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薇中学时代没戴眼镜,性格斯文,加上成绩好,是不少男生那些年一起追过的女孩。在那个没有香槟玫瑰的大环境下,愣头青们想博心上人眼球的方式很简单,凳子上的胶水,课桌里的牛奶,或者笔袋里缓慢蠕动的毛毛虫。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恶心——
罗薇走路素来昂首挺胸,从办公室到停车场,再到车门旁,高跟鞋鞋跟陡然陷进软绵物体的触感让她整个人懵了一下,缓缓弯身,看清那团驳乱的皮毛内脏,嗅到那股咸腥恶臭,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与此同时,扶在车把上的指尖偏偏传来窸窣骚扰。罗薇尚未来得及反应那种类似头发的角质感是什么,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物忽地从车把里掉出来,落在尸骨泥泞的死老鼠面前。蟑螂个小又灵活,探头探脑望一眼四周,倏地窜上她的鞋尖……
等罗薇强忍悚然将车把里活活死死的蟑螂全部抠出来扔地上,坐进驾驶座用湿纸巾狂擦手,保安才过来敲车窗:“请问需要帮忙吗——”
“就这么几步远的距离要走这么久?!学校给你发工资是让你看戏的吗!”罗薇气急败坏吼完,见保安一脸惊讶,又清了清嗓子,端起几分姿态道,“地上有死老鼠和蟑螂,你收拾一下。”
保安连连哈腰:“不好意思,刚刚那边在办新的出入证——”
罗薇没耐心听他解释,扶了扶鼻梁上带墨镜片的眼镜,径直摇上车窗,刚点好火,副驾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陌生号码,无归属地。
罗薇蹙眉接通,里面传来一道男女不辨的哑音:“你到底什么时候把钱打给我,我等很久了。”
“什么钱?你是谁?”罗薇一头雾水。
对面“呵呵”笑两声:“今天早上,你——”
“之前不是打了一半吗?”罗薇突然想起来,口气不善,“说好她发文澄清后,你再写一篇,我再把剩下的打给你。”
“可她没有澄清,这都快晚上了,”对面似乎对她不太信任,“你到底打不打,当时说好如果她没有澄清不用写第二篇你也要付全款,你有南大内网账号,是南大的教职工吧——”
“不是,我打,”罗薇不想多说,从储物盒摸出纸笔,没好声没好气道,“还是之前那个账号?”
“不是,我给你念,十分钟内看到钱,要不然……”
“嗯。”
对方的支付宝账号隐藏了真实姓名,头像也是系统默认。罗薇按下发送的那一刻,总觉得哪里不对,细细思忖一阵:霍星叶一看就是被家里宠坏的二世祖,别人顾及霍家再怎么总攻总攻追着捧着,她还是绣花枕头一个,今天试讲被自己怼几句就懵在讲台上话都不敢说,菟丝花怎么可能有这么深沉的心计。
罗薇驱车路过那辆停留的跑车旁,果不其然,瞥见霍星叶伏在楚珣肩上一抽一抽,楚珣面上的温和刺了罗薇的眼,心里那份疑虑却是消散开去:真的是小女生,一天到晚只知道哭来哭去。
而柯尼塞格内,霍星叶挂完电话,真的笑得直不起身:“不枉柚子专门派人从剧组给我把死老鼠送过来,罗副院那声‘嗯’,不情不愿得简直了。”
楚珣不知道自己是该夸她,还是该说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就忍了一天?”
“谈不上忍吧,只是人家摆明了激怒我,我正面上不就傻了吗,”霍星叶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就不知道罗副院刚刚是被吓到了,智商才捉急到都不确认一下我的身份,一唬就把交易抖出来,还是一直都这么捉急……想想她看不惯我又玩不过我的样子,心情可真是好到不行。”
霍星叶话没说完,看到屏幕上弹出来的数字,神色复杂地问楚珣:“你们南大教授……月薪多少啊?”
小姑娘才从自己肩头撑起身,额前碎发被压得松蓬蓬的,她秀气的眉头稍稍一拧,小脸上精致的五官就跟着皱成一团。楚珣自诩不是心软的人,却好像从未逃出过她一双澄澈会说话的眼睛。
多年前是,一个小时前是。
现在,亦是。
楚珣指节夹住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盯着那截珠玉般皙然的脖颈思量一会,诚实道:“我没太关注工资卡,不过养你,”停了几秒,“……的冬将军应该没问题。”
车厢狭窄,霍星叶听着听着,细腻的耳廓就热了起来。她低头绞着手指,带着几分试探:“养我不可以吗?”
男人的侧颜倒映在一排鳞次栉比的金属怪物上,更显温润。他望着她,一点一点牵起唇角,然后迎着她满脸的娇羞期待,两个字:“不行。”
霍星叶“啊”了一下,瘪嘴讪讪道:“不行就不行。”
楚珣偏头暗笑。
霍星叶自言自语:“大V写我的软文一篇都是十万起跳,罗副院竟然才给这个人一万,想想你们工资也不会太高,”她体贴道,“以后我养你吧,今晚先用罗副院的赞助请你吃大餐,为你接风洗尘怎么样?”说着,霍星叶摇下车窗,从车头扯了张餐巾纸仔仔细细擦掉老人机上的指纹,然后,就着餐巾纸“嘭”熟练地把老人机连带里面的卡一起扔到垃圾桶里。
楚珣看得赏心悦目,没有回“好”,也没有回“不好”,而是轻描淡写地问:“最近作息规律吗?”
