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亚马逊受了百年一遇的寒流堪堪与秋天擦肩。
大片望天树叶廓染上了一层刻薄的金黄,树干腐皮剥落,砸死一片从十米外迁徙而来的昆虫大军。魏易和彭悠月分手了,许旭暂退娱乐圈留学深造,姚婉莹又有新剧出现……
夕阳如咸蛋黄挂在天边,橙的、黄的光芒铺遍林海。
霍星叶看着,仿佛看到了月亮山里他的长焦镜头,漆黑笔挺,如中世纪穿着铠甲的哨兵,坚定,执着,以一种无瑕的姿态,迈步向前……
楚珣并不好过。
1月11是各大网商策划的全民盛典——小单身节。
走在南大校园,隔几步就能听见:“哎呀我说了不剁手,是马卡龙那盘眼影先动的手,色调太好看。”
“霍哥儿好久好久没出美甲教程了,我切了几瓶以前种草的指甲油买了三只松鼠,回去你看着我啊,我要减肥,晚上只能吃一包。”
“得了,你减肥都减了三年了……”
并排走的女生遇到一个男人,恭敬喊:“楚教授好。”
“楚教授好。”
“楚教授好。”
“……”
男人淡淡颔首,步伐匆匆地离开。
及膝驼色大衣垂直挺拔,暗绣衬衣搭针织衫托出宽肩窄腰长腿,容色清矜,真的就好似远山云霭,可望不可即。
三个女生感叹罢,窸窸窣窣凑到一块:“霍哥儿之前不是晒了和东南系太子爷的结婚照吗……所以,楚教授出局了?”
“存疑,但感觉楚教授不像那种大财团太子爷啊,家有金山银山为什么不混吃等死,脑袋被门夹了才来当老师吧,去年十一月植物系项目组不就走了个学长吗……对对对,有小青梅那个。”
“但我看楚教授那身很像小王子(Vincent)在INS上的街拍啊,霍哥儿和小王子关系又不错……”
“可霍哥儿之前走了,好像就再没来过南大了。”
“……”
会议才开始没多久。
楚珣轻手轻脚推开门,猫腰寻到最后一排宁教授身旁,恰逢周副校长讲话,他手稍稍一顿,随即,如常按下椅板。
“罗薇院长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主席台上,大腹便便的男人还是拉着话筒杆说,“罗薇院长去年因为个人原因调任西大,外调期间兢兢业业,RB元素的发现不仅是核物理上的重大突破,更象征着我国微观物理与加州理工大学BGH研究项目齐头并进……总爱鼓吹学术无用论和学术一直停步不前、甚至学生都跑了的教授们可以看看,学术与行政真正的平衡点在什么地方……”
学术停滞不前的教授不少,但学术停滞不前、学生还跑了的教授,大概只有一个。
迎上前排同事或怜悯或看戏的目光,宁教授压低声音对楚珣道:“要不然你改个名字吧,‘珣’这个字有日月光华,和你被人嘲了屁都不敢放的状态不符,不如……叫楚悲惨怎么样?”
楚珣:“……你没听说过悲惨往往是为了绝地反弹吗?”
宁教授:“一直弹不起来往往会习惯。”
楚珣:“……”
两人在最后一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会议进入到后半段,开始宣布下学期的经费分配情况。
前面那些院系都还好,中文系又被削两万块宁老头也觉得还能忍,听到周副校念“植物学系”后面的“三万八千块”时,全场一片安静……
楚珣被称为南大科研扛把子并非空穴来风。
五年前,一个以星叶草为核心的稀有双子叶纲研究课题让植物系名躁一时,第一年经费八万,第二年上升到十万,第三年十二万,增长曲线……不知羡煞多少同事。
现在风水轮流转。
沉默中,宁教授一拍桌子站起来:“周副校你是不是欺人太甚?金融院一个课题你都能给一百万,植物系这期项目还在收尾,第二期还没启动,你就给三万八?骂人还是打发叫花子呀?”
楚珣眸光微暗,拉一下老头袖子:“没事……”
老头沉声:“你别管,他们就是欺负你老实巴交不争不抢。”
“什么叫欺负?什么叫花子?开会能不能好好开?你见过江诗丹顿百达翡丽轮着戴的叫花子?”周副校打着官腔比划说,“经费就是一块蛋糕,你揉面掺水抹奶油付出多,得到的也就多,金融院出去的学生可以给学校捐栋楼,植物院呢?捐根草?”
罗薇打圆场:“不是说楚教授学术不行,而是整个趋势问题……现在人们对大数据对金融理财的关注明显多于家里养什么盆栽,不是针对楚教授,就连物理院也削了的。”
宁教授明显不吃这套:“削一万和削十万能一样吗?削一万是一台机器的问题,削十万,人家做研究不考察了吗,不外派了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周远光说,“宁教授你出头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楚教授几天前给我说了什么!”
楚珣站起来:“我接受对您对我提议的否决,也接受您削经费的决定。”
继而,他转脸看向罗薇:“只是罗院长,您不觉得‘家里养什么盆栽’是对我专业的侮辱吗?那是不是你们物理系就是小车划下斜坡算摩擦,金融就是拿着计算器数钱呢?”
罗薇一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打个比方……”想解释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楚珣不为难人,翩然坐下,朗月清风如走廊上釉金花瓶里的腊梅,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傲勾人……
有人爱说大学校园官僚化,最大的反证大概便是言论自由。这个教授看不惯起来说一说,那个教授脾气不好多怼两句也很正常。
只是,散会后。
罗薇盯着那个空座位看了良久,看得眼睛都微微发胀了,这才拎包起身。
周副校从洗手间出来:“怎么了?”
