以楚教授……”

  “不是所以我。”

  楚珣食指托着那页薄薄的纸张,白净的拇指轻轻按在上面,“是所以你自己,”他还是那句话:“关键是,你自己考虑清楚了吗?”

  已经读了一年研究生,参加了南大最王牌教授最核心的项目。

  项目的成功率接近百分百,项目结束后,奖励是直博……

  只要王文继续读下去,毕业后,凭着简历可以轻轻松松留在南大任教,发一篇高等级学术论文,就能从讲师到副教授,再发一篇,就是副教授到教授,如果再出两本学术专著……

  “我想清楚了。”

  在和李颖闹无数次分手,李颖无数次哭着说“你对得起楚教授对得起霍哥儿吗”“你特么认识方教授还是通过霍哥儿的爸爸”“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趋炎附势的人”之后,王文想清楚了:“这段反反复复请假的时间,也是我思考的时间,真的想得挺多了,也挺久了。”

  楚珣长腿换了个交叠的方向,没接话。

  王文扯了扯唇角,想笑,笑意却像楼下梧桐梢上折至一半的树枝,停留牵强。

  “楚教授你比我大几岁,这些话你可能会觉得孩子气……但我和李颖家在小县城,考出来不容易,学植物无外乎两条出路,一是医药公司中药制药,二是任教。中药制药有更专业的中医药系,比起人家的储备量,我们太过片面。所以真正的路,只剩下第二条,当老师做科研。”

  “老师一个月工资几千,即便评了职称当了教授,一个月一两万,一年一二十万,够在A市三环内买两平米,”王文哂然,“……一年,两平米。”

  楚珣视线落在“直系导师签名”那一栏,薄唇抿成一条线。

  王文深吸一口气,阖眸,睁眼,接着道:“金融热门有热门的道理,方教授手里有资源,我去学两年,跟DBA项目留学回来,可以进投行,进券商技术部,或者做信托,收入会比学植物当老师或者做其他好很多很多……”

  王文喉咙滚了滚,强撑着细枝末节的平静:“李颖说我贱,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宁可她骂我狼心狗肺没良知,也不想考出那个小县城再跑回去,要不然就是和她在一起一辈子,一辈子都颠沛无定所,到处租房子。”如果连面包都不能给她,他又该拿什么来养活爱情……

  “楚教授我对不住您,真的,这次是我欠了您,您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认……可我也是真的没有办法。”

  王文嗫着唇瓣,告诉自己要冷静:“我父母给不了太多支持,我要什么都只能自己争取,我喜欢学植物,是真的喜欢,整夜整夜熬在实验室都不会觉得厌烦,可我真的真的没办法,我就是个普通人,要车子要房子要婚姻要孩子要养老,可您知道,现在这样的大环境……”

  走廊上,李颖一点一点停下靠近的脚步……

  办公室内,楚珣从抽屉里摸出钢笔。

  镂空雕刻,式样复古,临摹中世纪宫廷的图案随着指尖动作旋转,暗棕的油画质感驳在他虎口处,提腕压指,两个字不急不慢地落在纸上。

  王文愣住。

  楚珣合上笔盖,将表贴着桌面、四平八整地推到他身前:“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路是你自己走的,”楚珣说,“核对一下细节,下午我安排一个学生过来和你做临时交接,你把项目后期细节告诉他就可以。”

  王文惭愧:“楚教授……”

  办公室窗帘没拉开,天花板上的灯光切着书架形状在地面割出方正的影,转椅横亘于上,椅上的男人面容糅在光中,宛如笼着一层雾气,飘渺,疏离,让人看不清情绪。

  眼睫倏阖,明显不想多说的表情。

  王文讪讪碰了碰鼻子,收回话头,转而恭敬:“那楚教授我就先去教务处盖章了,我今天还是会在实验室,电话一直都通。”

  楚珣颔首。

  王文礼貌鞠躬,拿上自己的申请表,转身朝门口走。

  一步,两步……

  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掺杂着压力、憧憬的愧疚。

  待他即将踏出办公室的前一秒,身后传来一道沉如古井的男音。

  楚珣问:“你知道顾沉吗?”

  王文回身,点头:“听过。”

  最开始以为只是霍哥儿闺蜜二爷的老公,后来才知道,还是圈子里声名甚高的私募大佬。

  楚珣修长的指尖点在手机屏幕上,又问:“你知道江渊吗?”