霍星叶摇上车窗,莫名其妙:“规律啊,之前一直学校家里两点一线,老年人生活怎么可能不规律……对了去吃川菜吧,柚子给我安利了一家,看图很不错,我最近胃都清淡得要生锈了。”
楚珣回忆完七月给她熬红糖水的时间,将下午回家在卫生间看到的那个小棉片归到收尾阶段,一声“嗯”从喉咙溢出。勾着一股淡漠藏不住低哑性感,就像砥砺在月夜屋檐角落瓦片上最后那滴将滚未落的雨……
霍星叶导航输着输着,突然颤了指尖。
姚婉莹曾经怼霍哥儿干扰《仕杀》拍摄,不到一天,反被爆出故意NG索吻魏易。魏易曾经和霍哥儿微博牵牵扯扯千里传情疑似恋爱,不到一天,工作室自己发声明承认蹭热度自己打脸。反反复复,吃瓜群众得出的结论是任何事情不要急着站队,因为有大总攻在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第二天的剧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很明显,大家吃一堑没长一智。
很明显,南大人杰地灵,霍哥儿“冰火两重天”的二次反爆顺利提速至十个小时。
晚上七点,天色半黑。
讲台上,老师慷慨激昂,座位上,同学昏昏欲睡,数着还有两节课才解放,是去小吃街来碗关东煮安抚辘辘饥肠,还是烤翅热量比较高。
小喇叭的第二篇文,就是在这时候发出来的。
为了证明自己就是“冰火两重天”的作者,她甚至还截了IP号。“神扒奇葩南大教授”的题目依然简单,内容仍旧劲爆:从南大某教授提供素材并出价两万让她写软文,到霍哥儿没澄清,她给教授打电话要后半部分钱,再到教授说钱已经付了一次不可能付第二次,然后是她找教授索要支付证据,教授拿不出短信微信任何聊天记录,只有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和一个空白的支付宝账号。晒上自己和教授之前的聊天记录截图,小喇叭表示很震惊:现在是什么人都可以当教授了吗?说好了要给钱就因为没写第二篇所以不想给就算了,还假装给了?!
而比作者更震惊的,是惊醒的同学们。
香菜香菜:卧槽!!我怎么觉得那个教授的聊天头像很熟悉……“我是南大教授我还能骗你这点钱”这语气!她特么是在买文喷人啊!她以为她在学术讲座吗!!抱走南大我们不约!
学霸小考:卧槽!这教授也是够极品,泼霍哥儿脏水不能忍,还特么赖账……港真,我还是怀念内网实名的日子,虽说现在异地查成绩这些方便了,但这种随便弄个账号就登录进来乱逼逼,我霍哥儿受的委屈岂不是只能憋心里?!@校务管理员
不知火舞:团委干部,勿扒马甲……记得有个教授喜欢聊天不打符号光空格,头像喜欢用黑底白字的函数,签名喜欢用国外的诗,和别人聊天喜欢半个小时回一句……不负责任地猜测一个LW。下午霍哥儿试讲打断不说,听助教讲,她还公然给了一个零分,然后因为那人要升院长,好像和她关系好的几个老师为了抱大腿,跟着给了零分……
霍哥儿我跪下:LW是谁?
……
霍星叶被喷成筛子,霍星叶滚出南大,霍星叶远离楚珣。明明一切都计划得这么好,罗薇从未想过,一天不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封号,删帖,禁止所有相关访问。她之前想把“霍哥儿”三个字在论坛炒得多火,现在就想抹得多干净。而做完这一切后,意料之中地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还没出声,她抢先一步开口,嗓音略带哽咽:“周副校,我可以解释吗?”
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通讯学院已经把音波频率分析出来了……你的提拔可能会搁置下来。”
罗薇不甘心:“这分明是有人给我下套啊!我有这种预感,可我想不出是谁……真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给我一点时间。”
“罗薇,”电话那头唤了她的名字,有些无奈地语重心长,“你做这些事之前,就该考虑一下后果,现在已经没必要追究那个电话是谁打的,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如果你还想爬一截,不管是以你不愿承认的继父身份还是前辈身份,我都建议你调到外校,待几年升上去再回来,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南大,你才三十出头,能坐上这个位置已经很优秀了,就算一直保持到退休……”
“啪嗒”,手机掉地。
直截的弧度像一只折翅后遥遥坠落的蛾,还未沾火,便跌入渊薮红尘。
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为过别人的话题中心,霍星叶指挥楚珣弯弯绕绕开了将近一个小时车,才在市中心一条闹中取静的小巷深处找到那家菜馆。
“锦绣”这名字取得诗意,环境古香古色。水煮肉片,水煮鱼,豉汁排骨,酱烧鸡。油滚透,鲜汁淋漓,青白葱花在大片辣椒中半隐半现。
霍星叶食指大动,下筷前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真的全都是我喜欢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点了自己喜欢的。”大抵是灯盏太低,浮光掠影间,托得他清旷的眉眼染上几分微醺的绮丽。
“是吗?”霍星叶眼底闪过一抹迟疑,状似无意地将筷子上第一块沾满辣椒的牛肉放进他碗里。
楚珣用筷子稍稍拨开点红色,蹙着眉头刚吃完第一块,霍星叶又给他夹了第二块。
他眉头皱更紧地吃了第二块,霍星叶又给他夹了第三块。
楚珣顿筷,故作严肃:“别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捕捉到他眼底几不可查的无奈,霍星叶并不怕。一字一顿跟着念完,她抱着唯E缓缓吸一口,“那你要先给我个寸啊,”她放下筷子,伸出舌头缓缓舔舐着唇边的一圈奶白,“是心口四寸,还是,下面六寸?”