“楚珣和霍星叶结婚了。”肯定句。
“那个霍星叶不是嫁了什么东南系太子爷吗,我听不少人说楚珣怕是和她分手了。”
“不是的,不是的,”罗薇很确定,“以前楚珣是什么都不在乎,那种真的你做什么都不会在乎,刚刚他站起来的瞬间,说话的语气……让我好像看到了霍星叶。”
“所以你……辛辛苦苦调回来?”
回答男人的,是罗薇转身的背影。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咔哒”声响,越来越小……
李颖还在实验室,王文时不时会回来一趟。
和同学们开玩笑,说些新鲜事打打闹闹,眉宇里盛满春风,拂过之处,载着旁人无边艳羡。新闻连续播报里,“证券市场”监控力度加大,影视圈无作为小鲜肉拿天价片酬每天都能掀起讨论热潮……
转眼1月18日,学期最后一天。
“第二期项目我想把point定在蒙古,周副校很生气,削了项目经费,所以……”
楚珣坐在桌子前的旋转凳上,长腿一屈一直,黑笔在指间旋转出好看的弧度,“钱打给李颖了,你们待会儿去芭菲自助庆祝一下,好好过寒假,过年叫师娘给你们发红包,默默做土豪……”
以往楚珣说完,下面欢呼一片。
然而,今天。
几个学生停下手中的笔,两两对视,面露难色。
楚珣:“怎么了?”
“啪嗒”一声,李颖笔掉在地上,“我去趟洗手间”,摸着手机飞也似地夺门而出……
剩下的几个学生犹豫不决。
其中一个站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攥住白大褂一角:“楚教授,我下学期可能不回来了。”
“嗯?”楚珣面色无常,“家里有事?还是说……有新规划?”
这样的问法,很委婉。
平心而论,楚珣在实验数据和论文截止日期上不近人情是真的。在其他方面,那种不露声色、如古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般为学生考虑,也是真的……
可越是这样,学生越是愧疚:“王文上个月注册了一个投资公司,就小团队,东拼西凑十万块的本,高抛低吸,元旦翻槛几天,变成五十万,净赚四十万……他上周来问我们,要不要……”
楚珣手中笔停下:“不需要专业知识吗?”
“需要是需要,但可以临时补,主要看经验,早出去,经验丰富,”学生喏喏,“后期量化交易的话,主要看数学和计算机,我们算理工科,功底很扎实……”
最后几个字,基本没了声音。
楚珣“嗯”一声:“吃了饭再走吧,你还有其他同学。”
话音未落完。
“楚教授,其实我也……南大留校的要求已经提高到三篇science了,感觉有生之年没办法达到。与其读完研去守图书馆或者回高中教生物,不如……”
“楚教授,我……对不起……”
“楚教授……”
一个一个举起手,一个一个站起来。
总共九个人,一个在外面,站起来五个。
楚珣视线从左到右逡巡,落在最后一人身上,不仅没露什么情绪,平淡的声线反而更加寡淡,清汤白水一样:“休学申请都拿上来吧,我一次签完……”
“楚教授……”学生们为难。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路要自己走,人要自己看,”楚珣抬指轻轻扶了一下金属边眼镜,唇上一条线合拢,掀开,无波无澜地说,“一不烧杀抢掠,二不违法乱纪,恪守礼数,进退有度……没什么不好。”
五个名字签完,他合拢笔盖,站起身:“收拾收拾在门口等我吧,我回老宅,路过火车站,顺路送送你们。”
楚家老宅在南城,火车站在北城。
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好一会儿。
听到最后一句,李颖捂着嘴,瞬间红了眼睛。几乎是扶着墙挪进厕所,知道不可以,还是不受控制地拨下一个号码,“嘟嘟”接通,她哽咽出声:“霍哥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王文是那样的人,他自己走就好,还要带着同学走……”
“楚教授项目本来就很艰难……真的很艰难,比起钱,更艰难的是凝聚力……被王文的数字越说越涣散……真的对不起,霍哥儿,我和王文吵了好久好久,吵到我很想放弃这段感情……不过二十年,而已……”
“他真的,真的……让人……”
“……”
对面沉默好一会,轻声唤:“李颖。”
李颖回以啜泣。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路要自己走的,”霍星叶一口气叹得很长,“一没有烧杀掠夺,二没有违法乱纪,恪守礼数,进退有自己的思量……你应该尊重你男朋友的选择,也应该尊重你同学们的选择……”
“我在跟着剧组转场,后半段White说去蒙古……嗯,你好好的,等我网好给你们,给你发红包……”
“别哭,女孩子哭多了法令纹会加重,和王文好好沟通……听话。”
上一秒,语重心长接完电话。
下一秒,霍星叶一脚踹翻私人飞机上小矮几,面无表情走到驾驶舱:“A市停一下。”
“好的……”驾驶员和地面沟通了一下,“霍哥儿今晚A市可能有大雨,不适合停靠,所以……”
天边乌云堆积,黑压压一片,好似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将城市喇叭声、喧哗声挤成一团,裹着末冬晚风在皮肤上乱刮乱撞,让人觉得冰凉,窒息。
楚珣把学生送到火车站,一路“嗡嗡”收了将近六位数的红包,按部就班驶回塞纳河畔。
德克士在做十八号会员买一送一的活动,油腻的炸鸡楚珣虽不喜欢,还是买了一桶,然后在便利店买了她喜欢的黑森林蛋糕,还厚着脸皮假装淡定地要了四根蜡烛,回车上。
奥迪S系车厢宽敞,适合聚会。
楚珣先把全家桶放到副驾驶上,然后小心翼翼拆开蛋糕盒子,把四根蜡烛插在上面,从副驾驶前面的备用箱摸出打火机,逐根点燃。