  王文点头:“知道,”他说,“在华尔街和阮凝齐名的基金经理,阮凝走后,就剩他一个人敢称顶尖的华裔风投家。”

  楚珣按下“发送”,没看王文,注视着屏幕上两个秒回的“好”:“顾沉在西大当客座教授,你去C市可以找他,江渊人虽然在华盛顿,但和其他州不少高校都有往来,你去美国可以找他,都是我朋友,已经打过招呼了。”

  王文所有动作固在原地。

  半晌后,“楚教授……”

  楚珣挥手,示意他走。

王文一个“谢”字卡在喉咙,看着教授前一秒的平易近人好似幻象,伴着鼻息散开,散进周遭寒雾……

  

大洋彼岸。

  剧组开机后,每分每秒都是烧钱。霍星叶最开始做初排,除了客串的许旭和走红毯认识的Vincent,很多陌生面孔并不买账。

  霍星叶秉承着多学多看的理念,几乎是每场戏都跟拍。

  许旭作为一个“敬业”的演员,大部分时间也在霍星叶旁边,时不时和霍星叶谈论一些关于拍摄的话题……

  霍星叶笑问:“你怎么这么懂,以后想做导演吗?”

  不少演员后期都会朝导演制片转。

  许旭也不避讳,抬手替她挡了头顶一片散落的阳光:“那我以后可以约你做视效吗?”

  “Vincent过去一丢丢,对,下巴再抬十度,逆着光站,五官的线条要勾勒出来圈女粉啊。”霍星叶收回手,转脸回答许旭说,“如果有好片子当然可以啊。”

  许旭“嗯”一声,眸光和煦。

  外国场记瞧着和谐,“咔擦”一声拍下来,加入花絮传到网上……

  刘莉主要负责霍星叶饮食起居,霍星叶早出晚归,每天抓紧临睡前的片刻时间,把头蒙在被子里给楚珣打电话,说自己今天经历了什么,心情怎么样,加上剧组本来就有她和许旭的流言,所以她对微博、INS各种社交软件上的热搜标题全然不知。

  碰到让她开心的事,楚珣偶尔没什么反应,偶尔会跟着笑。

  碰到让她沮丧的事,楚珣大多数时候是怼她,把她怼得想回国了,又狠狠给她灌一口鸡汤。

  对此,霍星叶经常呛得直咳,然并没有什么办法。

  只能一边想着十二月A市有雪没,他会不会穿笨拙的羽绒服,自己还没看过他穿冬装,一边绞着睡衣下摆嗲调子,瘪嘴,朝他撒娇:“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明明我走之前你都会甜言蜜语哄着我,怎么我走之后,隔这么远想听听你声音,你都不肯让我乐一乐。”

  “我什么时候给了你甜言蜜语的错觉?”楚珣嗤一声,“注意早晚加减衣物,避蚊虫,防晒防暑……”

  “霍哥儿,White临时叫你和Vincent他们临时过去开个小会。”

  许旭的声音响在帐篷外。

  “来了来了。”霍星叶高声应了一句,和楚珣胡搅蛮缠着要他给自己一个飞吻,闹了十几秒没等到,自己灰溜溜地悄悄“吧唧”他一下,起身出门……

  大洋彼岸另一端,是周末。

  塞纳河畔。

  楚珣抱着冬将军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一手拿着装订严合的笔记本,一手握着笔。

  笔记本左面是一页一颗的五角星和批注,右面是一页一个的叉和批注。

  叉的个数很多——

  “11月18日,她和那个讨厌的人同框了。营销号说他们很配,疑似复合,疑似复合,疑似复合……明明就没有在一起过。这些整天乱写的博主,嗯,秉承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理应取缔,只是这钱花得有点……不开心。”

  “11月20日,她最近经常提Vincent,带着点……母性光辉?可她看上去不像……不太可能会是好妈妈?是不是好妈妈无关紧要……只是,我不太喜欢她用那种软软的语气说别的男人(划掉)小屁孩。”

  “11月25日,那个讨厌的人为什么总在她身边,为什么我不能……项目赶得很累,有点想挂她电话,怕她难过,我没有,她好像并没有听出我难过。”

  ……

  三十九个叉。

  笔锋清俊飘逸,和他穿白大褂架金属边眼镜做实验记录的数据一样学术,严谨,刀刀如刻。

  而五角星的个数相对于叉来说,要少一些——

  “11月24日,她说她现在戒掉了微博和王者,一点也不想我~~一点都不~~嗯~~”

  “11月25日,她挂了电话又打回来,突然说她喜欢我,给了我一个么么哒。”

  “11月28日,她说许旭撩了她,她给许旭说自己是楚太太,她今天的口气格外温柔,温柔得我有点想……抱抱她。”

  然后,就是今天。

  “12月4日,她在撒娇,我不想加班,不想写论文,不想做实验,不想回老宅,只想用她喜欢的姿势,抱着她嘴上嫌弃心里喜欢的冬将军,坐在她喜欢的位置上,假装平静地接她电话,挂她电话,然后,疯狂地……想念她。”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邃空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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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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