女子唇色偏淡,两唇间徐徐摩挲的那根吸管根本收不住她满眼风情,轻挑婉转,漾得楚珣喉咙倏地一紧:“霍星叶!”
被连名带姓喝了,某人根本不恼,“咯咯”笑得看他真的敛住神色要生气了,这才用小白鞋蹭了蹭他的皮鞋:“好啦好啦,认真吃饭。”
楚珣“嗯”个单音节,默默从自己身前的抽屉里拿出一叠餐巾纸推到她手边。
除了有缘遇到和回头客推荐,小店几乎没什么流量。楚珣和霍星叶吃完都准备结账了,才进来第二波——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孩,高高大大,背着行囊。双方打个照面,穿蓝色T恤的那个男生操着一口流利的A市本地方言对另一个道:“漂亮。”
另一个点头:“男朋友也帅。”
蓝色T恤打量一下:“没牵手,感觉也不搭,不像男朋友……还是那姑娘结的账,估计是兄妹或者同事。”
另一个回头仔细瞧了瞧两人,和同伴窸窸窣窣咬了一阵耳朵。
等霍星叶和楚珣并排走至他们的桌子旁,蓝色T恤伸手在霍星叶面前挥一下,笑得开朗:“美女今晚有空吗?一起徒个步?”
霍星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侧头,学着外国人的口吻问身旁的男人:“我今晚有空吗?要不要去徒个步?”
身旁的男人下颌微绷,看也没看那两个外国人一眼,直接伸手搭上她纤瘦的肩头,以半拥的姿势揽着她离开。
门帘起,渺远的月光不远迢迢朦胧开两人身形。
他手臂横亘在她背上,周遭尽是他的气息,奔波一天后薄荷香散了不少,夹杂其中的烟火气和方才那瞬迸出来的荷尔蒙异常好闻。霍星叶被他拥着,鞋子踩在月夜下两人快要交叠成一人的影子上,每走一步,她心就软一分,再走一步,就再软一分。走至车旁,楚珣松手从裤兜里摸出车钥匙,递到她跟前:“刚才来的时候不是说要给我秀车技,回去你开还是我开?”
霍星叶盯着他白净的掌心,纤长的眼睫颤了一下,颤了两下……
“我开吧,”小手覆上他摊车钥匙的掌心,慢慢收拢,借着他松力的空当,倏一下,无比帅气地将他摁在车门上,一手还握着他的手,一手便勾住了他的脖子,接着,踮脚……
发现,够不着。
一秒,两秒,三秒。
霍星叶气急败坏:“去你妈的平底鞋——”
男人被压在车门上,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笑。
“怎么性子这么急。”他摸着她头顶的软发半似无奈半似宠溺,然后,微微屈了膝……
严格说来,这是两人第一次接吻。
一个带点川菜味的吻。
霍星叶涨红了小脸,在他微干的唇瓣上又啃又咬。楚珣任由她胡来,只是噙着笑意不松口,瞧她恼得秀眉都蹙成了一团,扣在她蝴蝶骨上那只手才稍稍施力,另一只手却是松开了车钥匙,“啪嗒。”
霍星叶动作一停:“什么声……”
她话还没说完,楚珣已经吻了下来。
在月亮山的时候,就见过他用舌头给李子梗打结。真的当他撬开檀口,寻觅到她小巧的舌尖试探呼应,霍星叶浑身上下所有感官几近停滞。明明是她压着他,她却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微仰着头,顺着他的动作,跟着他越来越烫的唇在感官里辗转,厮磨……
直到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直到霍星叶脸上绯红烧到脖颈,就快喘不过气……
楚珣松开手,一边慢条斯理帮她整理秀发,一边低低笑着说:“还不会换气,你大概只剩嘴皮子厉害了吧。”
“……”霍星叶踹他一脚,用自以为霸道凌厉实则柔软含光的眼神瞪他,凶巴巴道,“回家!”