车厢顶上有一簇昏黄,正下方的档位横板上,四朵火苗焰焰而跃。
——希望草草剧组顺利,早点回家。
——希望草草听话,按时吃药,注意作息。
——希望草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
三个愿望,不贪心。
许完了,楚珣松开合十的掌心,俯身,呼吸间吹灭蛋糕上的蜡烛,拿起一个鸡腿。
手指修长白净,鸡腿澄黄酥香。
楚珣微微转身,假意自己坐在副驾驶上,接着,学霍星叶细软的声调说:“楚楚,生日快乐。”
“嗯,”他扭回身,变回自己的样子,温润着声线应,“生日快乐……”
“哗啦”一下,大雨倾盆。
“哐哐当当”冰雹般砸在金属车盖上,水花肆意溅开,形成一个明明漆黑不见五指,偏偏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鬼怪深渊。
深渊中有一只摇摇欲坠的金属牢笼,渺小,冰冷。
楚珣吃不惯炸鸡。
哪怕面皮香脆,入口的“咔擦”声是美食广告惯用的配音,他仍旧咽得艰难,一口,一口,伴着车载广播热闹的实时播报、大雨滂沱,喉咙滚动,咽下一个人的而立之年,前程似锦……
大雨形成一道幕,将独处的时间拉得模糊而漫长……
一分,一秒……
车载广播响起晚上八点播报时,奥迪驾驶座上那尊闭目养神的雕塑终于有了动静——先是合拢的眼睫颤了颤,然后,睁开,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点开第一个“甘草”,迟疑一瞬,还是没忍住地按了下去……
“嘟——嘟——嘟——”
忙音机械冰冷。
告诉他,无人接听。
不知何时扬起的唇角缓缓放平。
楚珣随手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微绷着下颌,面无表情发动,离开。
车轮轧在厚厚的水层上,卷起规则的“哗啦”声……
楚珣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索性将孩子气放纵得更彻底,围着街区一圈一圈绕。
除却偶尔亮灯的店铺和朦胧街灯……这个世界,空旷得,好像只剩自己……
无边无际。
李颖一直望着窗外,望着陌生的车,熟悉的车,非常熟悉的奥迪S系在雨帘中划出流畅而恪守的线条……
眨了眨微胀的眼睛,托着下巴,将视线重新放回对面的青年身上。
大衣是当季新款,里面西装革履,衬衫衣领立得一丝不苟。哪怕眉宇间染着奔波一天的疲惫,英俊也未曾损失分毫。
“影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青年说,“我知道你有你的倔强,你有你的坚持,可是做事要学会顺应潮流不是吗?”
李颖抿唇,眼神又飘向一旁。
王文尽量放柔语气,推心置腹:“以前在镇上,粮站的工作最光鲜,保管着整个镇的口粮,可现在呢,没有了……以前大家都说进国企好,铁饭碗,五险一金对不对,现在呢,没有了……别人我不会说这些,但影子你要想,楚教授可能项目都撑不了,你过来帮我一段,等我们真的可以生活无忧时,可以再读研,再研究,再去旅行去冒险去科考,去做我们很多我们想做的事……前提是,我们先要成为弄潮儿,你说是吗,钱塘江观潮那篇课文我们读过——”
“潮儿是谁?你自己去弄。”
李颖勾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比起我这样还留着西瓜头一身土气的学生,我想,她更喜欢您这样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
“影子好好说话。”
“我哪一句没好好说,”李颖道,“要我说鸟语你听懂了,那你不就是个鸟人吗……”
要是别人对老大说这样的话,可能会被记仇,可能会在不知不觉间摔一跤。
但是这个人是李颖。
王文只能无奈地笑,笑着抬起手,想去摸对面姑娘的脸颊,语重又心长:“你不想去我那儿没关系,只是我在C市,你在A市,异地恋真的很辛苦……”
窗外雨声喧嚣。
男子声线低缓,裹着经年累月形成的条件反射、在她不开心时惯有的哄劝和温柔。
“你想我的时候,我只能和你打电话,而不是马上出现在你身边,你感冒的时候,我只能叫你‘多喝热水’,而不是立刻把药片送到你面前,你痛经的时候,我只能让你注意别凉着,而不是去厨房给你熬一杯红糖水……”王文顿了顿,“如果我越来越忙,你越来越闲,我们的时间可能会不匹配,如果你给我打电话我在开会——”
“咔哒”。
骨瓷汤匙和杯壁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李颖停下搅拌奶茶的动作停下。
她回眸,一滴眼泪直接滴在未动一口的奶茶中。
“嘀嗒”一下,荡开阵阵涟漪,也让王文咽下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你三岁的时候走路撞到树上磕掉一颗牙,你自卑,不敢和除我以外的其他人说话,五岁的时候上大班才有第一朵小红花。你六岁的时候喜欢滚铁环,拍纸片,喜欢隔壁那个黑长直、念大学的漂亮姐姐。你十岁第一次和父母吵架,被王叔叔拎着耳朵从游戏厅拽回家。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在校门口打群架。”
李颖吸了一口气,继续,“你成绩一直很差,高一才起来,学了理科之后,像一路开挂……”
声线强撑着平静:“我知道你最喜欢的球星是詹姆斯,最喜欢的歌手是Mars,最喜欢的俱乐部是巴萨,你喜欢梅西也喜欢C罗,你会整夜熬在实验室看数据看得无法自拔,也会抱怨课题太难太崩溃秒秒想上天……我知道你喜欢睡床的左半边,喜欢喝粥加很多糖,喜欢蒸蛋不放盐,喜欢芒果多过苹果,喜欢把小桃子一口塞嘴里然后吐一个核出来,我知道你喜欢甜也喜欢辣,喜欢一边吃早饭一边念新闻,喜欢新垣结衣,电脑里的大片会根据姿势多少来分类,最喜欢的是……”