“嗯。”楚珣屈指刮了一下她鼻尖,单音节里糅着压不住的笑意。
两人停完车差不多十点了。
男人双手插裤兜走在前面,霍星叶摸不清那个吻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小跑到他身旁,得寸进尺地挽住他的胳膊。楚珣一手拎着她的包,夹住她胳膊的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朝里带了带,按电梯。
霍星叶瞥到他微勾的唇角,暗自松气……幸好,他这次也没有推开自己。
除却上课时间,楚珣本就不爱说话,加之霍星叶此刻怀揣心思,两人便一路沉默着进屋,开灯,换鞋。楚珣把包还给霍星叶,霍星叶随手抛到沙发上。“啪嗒”轻响,她堵到男人面前,仰面看他:“楚珣,我想了很久,我们在一起吧。”
“等你第二次试讲完,找个时间,我们再去一次月亮山吧。”
两人话音同时落罢,楚珣周身的温和渐渐敛了起来:“你再说一次。”
没了那层暖意,他一双黑眸如黎明前的海水,暗藏的漩涡让霍星叶觉得危险,却又受不了那份诱惑,哪怕会有雷雨,也想迎难而上。她转身跑进卧室,“哒哒哒”出来时,背在背后的双手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你让我再说一次,我就再说一次,我说我想了很久,我们在一起吧。”
楚珣盘腿坐在客厅地上摆弄花草,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
霍星叶也不恼,温着声调一条一条陈述:“今天你纵着我给罗薇打电话了……你摸了我的头,抱了我的人,还亲了我……按照古时候的尿性,你必须娶我。”
楚珣没说话,修长的手指勾住显微镜漆黑的镜柄,垂叶榕嫩绿的茎脉浮光成影。
“当然,”霍星叶话头一转,“我不是要你现在娶我,不过,”她顿了顿,“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反正你就是喜欢我。”
霍星叶不喜欢他忽冷忽热,索性把身后藏着的标本举到他面前,破罐子破摔道:“你就一句话,到底要不要在一起!”
楚珣舌头抵在牙床上舔了一圈,捧着笔记本刷刷落笔。
“在一起,就皆大欢喜,不在一起,”霍星叶提了一口气,干脆地把标本扬过头顶,“我摔完标本立马走人绝不纠缠,能让你用密码锁住的标本估计对你很重要,刚好抵过我这么一个死皮赖脸,啊呸,貌美如花的姑娘缠你这么久……”
“所以,”楚珣忽然出声,“对一个还没和你在一起的男人,你就敢这么亲?就敢这么挽?就敢这么抱?”
霍星叶一头雾水:“啊?”
“所以,”楚珣徐徐抬眸,凝视着她,“我的植株你不好好养,你说的话你不好好听,我给你的东西你不好好看?”
霍星叶:“可你特么到底给过我什么啊——”
话音尚未落完,她脑海一闪,眼睛一亮,手上一松,再次转身朝卧室跑去。
标本刚以为自己可以稳稳落地,谁知,还是难逃被摔的厄运,一道式微的白弧在空中展示完自由落体,被男人稳稳地接在手里。
一张唠叨式便签,一本盆栽浇灌手册。
霍星叶和他并排坐在地上,一页一页,边翻边念:“九月为垂叶榕生长旺盛期,应经常浇水,保持叶片湿润,浇灌时,水壶壶嘴与叶片的距离……”走马观花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打印的宋体后,变成了风骨清冽的手写,“厨房酒柜里的酒。”
霍星叶从善如流去厨房随便拿了一瓶,打开,倒满一小盖。然后,“用食指蘸湿”,一排一排涂在白纸上。
越涂,她心跳越快……越涂,她动作越慢……
“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好,脾气也很坏,耐心也不多,没有你这个年龄段特有的热情,也很懦弱,不愿意对新事物新环境做出尝试或冒险。”
“我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囿于学术的事业前途也不太明朗,我饮食起居颇为挑剔,对陌生人的接触有排斥感,很少笑,还有严重洁癖。”
“……”
“具体一点讲,我不喜欢乱七八糟的化学试剂,不喜欢逛街约会这种无聊又没意义的事情,不喜欢嘈杂充斥人声的环境……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么,我可能会迎来人生中第一个与客观事实相符、确切清楚的优点,那就是——”
大段文字排版干净利落。霍星叶颤着指尖,徐徐摩挲在“优点”的下一行,随着柠檬黄的字迹一笔一划显现,她不知道该怎样呼怎样吸,一团热气漫在胸腔,飘来荡去……
喜欢你。
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么,我可能会迎来人生中第一个与客观事实相符、确切清楚的优点,那就是,喜欢你……
“你”竖底那一勾裹着标准的楚氏深刻,霍星叶一手捏着纸,一手蘸着酒,揣着如雷的心跳,侧头,用那双玛瑙般灵动又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不知所措:“你,走之前……”
楚珣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浮上一层无奈的笑意,认命般揽过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然后,大手握住她小手,牵引着她又蘸了一漪酒。指尖点在纸上,他微微偏头,含住她白腻的耳廓,一边细细擦咬略带心思地伏在她耳根呼气,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念:“出差不便联系,别胡思乱想,乖乖等我回来,我们在一起……”
“所以……”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密密麻麻的吻顺着她敏感的耳根烫到脖颈,“说好你帮我照顾花草,这本手册你看了多少?”