再也说不下去。
王文手悬在半空,李颖捂脸的动作将其挥下。
细腻的掌心里,白齿咬紧的唇瓣和眼睛一样红。
王文说:“影子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也很爱你。”
李颖深吸一口气,抬起通红的眼睛,直视他:“王文,我们分手吧。”
王文戛然:“你……再说一次。”
“我们分手吧。”
“你再说一次——”
“你特么到底有完没完!分手分手听不见吗!你特么太牛逼!老子高攀不起——”
王文猛地攥住李颖的手腕想把她朝怀里带,李颖直接一巴掌挥过去,“啪”一声,含着十足十的力道,王文没有防备,硬生生承下来。
再次回神时,留给他的,是一抹仓促逃离的背影……
她冲进大雨。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
她用手遮住头顶匆匆打开后座……
出租车驶离,一抹式微的尾烟消散在磅礴雨声里。
和自己不一样,从小到大,李颖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从来没有一边在网吧打游戏一边给父母说“在学校打扫清洁”,从来没有过一边打群架一边说“在逛街所以吵”……
她不温柔,她小任性,她不会曲意逢迎,不会讨好别人,不会撒谎,不会重复任何以前做过的事……
不知道坐了多久,王文起身。
慢条斯理结账,撑伞,出门,长腿跨下台阶。
一枚镶钻的戒指没等到约会后半程,从指间滑落,顺着汩汩雨流,飘到锈迹斑斑的下水道闸口,一个“咕噜”,湮进去……
“嘀嗒。”
电梯门开。
走廊很静。
走近了看,门口有一只体积庞大的纸箱,半人高,没logo,前置两个核桃大的小孔,像……家用电器?
塞纳河畔一层楼只有两户。
一户是自己,另一户是楚妈妈当初送给霍星叶的见面礼,所以快递不可能送错。
那么……这是……
顶部送货单上清晰地贴着“楚珣”。
楚珣迟疑一下,还是拿出钥匙划上透明胶带,“撕拉”“撕拉”,越划越开,割成一条笔直的长线。
收好钥匙,玉般的长指探进尚未完全扯开的合板之间,稍稍一屈……
再屈指……
朝上拉开那一刹,一股力道从里面牵住他的手,楚珣怔,紧接着,一抹娇小的身形伴着熟悉的味道从足到顶。两条細而软的胳膊顺着他的臂,攀往他窄劲的腰,然后,慢慢收拢……
“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无聊死了。”
声线裹着淡淡的腊梅香,就像是想触触不到、梦里的味道,但又有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胸前蹭啊蹭,蹭得楚珣凝固的血液逐渐回暖,心里空了好久,今天格外寂寥的那一块慢慢填满,变实,作软,最后化成一滩春水,柔得不像样子……
“你怎么回来了?”楚珣将霍星叶拦腰抱出纸箱,扛到肩头。
忽然的旋顶吓得霍星叶抓紧他的耳朵,落地后,全然不记得自己冲飞行员吼的“迫降会吗?不会开什么飞机,你背着降落伞跳下去我来开好不好啊”无理取闹像个疯婆子……
此刻,腻在楚珣怀里,楚珣找钥匙开门,她小手挂在他温暖干燥的大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拇指:“去蒙古本来就要路过A市嘛,我就给飞行员小哥哥说想你啦,小哥哥说有雷雨不让停,我就好脾气地给他说啊,我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他就停了,还给了我一块旺旺雪饼,我想,一定是他看我可怜,看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
楚珣数不清多少个“很想”,只觉得心里有一团麻,越搅越乱。
乱得他喉结滚了滚,难耐地解开衬衫第一颗纽扣:“卖监控的公司给了你多少钱?”
霍星叶仰面:“啊?什么监控公司……”
话音未完,原本要插进锁眼的钥匙串中途改变航程朝后直冲天花板。
“哐当”一声,监控如大雨垂直坠地,楚珣把霍星叶压在空心的纸箱上,不想忍耐也无法忍耐地吻下去……
有失意,有倾诉,有几不可查的依赖,有很多从前不知道对谁说、现在想对她说、又腾不出嘴来说的话,通通淹没在两人交织得越来越沉重的鼻息里……
开门声,高跟鞋声,错脚声,关门声。
时隔半个月,百无聊赖的冬将军终于见到了最纯正的兔耳朵,晃了一下,又不见踪影。
探头探脑找一阵,又在一双属于男人的长腿间寻到,赶紧温温吞吞哼着小调跟上去,眼看着兔耳朵要垂到地上,它脑袋朝前一伸——
“哐当”。
之前霍阙拿装着门响感应器的兔耳朵玩偶作弄冬将军。
久而久之,冬将军明白了,那个碰到兔耳朵的门响不是真的门响。
再久而久之的现在,不知道以前那个一碰兔耳朵就会发出的门响是真门响还是假门响的冬将军盯着面前漆黑纯重的木色,一脸茫然……
窗外雨声越来越小。
床帷起伏间,有女子细软的哼叫,如江南小镇冬天外出归家进门接触到暖气的刹那,一半极冷,一半极热,嘤嘤泣泣,抖出来的音节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急促短音后,绵绵的喘息如雨滴般坠在塞纳河畔人行道的水凼里……
畅快之后,楚珣给饿得发昏的霍星叶下了一碗面,霍星叶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推某人:“去换衣服,我下楼取车,换完和我去个地方。”
“这么晚了,”楚珣问,“去哪儿?”