周遭全是他的气息,薄荷香,荷尔蒙,在半暗的灯光下氤氲放大。霍星叶整个人好似化作一滩水,软在他怀里:“一页吧,还是一页半,觉得,觉得你对他们比对我上心……”
小姑娘鼻息甜香,身子绵软,唇瓣一张一合娇娇气气说的话他听不清也不想听,指腹在她唇上左右摩挲着,吻上去……
魏易和彭悠月在一起了,霍星叶和楚珣的关系在校园内网被看出点苗头,学生们看好的看好,唱衰的唱衰,转眼入了秋,雨绵绵。
路上蓄着水洼,加上助理刘莉打电话说有记者蹲守塞纳河畔,霍星叶索性宅在了家里。楚珣做饭洗碗,她就当个会说加油的花瓶,对着冬将军讲课时,眉目逐渐染上和楚珣如出一辙的温润……
周五,下午三点,霍星叶踩点去大教室候场,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的两人才出现了第一次同框。
第二次试讲没有专门的学生,大教室前面是联合培养计划的成员,中间坐着凭券旁观的同学,最后一排仍旧为负责打分的审核组。楚珣身上的白衬衫黑西服是正式场合标配。霍星叶则是玛瑙色小红裙搭同色高跟鞋,不加收敛的妆容明艳,颊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粗略一看两人没什么关联,可仔细瞧的话……
倒数第二个讲完,霍星叶身为最后一个在讲台旁准备的间隙,李颖坐在旁观席上微眯着眼问王文:“霍哥儿裙子和楚教授的袖扣是不是同一个颜色啊,我总觉得这两人有猫腻?”
“已经在一起了。”
王文瞥了李颖一眼,一副你笨的表情:“你见过楚教授和别人走路会说说笑笑?你见过楚教授做实验会回消息?就刚刚那几分钟……两人对视不下三次,肯定是一个颜色啊。”
李颖悻悻“哦”一声:“之前忙没注意嘛……你干嘛这么嫌弃我!”
王文学她“哦”一声:“数据出个错而已,楚教授都说没关系了,不知道谁在那儿难过好几天……”
李颖反手捂他:“闭嘴。”
王文前一秒应好,后一秒,趁她不注意挠了一把蓬松的西瓜头。
李颖眉头一蹙,作势要打他,王文凭空握住她纤细的腕,指着讲台一本正经脸:“形象……霍哥儿开始讲了……”
“知道了。”李颖闷闷松开手,认真看讲台。
她没看到的头顶斜上方,男生悄然扬了唇角。
PPT是楚珣“指导”做的,教案是楚珣“指导”写的,关键点和遗漏点也是楚珣批注的。在“这个模板和楚教授常用的一样”“这个板书界面和楚教授好像”的议论声中,霍星叶十五分钟短试讲卡得刚刚好。她“批判审美”的角度切得新颖,叙述流畅易懂。最后一句“在寻觅艺术真相的过程中,我们也是在寻觅一个不一样的自己”落罢,全场掌声雷动……以庆祝联合培养计划试讲全部结束。
打分环节进行得很快。
霍星叶从讲台上下来,和别人耳语几句调换座位坐到李颖旁边的功夫,就到了自己。
罗薇好像从来都穿职业套裙,布料熨帖,说话也圆润:“在给最后一位打分之前,想多说两句,因为我下个月要调任东大,所以以后就是植物研究所的楚教授和中文系宁教授带你们完成接下来的两年计划,对此,我深表遗憾……”
教室里响起一阵细小的议论声。
罗薇接着道:“最近非议多,临别之前,我想,就上次的零分打分失误,我能弥补的,大概是为霍老师打上九分高分吧!”说着,她诚恳地对霍星叶点头,“霍老师,你很棒!”
霍星叶回以淡淡一笑。
罗薇高要求在南大是出了名的,今天却在霍星叶身上以这么真挚的态度打出九分。众人哗然过后,便是称赞。李颖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同样高兴地摇着霍星叶的手臂:“霍哥儿九分诶!好厉害!”
霍星叶玩着游戏笑而不语。
王文屈指赏了李颖一个爆栗:“傻?”
李颖吃疼捂住:“我怎么傻了……难道不高?”
王文压低声音:“霍哥儿这实力明明配得上九分,罗薇说这话对其他老师的暗示就是我觉得给霍哥儿九分就是高分了,你们就最好稳着九分朝下打,对霍哥儿来说就是,如果霍哥儿拿了高分,是罗薇给的分拔高了,如果霍哥儿拿了低分,罗薇给这么高的分霍哥儿都拿不了高分,就说明霍哥儿菜啊……”
李颖点点头,似懂非懂。
摄像大哥十分体贴,那张薄薄的考评表朝后挪,他的镜头就跟着朝后挪,连续几个九分偏上看得人赏心悦目。
等到了楚珣,男人握笔的手部细节在屏幕上完美放大。隔着一层屏幕,别人看他眼睛像黑夜下的深海,幽邃暗藏,喜怒不明。霍星叶看着,只觉得像深海上空的星星,璨着细碎的光,光芒轻闪,纯黑笔迹随之弯了个弧度——
“为什么楚教授打了八分?最低的八分?”踩着现场小幅惊呼,李颖转脸问霍星叶,“师娘你和楚教授不是在一起了吗?”
霍星叶游戏到高潮无暇回复。
王文敲了敲太阳穴,颇头疼地再次解释:“如果霍哥儿分数太高,肯定会被教务处抽出来示范或者什么,楚教授把她拉到一个平均成绩,是在帮她省事儿啊,反正不会被淘汰。”
李颖听着是这个理,手上还是没忍住,拧了一把王文的胳膊,忿忿不平:“你一个男生怎么心思比女生还细!”
王文扯她的黑框眼镜:“你一个女生怎么心思比男生还要粗?”
李颖扶住眼镜企图用眼神杀死他,某人处之泰然。
推塔,水晶,完结。屏幕上流光溢彩的“victory”亮起,霍星叶揉了揉眼睛,笑盈盈地问两人:“怎么几天不见……你俩这么怼?”
李颖和王文相看两厌:“我俩一直这样……二十几年了。”
“青梅竹马啊,”霍星叶眼睛转了转,随意道,“那你俩都是A市人?”
李颖 、王文:“嗯。”
霍星叶又道:“你俩约好了来的南大?”
李颖、王文:“嗯。”
霍星叶长长“噢”一声,左看看西瓜头圆脸的可爱女生,右看看留着平头阳光帅气的男生,保持着先前的语速:“那李颖是不是喜欢王文啊?”
李颖顺着话头:“嗯。”
话音落,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转脸撞上某人暗笑的神情,她龇牙咧嘴做个鬼脸,继而连唤霍星叶:“霍哥儿,霍哥儿你听我解释……”
前方教室门开,黑压压的人头朝外涌出。霍星叶跟着站起来:“我也要去旁边教室签字,”她把包给李颖,着顺手捏一把女孩绯红的脸蛋:“不谢。”然后,不待李颖解释,素手将额前垂落的长发拂至耳后,施施然走向人群……
门外和门内明亮甚然,过度那一瞬光影交错,恍如把她精致艳丽的侧颜载进时间长河……
罗薇出去一趟,回来走到楚珣身边,闲聊般:“你上次分打得挺高,为什么这次打成了最低?”如果是你站在讲台上,我肯定不会打最低。
楚珣正在回复某姑娘的短信,削薄的唇瓣勾了点弧度,听到罗薇細着声调唤“楚教授”,略微拧了下眉,随即云淡风轻道:“不太满意她的表现。”
所以传闻果然是传闻?罗薇心下暗喜,面上无惊:“对于新老师来说已经很好了,虽然我也觉得有点瑕疵。”
楚珣淡淡颔首:“嗯。”
罗薇开心回座。
楚珣想,她绷着站在讲台上一板一眼说教的样子,远远没有在家、在自己面前的试讲完美——
“这什么玩意啊!我为毛要问听懂没有啊,这么简单都听不懂小学生吗?!”
“春风化雪……春雨化雪……春什么化雪,怎么这个背三遍了还是记不住,”她“哒哒哒”跑到楚珣面前,“你必须亲我一口给我巴拉拉能量。”
“我幼稚?我已经成熟得可以当老师了好吗!老娘上学时最讨厌长篇理论……现在竟然要自己来讲,绝望,你快夸我美!”
楚珣清俊的眉眼溢满了笑意,就是不肯夸。
霍星叶就皱着一张小脸树袋熊般吊在他身上咬他下巴,留下的牙印湿漉漉,伴着肌肤相贴的细腻触感,一寸一寸,痒到心坎里……
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教室内。
霍星叶不算个合群的人,姿态娉婷地站在队伍最后面,听唯一熟点的小胡同学抱怨“U盘忘了带”“讲得翔一样”“亏自己怕扣印象分把最喜欢的奶奶灰染黑了”“好难过”……
霍星叶安慰:“塞翁失马,万一被淘汰的不是你呢?”
小胡耷拉着脸:“怎么可能不是?”
霍星叶笑着拍拍她肩膀。
两人签完字跟随大部队再次回到教室,果然听见前排窸窸窣窣在议论:“应该是胡莞,她最低。”
“人倒是挺可爱的,但确实失误了。”
“她走也没事啊,听说她爸爸还是舅舅是东大校长,后台可硬,随随便便找个后门当辅导员就好了。”
“……”
小胡朝霍星叶耸耸肩,霍星叶笑着让她放宽心,没再去找李颖,而是陪她坐到了前面的位置。
台上宁教授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大家安静,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话筒里放大:“历时近半个月,经历了第一次试讲,第二次试讲,以及最后签自愿书确认等环节,我们第二次实地复选的结果终于出来了,”宁老头环顾四周:“大家安静安静,别紧张,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恭喜以上这些同学,”一张长长的表格拉下来,“同时,也要感谢一位和我们项目双向选择失败,也是本次项目相当受媒体及师生关注的一位同学……”
“能把淘汰说得这么文艺不愧是中文系教授,总感觉说的不是胡菀?”
“不是小胡还能是谁,反正霍哥儿是留定了,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去蹭她的课。”
“……”
同学们七七八八刷起了弹幕墙。
讲台上,宁教授慢慢把表格拉到最后,一片绿色打底的名字下方,红色填充、意料之外的三个字尤为赫然。
一秒,两秒,三秒。
现场骤然沸腾。
“为什么会是霍哥儿?!”