霍星叶理所当然:“就是要晚上啊。”
楚珣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正人君子,尤其作为一个已婚人士。
当自己太太千娇百媚地说“就是要晚上”的时候,脑海里自然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些加了成人前缀的东西……
嗯,他听霍阙和顾沉他们说到过。
雨过天晴,街灯下映着一抹脆弱的彩虹。
车轮轧在上面,彩虹随着浅洼里的波纹散开、扩大,然后回到原来的形态。
跑车路过市中心的火树银花,顺着一行灯带驶向微暗的开发区,然后又是居民区,最后,暗影幢幢中,璀璨灯火连成一片。
楚珣抬头看着大门上、开发商头衔后流光溢彩的“游乐园”,有些懵:“这是……”
楚议贤忙学术,洪雅忙公司,楚珣小时候也没什么陪伴,跟着顾沉他们名胜古迹去过不少,游乐场这种地方……真的是生平第一遭。
怔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时,穿得粉白的霍星叶已经牵起了他的手,抿笑嫌弃:“你的学历是网购的吗,怎么这么简单三个字都不认识……”
南城游乐园设施半自动。除却一些水上活动,其他项目都可以通过门口一张含磁卡片取出安全装备自行使用。
尤其,是某位祖宗亲自打电话说“包场”。
秉着全世界游乐园一样的原则,霍星叶一边看地图一边找路,拖着两条酸软的腿,还兴致勃勃拉着楚珣走……
“这里是双层木马,在豪华游轮上乘坐宫廷转马,带您走进绚丽多彩的童话世界。”霍星叶沿着台词找到入口,在光影流转中等到那匹最大的白马,按下暂停跨上去,扭头道,“我要坐这匹,楚楚你坐我后面那匹,这样我们可以拍那种小朋友排排坐的自……”
楚珣长腿第一步跨过半米高的蓝铁栏杆,第二步直接跨过马背坐上软垫,长臂圈过那纤细的腰肢朝怀里带,流畅的动作淹没掉霍星叶未出口的那个“拍”……
“欢迎进入梦幻城堡,当木马开始转动时,心中所有的童话都将拥有魔法,美好的愿望都能实现……”
旁白是童话剧里惯用的配音。
当纯音乐响起、木马向上那一刻,霍星叶明显感觉到男人身子一僵,微微侧头,果然在中央圆柱的晃影上看到他紧张时喜欢微绷的下颌。
“你以前没来过游乐场吗?”
“工作忙没时间……”
霍星叶稍稍扭头,软唇擦过他的下巴借力朝上,裹着一抹几不可查的怜惜,在男人白净的面颊上留了一抹绯色……
然后是“神剑魔轮”,可坐三十人的魔轮上只有角落两点被填满。音乐起,魔轮围绕水平轴左右摆动的同时,还能做顺时针和逆时针旋转运动,将近二十米的高度爬升俯冲,极致的速度伴着强烈失重感漫出楚珣紧阖的眼眸和小姑娘撕裂在风中的尖叫——
“楚楚——你害怕吗——”
“还好——”
“你像个别扭不知所措又喜欢假装淡定的傲娇大男孩——”
又一个翻转,楚珣没听清:“你说什么——”
“咔哒”,轮盘嵌入出发槽,霍星叶隔着笨拙的头盔亲他一下,眉眼弯弯:“我说你很帅!”
“哒”,两块铁相碰响得清脆。
然后是“摇滚金刚”“风暴骑士”“神鸟魔盘”,女子娇笑如云出岫,纯净动听,混着男人清淡纵容的音节,如游乐园门口两株缠绕的藤蔓,安然而热烈地盛放在连天光影中。
再接着,是仿澳门高塔的小型“跳楼机”。
如果说之前那些项目是加快肾上腺素分泌的刺激。那么跳楼机,在空中笔直坠落的那刹,心脏脱床般骤然紧缩——
一过,一瞬。
瞬间之后,两人坐在原地没动。
隔了片刻,不约而同苍白一张脸从濒死的溺感中挣脱出来……
宛如,劫后余生。
霍星叶以前蹦极、跳伞,爱极了这样的逼近极限的快感。
而刚刚那一下,她满心满眼都是身旁男人的样子——曾经觉得自己发生意外或者走了没关系,母上有老爹陪,柚子有顾沉陪,也是刚刚那一下,她才恍然出自己之前有感觉但是不明显的一个词。
楚珣,全等于,牵挂。
没有棉花糖和炸土豆的游乐园,霍星叶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花环和会发光的小怪兽发箍,比任何一次都玩得开心。
直到从跳楼机上下来,坐上观景摩天轮。
霍星叶拍拍楚珣的脑袋,楚珣皱眉,无奈又没有办法地低下头,让她给自己重新戴上那发光的鬼东西。
“楚楚,”霍星叶握着他的手,凝视他,满是认真地说,“我们以后都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好不好?”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楚珣捏了捏她细腻的耳垂,低醇温润的声线坚决不承认自己一后背的冷汗。
摩天轮慢慢攀升,游乐场绮丽的灯火尽收眼底。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霍星叶忽然问。
楚珣揽住她肩膀的手摩了摩:“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我九月份已经送过了,那块表就是啊。”
“那……”
摩天轮已经爬到东北方,霍星叶朝前探身拉开小窗,夜风簌簌作响。
她双手捧成喇叭放在嘴上,勾勾唇角,扩大的声音顺着晚风飘往树梢……
“我不懂你们学术,不懂科研,也不能感同身受你的处境,可我想说的是。”
霍星叶深吸一口气,对着风道:“楚珣你特么就是全世界最棒棒,你做什么都最棒棒,当教授最棒棒,不当教授也最棒棒……你要是吃不起饭了就来蒙古,我每天把盒饭里最好的肉匀给你,你教书也可以,受够鸟人不想教书我养你……老娘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着说着,霍星叶“噗嗤”一声,关上窗门对他说:“教授你要知道,只要你想要,一切都会有。如果得不到,那我就帮你抢,你要什么我就抢什么,抢了我们占山为王,你就是我独宠的压寨夫人……”
摩天轮小间顶上有盏昏暗的灯。
小姑娘窝在他怀里,发出刁蛮任性又一本正经的话——遑论霍星叶或者霍家百年的根基,单单一个东南系太子爷,就能压得周副校说不出话。可如果真的这样了,自己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知识不懂权利纷争利益倾轧。
学术看起来像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其实内里是个孩子,就像她一样……
楚珣闭上眼睛,带着体温的唇瓣顺着她的话,顺着她头顶那个和自己一样发光的犄角,无声朝下滑,一寸一寸,若即若离地、任由她说地,朝下滑,滑过她的发,滑过她敏感的耳垂,滑过她娇嫩的面颊,再缓缓挪向……
“霍大王。”他声音闷闷的,含着点笑意。
霍星叶吞吐着他的呼吸,烫红了脸。
“我很爱你……”楚珣鼻尖抵着她的鼻尖,略微哑然,“你爱我吗?”