“刚刚不是说小胡爸爸还是舅舅是东大校长吗?这东大和南大平常合作那么多,想给自家格格一个名额还不是易如反掌。”
“黑幕啊?”有同学疑问,“可拼背景的话,霍家明显才是真大佬系列呀。”
“强龙不压地头蛇,谁知道呢……”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响成了一锅粥。风口浪尖的小胡扯了扯霍星叶的裙袖,颇为小心翼翼地举起右手:“霍哥儿我发誓,我绝对没找我爸做什么,刚刚在那儿一起签字你也看到的,我根本没时间打电话……”
“你皮肤很白,下次可以尝试丝绒质的唇膏,提亮气色。”霍星叶说。
“啊?”小胡还没反应出对方眼神里的意思,便听见讲台上主持人连喊三声“请安静”,然后道:“项目已经落实,如果大家有什么疑问,我们可以请霍星叶同学上来解释一下,顺便做个告别……因为,这个结果没有任何问题,也完全不是外界因素导致的。”
此话一出,周围同学纷纷看向前排。霍星叶迎着一束束诧异的视线,姿态翩然地迈出桌椅,走上讲台,红裙白肤地立在大屏幕侧面的光晕里,握起话筒,莞然开口:“听了一下午的课,大家估计都饿了,我也饿了,所以签字之前没买一份……饿得手抖写不了字的保险,真是失策。”
不咸不淡一句玩笑道清原委,现场几声“噗嗤”后,安静得待针掉地……什么意思?!霍哥儿是自己弃的权?!霍哥儿当初抛下《仕杀二》百万酬劳来南大,过了两轮试讲又主动弃权?
“应该怎么说呢,”霍星叶组织好语言,颇为轻松,“虽然这个项目只有两年时间,虽然我教的课程无关紧要,但对于当老师这件事,我真的没有丁点职业归属感……”
“在最近半个月的准备过程中,我就一直在想,万一我看到一个学生游戏玩得很好,课上着上着忍不住叫他,同学我们来开黑,怎么办?”
“万一我看到一个女生指甲涂得漂亮,PPT放着放着就调出了画板记美甲教程的素材,怎么办?”
“万一学生不想做作业,那我也懒得批作业,一拍即合,第二课堂的成绩怎么办?”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霍星叶环视一圈,视线落在最后一排那张清朗的俊颜上,撞进男人模糊在距离里的纵容,眼波盈盈道,“重要的是,我看自愿书的要求上写着以往的学习生涯要遵守纪律,严苛出勤,成绩优异——再反观自己——中学时代睡过的课比听过的课多,大学时代逃过的课比到过的课多,作业从来不交,要求从来不听,期末从来擦线,甚至还延迟毕业,虽然没能走到最后,”她说,“还是很感谢这次项目,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感谢南大,给了我这样一个平台,感谢所有支持我关心我骂过我——骂过就算了——那些听过我课、想听但没听成的同学们,谢谢你们。”
她放下话筒,诚恳鞠躬,“谢谢你们让我体会了一小段不一样的人生,谢谢你们让我收获了一份梦寐且最适心的礼物,也谢谢你们让我遇见你们的学有所成,明朗坦率,前途似锦。”
语罢,走下讲台。最后那句没有扬声的感谢突兀降了音量,袅袅又绵长,回荡在众人凝滞的神色里,回荡在摄像师傅清晰的镜头上,亦回荡在那抹弧度翩跹色彩明艳的小红裙裙角中……
这,就是霍星叶啊!
令人意外地出现,又令人意外地离开……
同学们抓住最后机会找霍星叶签名的签名,拍照的拍照,霍星叶一一应下,脾气好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教室前面闹哄哄乱成一团,教室后面,核对名额的审核组仿佛置身事外。
宁教授偶尔瞟前方一眼,忍不住感慨:“你别说,这姑娘看着孩子气,心思倒比谁都通透。”
“是这样,”一个中年女教授应和,“我闺女喜欢她,关注了好几年,常在我耳边叨叨说啊,别人安分守己读书的时候,她因为不务正业画指甲走红,别人走红了放弃学业开始圈钱的时候,她又静下心学了一阵考上硕士,别人以为她会好好学习的时候,她又进了《仕杀一》剧组,别人以为她毕业会去娱乐圈的时候,她又激流勇退来了南大,别人以为她会留在南大安于讲台,瞧瞧,用粉丝的话说……霍哥儿一直是走在时间前面的人,还有一句叫什么来着?”
那个女教授想不出形容词。
宁教授扶了扶老花眼镜:“不屑于按部就班,也不屑于拘囿常情,”他灰白的眉毛挑一下,似是惋惜,“这样的姑娘好虽好,就是性子强了些,看着赏心悦目,收住难于上天。”
楚珣正在录数据,袖口沿着缝线翻了一截,熨帖地覆在腕上。听到这话,他数据敲着敲着,忽然就勾着唇角,轻笑出声……
宁教授问:“你笑什么?”
楚珣:“这是最后一组了?”
宁教授核对一下,点头:“怎么,待会儿有约?”
楚珣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颔首,点击保存,等待笔记本注销关机。屏幕上的蓝光四放,男人玛瑙色的袖扣映在腕上熠熠生辉……如他人一样。
罗薇坐在旁边,看得心颤,上一秒捋清“楚珣给霍星叶打了低分”“霍星叶离开南大”指向的终点。
下一秒——
下午一直有南大新闻系的学生来教室做项目采访。陆陆续续访了好些人后,一个穿T恤牛仔裤的女生大着胆子走到霍星叶面前:“霍哥儿,因为之前一直有关注你的八卦,刚刚也听了你的措辞,所以想问您那份梦寐且适心的礼物是指楚教授吗?所以,您和楚教授真的在一起了吗?”
那个女生太紧张,以至于不小心碰到了手中的话筒开关都没察觉。倏然放大的音量让音箱旁的同学肝胆一颤,随后,整个教室分贝变小,变更小……
静寂中,霍星叶慢条斯理收好了包,然后,站起来,转过身,用那双澄澈的眼眸凝视着楚珣:“所以,楚教授今晚愿意陪我,共进晚餐吗?”
楚珣把笔记本递给助教,不急不缓地放下腕上那截衣袖,捻指尖扣好,对身旁的几位教授道:“大家一起吧。”
罗薇面色一喜,刚想说什么,便听见男人低沉清润的嗓音响起,愉悦里藏不住的笑:“正好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我女朋友。”
在宁教授等人一脸玄幻的表情下,霍星叶从善如流走到楚珣身旁,乖乖巧巧地挽着他胳膊,楚珣说:“这是中文系宁教授。”
镜头下的霍星叶弯着眉眼,喊:“宁教授好,我是霍星叶,请多多指教。”
楚珣道:“这是化学系宋教授。”
霍星叶喊:“宋教授好,我是霍星叶,请多多指教。”
楚珣看向罗薇:“这是罗教授,也是物理学院罗副院。”
霍星叶脸上仍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点头:“罗副院好,我是——”
“不好意思我身体不舒服先走了,你们好好玩。”罗薇飞快起身,攥包离开,高跟鞋下着狠力迈得“哒哒”响,却依然踏不熄身后的喧嚣,霍星叶的笑,楚珣的笑,大家适宜又热闹的口哨……犹如刀绞。
加上李颖王文,最后去吃火锅的,足足有两桌人。即便是笑里藏刀的娱乐圈,霍星叶都能周旋自如,遑论学校这么单纯的环境,表情喜好都写在脸上的教授和学生。
关键是,他的同事和学生。
霍星叶左边一句:“李颖够不着,王文帮忙夹一下毛肚。”
右边一句:“宋教授你也喜欢看画展吗?喜欢罗忠诚?我那儿有两张票,改明儿给您送过来……”
逢源之际,楚珣一手握着不停闪烁的手机,一手顺势将自己椅背上的外套搭在她背后:“小心空调吹感冒……我出去接个电话。”
霍星叶拉他的手:“给服务员说一声,101包厢再来一轧花生浆。”
楚珣点头:“好。”
火锅店是老字号,人满为患。楚珣一路“麻烦让一让”走了快一分钟,才走到外面的树下,颀长的身形笼在斑驳的影中,指尖按在微凉的屏幕上,接通。
电话里先传出两声轻笑,接着,一道阴鸷冷暗的男人嗓音从听筒飘出:“听说……你和她在一起了?”
楚珣一声“嗯”发得凉薄。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大厅角落一桌猎奇的年轻人刚好把柠檬水里的冰块捞出来扔锅里,滚水,热火,冰块“撕拉”着浮沉难安,烫油汹涌而来,虎口亮焰,瞬间吞噬。
大抵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电话那头沉默好一会,那道裹着纵欲虚弥感的嗓音才再次响起,“楚珣,”他轻声问,“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会。”
“会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电话那头嗤一声,拿捏出几分高高在上的姿态,“你觉得你和她在一起对得起——”
“啪嗒。”楚珣直接摁断电话。
这棵洋槐快百年了,水土服,扎根深,枝繁叶茂。月光从圆圆碎碎的叶隙洒下来,触及美食街一眼望不到边的热雾,好似跟着沾了点人间烟火气。
树下坐了一排代驾,自带茶水折叠凳脚踏车。前一刹愉快地聊着家长里短,后一刹,余光见店里有人出来,一窝蜂拥上去,“到哪儿,我十年驾龄老司机了”“我路熟,到哪儿啊”……抢到单的欢天喜地,没抢到的骂骂咧咧,拎着凳子重新坐回树下。
楚珣寻了个面善的大叔讨了根烟,大叔顺势给他递火:“怎么?和女朋友吵架了?刚刚看你接电话脸色不太好?”
楚珣道了谢:“没有。”
“也是,你这长得和仙人一样,哪家女孩子得了不哄着迁就着,用我闺女的话说叫什么,颜值即正义。”
楚珣一愣,失笑,又一拨人出来,大叔赶紧扔下话头围上去……
人头攒动,沸反盈天,霓虹映照着酒池肉林,红男绿女,醉态朦胧。
倚在树干上的男人神色淡漠,后背微屈,弧度将他五官置于路灯远光的交界处,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半遮的眼眸邃如黑夜。他指间衔着一支烟,亮色火星卷着烟草快燃到尾巴,才被送至唇边,狠狠吸一口,松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