霍星叶把撺掇霍爸爸偷来的户口和九块九放到他掌心。
楚珣问:“伯母同意吗?”
“我不能没有你。”
楚珣唇压上来的那一刻,霍星叶轻轻说“生日快乐”。
不远处大本钟的秒针卡进十二的位置,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漆黑的夜空放起烟火,烟火里写着楚珣的名字,写着霍星叶给一个人的绞尽心思,温柔缠绵……
楚珣来南大好些年,真的是担得起“无欲无求”四个字。
员工福利学校给什么,就是什么,行政工作安排什么,就做什么,其他时间就摆弄实验室那些花花草草仪器设备。永远绷着一张朗月风轻的脸,言谈自矜又疏离,除开几个同样放飞的老教授,几乎没什么人际。
然而,去年九月开始。
当众怼罗薇一次就算了,今年又怼第二次。
男人骨子里潜藏的凛然一再显露的后果便是——项目要经费?那就想方设法削。项目第二期point想定在蒙古?那就找遍理由毙。
周副校以为他这样被叫“男神”“台柱”的人会有形象包袱,自己“不可能”拒绝一两次就会放弃。
结果,从一月中旬到二月中旬,没放假的时候就去办公室堵,放假后就发短信,打电话。
整整一个寒假,无数次打断周副校的关键时刻。
每每周副校忍不住骂:“放假时间放假时间放假时间,楚教授麻烦你早点结束单身结个婚好吗……”
楚珣都会一本正经地纠正:“我结婚了,太太在外地没回来而已。”
“还真结了?”周副校嘟囔,然后继续生气,“你就不能把给我打电话的时间用在你老婆身上吗?我老婆都要以为我出轨了好吗!”
楚珣耐心:“我太太忙。”
“得了得了,”言归正传,“你说什么,想去蒙古?不可能。我这边章不盖下来,你就走不了。”
“……”
你扰我避。
你拉黑电话我就邮箱企鹅微信。
等到二月底,周副校提前返校安排学期计划顺便给老师们发返校通知,下电梯一抬头,猛地吓一跳。
周副校第一次听楚珣说蒙古这个地名就查过百科。着实没想通一个资源匮乏的草原国度,为何会吸引一个过去几年教师聚会、教师体检、教师联姻、教师出游从未出席,身形颀长,把藏蓝大衣搭西装穿得棱角有型如男模街拍的大学教授,还未开学,就这般殷切地等在了自己办公室门口……
还拎着,呃……两大筐鸡蛋?
周副校戒备地看了楚珣一眼,一边开门一边没好声没好气道:“楚教授你这是做什么?”
楚珣强调了一下手:“我问过党政的程主任,他说在一定数额内的实物礼物不算行贿,这是我开车去近郊乡下买的鸡蛋,就当是给您的新年礼物,我放这里,您忙完拎回家试试。”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楚珣手心有汗。虽然,温润的声线还是不疾不徐,宛如站在讲台上授课一般。
周副校腆着肚子坐上办公桌后的大转椅,摆摆手:“拎回去吧。”
楚珣坚持:“真的是新年礼物。
“你第二期项目point定在蒙古我是不会批的,”周副校也被他缠得有点怕,“不管你来再多次,送再多东西,我都不会批。”
“为什么?”楚珣站在办公桌前,插在衣兜里的双臂弯出漂亮的弧度,语落处下颌微绷,顺着天花板的灯光剪出一片淡泊禁欲。
如果放在之前,周副校一定会顺理成章地了解到罗薇对楚珣分外有好感的原因:一是颜值,二是这种若有若无、真正属于儒生又不为世俗所累的谪然……
可现在,一个寒假加两筐鸡蛋。
周教授叹了口气:“首先,第一个问题,你第一期项目和第二期项目衔接得了吗?你之前就走了一个学生,上学期期末又走了几个学生,说句不恰当的比喻,就剩几个老弱病残,待窝里可能都顾不了,你还想着诗和远方?”周副校嗤一声,“你要不要眼界更宽更广去征服一下星辰大海?我儿子最近可喜欢说这句话,他初二。”
“第一期和第二期衔接的工作确实很大,”楚珣不为所动,“但我寒假已经完成,现在项目已经进行到第二期第一阶段,预计三月中旬会进入第二阶段,所以需要您尽快把point批下来——”
“我看你第一阶段的计划里有那么多资料要搜集,你一个寒假不过年泡在实验室当变态吗?”
楚珣不置可否。
周副校默,“其次 ,你想过安全问题吗?蒙古不是内蒙古,”周副校说,“那是在国外,你的安全怎么负责,你学生的安全怎么负责。”
“在外科考本就常见,如果您担心国籍问题引发安全事故,”楚珣说,“我和内蒙古师范大学草原生态学家冯图先生已经取得了联系,他有项目在一连浩特,和我point定的那个位置很接近,有驻军。”
“那最后一个问题,”周副校摸了摸啤酒肚,掏出杀手锏,“楚教授你有想过如果你有什么国际级的重大突破,研究成果是属于蒙古还是南大?我们和蒙古的大学从未有过合作项目,如果蒙古因为研究成果出在他们领土而……那么南大不就白白给人做了嫁衣?”
楚珣哑然。
“楚教授,”周副校望向男人,“你要知道,你是副院士级别的劳动力。”
楚珣逐渐敛了神色:“可学术本就无国界……”
“嗯,无国界,”周副校敷衍地点点头,按下几个数字拨出去,“小张啊,你明天过来采集楚教授的信息,订机票。”
楚珣茫然:“您不是说不可以吗,机票我可以自己都订……”
“不是去蒙古,”周副校和蔼道,“三月第一周有个高校优秀教师表彰大会在京举行,南大获奖的有罗院长,宁教授和我。还要七个人组成一个十人的学术交流团,”周副校笑眯眼道,“既然你都说了学术无国界,那鸡蛋我就先收下了,咱们学术交流先把省跨出去再说……”
“可我那几天刚好请假。”
室内温度亦高于室外。
开门瞬间,刮骨的冷空气直扑口鼻,楚珣拢了拢大衣衣领低下头,加快步伐上电梯……
蒙古的草原天寒地冻,剧组的气氛,亦是如此。
一个成年后男主跪地祈雪停的拉远长镜头NG一遍,两遍,三遍,不是姿势不流畅就是眼神不到位。如果放在别的电影可能不会这么求全责备,可这是《荒原》,可这是剧情刚好走一半到达的小高潮,要足够深刻又催泪。
第四遍,第五遍……拍到第十遍,演员状态越来越差,还有了情绪:“第五版明明就很好。”
White没接话,直接摔了水袋,寒着面色负手离开。
片场鸦雀无声。
霍星叶双手环胸站在摄像机旁,望着在助理簇拥下穿好大衣起身朝自己走来的男主角,一边看摄像机的小屏幕一边若有若无聊:“影帝知道White为什么生气吗?”
“太强迫症,”男主角仰头灌了口热羊奶,“不知道一个眼神他要折腾什么,之前听别的演员说还觉得是他们功底不扎实,现在看来,反正观众看到脸就会买账,没大瑕疵一个营销号吹全网就能跟风捧起来——”
“你知道White为什么选你吗?”霍星叶问。
“嗯?”影帝加身,自豪不言而喻。
“因为你的脸最接近长大后的Vincent。”霍星叶漫不经心的调子落完,眼神示意摄像师先关掉摄像机。
“咔擦”黑屏,现场安静得待针掉地。
“霍你这样说就有点,”男主角讪笑,“过了吧……”
霍星叶轻描淡写瞟一眼男人,视线抵达处,细软嗓音裹上几分嘲讽:“你是腕你了不起,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侮辱你?”
“……”
“不是Vincent没有祖师爷赏饭吃就麻烦勤奋一点好吗,一个虔诚伤感揉着国仇家恨的眼神你七年前获奖那部《云巅》里102分钟48秒到103分难道没有?昨晚White明明提前告诉你这场戏很微妙很难让你好好准备,你要去牧民家打了牌喝了酒还吃了夜宵?”霍星叶“啧啧”两声,“烤羊腿味道好不好?”
“你……”
“我什么我,”霍星叶看着男主角,一秒,两秒,声线陡转厉然,“老娘就看不惯你们这副来之前想着White是口碑保证各种推商演千辛万苦到剧组热情撑过了前半程后半程就开始觉得《荒原》周期长、导演事儿,当初那些商演值多少多少钱会攒多少多少人气各种颓懈演技刚好及格线,你特么自己不作为可以,但能不能想想这么冷的天儿陪着的工作人员?你推掉商演是钱,工作人员的时间就不是钱?”霍星叶顿了顿,“你大可以试试再水几次White是将就还是继续重拍,你信不信逼急了White能干脆叫停,然后天天健身跑步等十年后Vincent和你一样高化特效妆接着拍。”
霍星叶一脚踹上雪地:“影帝年年有,如果不是你同期某部涉及题材问题,你又比其他三部好,能到你?”
霍星叶嗤一声:“真不知道某些人哪里来的底气耍大牌……哦,我没有影射,某些人就是指的你。”
“啪嗒”,雪泥应声而落。
能点名道姓骂的,全剧组除了White就只有霍星叶。你说霍星叶是个花瓶就算了,偏偏她能先明确到分秒地捧你一下,然后以不打标点的语速怼得你完全无言,更没法反驳。
没人出声,没人动作。凝滞的空气将片场固成一幅冰雪群像图,图中央一抹正红格外鲜亮。
天色放晚,不远处走来一位骑马归家的牧民,悠然哼着冬曲。马的背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皮鞍没受冻,漫步般踢踏着散蹄路过画卷。
“嗡嗡嗡。”
“嗡嗡嗡。”
忽然的手机震动惊得马儿脖子一缩。霍星叶从衣兜里摸出电话,视线触及屏幕上的名字,神色蓦地柔和下来,一边朝人群外走一边接电话,压低的声线里藏不住似水柔情,越来越小:“喂,老公……在片场跟戏呢,中途休息。”
“……还好,不是特别累,你呢?”
“……”
这变脸快得……众人面面相觑。
“周副校不批?”霍星叶走远了,不相信,“你都这么缠着他了他还不批?要不你冲上去吊在他身上试试,他走哪你跟哪……”
“霍星叶你皮痒欠收拾是不是?”楚珣被气得发笑。
“你来收拾我啊,你来啊来啊,反正我在剧组无聊到发慌。”霍星叶天不怕地不怕地嘚瑟完,说到正事,又是安慰的语气,“其实你不来没关系,你喜欢科研,你工作也是科研,没必要为了陪我那么执着,你说过的,”霍星叶眼睫垂在眼窝落下柔和的阴影,“我们首先是独立的个体……”
“我有说是来陪你?”楚珣清淡问。
“啊?”霍星叶懵,“可蒙古就几根草还长得一样,你一个做植物研究的来这里……”
“蒙古不止是草原,”隔着话筒霍星叶都能感觉到楚珣一本正经的脸,“它偏南方的山脉有一片很小的山地苔原。苔原主要分布在环北冰洋的大陆沿岸及岛屿上,蒙古属于内陆国家,这样的景观完全就是神来之笔。还是洪雅之前去北欧出差中途,她的波音小白鸟出问题,临时停靠,我才看到……我在照片里仔细辨认了枯根,主要是双子叶纲……”
楚珣用两人平常散步路过灌木丛,霍星叶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温醇着声线回答时微微有点眉飞色舞的调子,接着道,“草草我告诉你啊,春天去的话,整个苔原带都会开满花,真的可以称得上花毯。白的是宽叶仙女木,蓝色蝶形花朵是棘豆,长白山也有这样的景。我项目第一期是关于基因,第二期就是地质和经纬对稀有双子叶纲生长习性的影响……所以,你到时可以从剧组出来找我,如果我忙完有空的话,就带你去山上看看,真的特别特别美……”
去你妈的噼里啪啦忙完有空。
霍星叶微笑,“所以……你马上要失去你太太了没关系吧?”
楚珣:“啊?”
霍星叶:“楚珣我告诉你,老娘每天都忙得不行,你来这儿要还是没日没夜做研究就别来找我了,我上午要开工,中午要开会,下午要开工,晚上还要忙着看回放和White吵,有些演员也是大牌耍得无边,每段都拍十条老娘能脚不沾地……”
“我想你了。”楚珣闷闷的。
霍星叶没反应过来:“哈?”
“我说,”楚珣长指敲了敲微微发胀的太阳穴,靠在“辞职报告”“告”字旁边的钢笔尖锃亮流光,折出男人深邃的眼眸,眸中蕴着点笑意,顺着温润低缓的嗓音淌出来,一半无奈一半温柔,还夹杂着几不可查的委屈……“我想你。”
霍星叶瞬间没了脾气。
十五的圆月早早爬上窗,昏光顺着木质窗棂剪下影,切着生人勿近的棱角,被觅栖的夜鸟足尖一点,悄然晕开。最后,不曾被寻溯到踪迹地化作念想……
楚珣的辞职信写得很简单。
“身体不适”四个字避免了后续“是否任教”“是否参与商业性质机构”等一系列问题。
只是,在仅剩的五个同学表达了不想换成别的老师、只要楚珣还做研究就想跟着他的意愿后,在楚珣去办公室盖好章,还没来得及上交时……
遇到了一个人。
宁教授一直都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
当他抱着本书页都被翻烂的《周易》和自家大肥猫来找楚珣,问他:“你是不是要辞职……向北?”
“周副校留京考察没回来,我准备直接交给校长。”
“不不不,”宁教授连连摇头,手指敲着《周易》笨拙的封皮,“否泰,否泰,否极泰来……我昨晚心血来潮随手诌,就发现你不对。”宁教授合拢拇指和食指,“你要等三天……如果三天之后事情处于原状,你再辞职。如果有变数,就是你的运势,你来看看啊,这所谓潜龙勿用,用则腾于空……”
楚珣凑过去,看不懂:“真的?”
“可不是真的,”宁教授一副你居然不相信的表情,“去年九月我给你说你养大的一只狼要出笼,你不信对吧,结果杨林让小姑娘白挨一枪。后来王文走,我又给你说让你小心反戈,你不信对吧,现在数数自己项目还剩下几个人,”宁教授拍拍男人的肩膀,“年轻人我告诉你,这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得了合适的时机,那可是可以从乾坤窥未来的……”
楚珣“嗯”一声,迎着老头笃定又满意的目光,淡笑:“那你先帮我把明天大乐透的号码算出来,中了我们对半分如何?”
“你……”
“你”半天“你”不出来话,宁教授瞪他,吹胡子骂一句“庸俗”,又抱着大块头和圆滚滚的猫气冲冲走了。
走一半觉得自己亏,又倒回来,夸大动作地喝一口楚珣倒好的热水,把杯子重重朝矮几一跺。
“哐当”,门被摔得震天响。
楚珣几不可查勾起唇角。
嘴上怼完老头“越来越喜欢捣鼓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手却是拉开抽屉,将那页薄薄的稿签纸从善如流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