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桌上的话便多了起来。
宁教授是个健谈的主,把几个人的兴趣爱好问了一圈,啜一口饮料,放下杯子,点评:“王文炒股别自己闷着炒啊,多朝金融院走走,金融院大神多……像什么老林、老李,还有教证期那个曾弘远,我初中同学,去年股灾大家都在赔,他可捞了将近九位数。”
“是那个谢了顶、说话有点儿化音的曾教授吗?”王文问。
宁教授点头:“是他。”
“我之前还见他说学生把空调温度开低了费电,”李颖讶然,“完全看不出这么有钱啊!”
霍星叶起身给他们斟花生浆:“估计他炒股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钱多钱少是他理论的反馈,没太大的现实意义?”
宁教授响指一打:“你这姑娘心思还挺灵通嘛!哎哟你要愿意,到我门下来做我研究生怎么样?”
“哎哟我读书可头疼了,”霍星叶把小老头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要不是为了追那谁,这些天我才不会看这么多书,还站在了讲台上。”
几人异口同声地逗她:“那谁是谁啊?”
霍星叶手腕一顿,笑而不答,引得众人又是哈哈连天……
“说真的,你们起点都太高了,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点很不容易,很多人可能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笑过之后,宁教授“欸”一声:“就我去年走了一个大学同学吧,著作等身,最后竟然是人到高位没忍住手,自己跳的楼……还有一个大学同学,说她一个学生,挺优秀的男孩子,还没毕业,去公司实习,居然被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老头包养了……还有一个博士得抑郁症什么的……”
熄火的锅中,最后一个汤泡不断膨胀,“哒”一下,裂开在小老头袅袅的叹息里:“都不容易啊,也不知道我还能再教几年书,也不知道十年、二十年后还能不能和你们坐在一起侃侃天、烫火锅……”
话题,忽然有些重了。
一室沉默托得外面愈发纷杂迷乱。
霍星叶环视一圈冥想的众人,轻笑着打破:“宁教授您还真是中文系扛把子喜欢感时悲秋么,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机里唱着要活五百岁,会虚这些?”
“才夸你明事理,你怎么又不明了,”宁教授翻个白眼道,“楚珣出去接电话了,我不故意把话说长点……身为这里年龄最大最德高望重的人,我不去结账都不好意思啊。”
霍星叶失笑,起身:“得了,那我去——”
“我结过了。”门把手上下摆动好几次,终于推开。
霍星叶侧身给他让座,眼神落在他座上堆成小山尖的碗里:“我给你夹了好些菜,不过有点冷了,多吃一口再走?”
楚珣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从善如流夹了一口,吃罢,语气温和地问众人:“需要去KTV订个包厢吗?刚刚听外面不少人都在说,好像这是社交活动的正常步骤?”
宁教授挥手笑道:“得了,能和你坐一个饭局都是有生之年系列,你们小两口赶紧去过二人世界。”
“就是就是,”其他几个教授纷纷附和,“我开了车来没喝酒,待会儿负责把人全部送到位。”
“就是,教授,你多陪陪师娘,”李颖挤眉弄眼,“之前出差那么些天……”
霍星叶抡包空挥一下,嗔:“没个正形。”
李颖吐一下舌头:“跟你学的。”
一群人说说笑笑走到门口,各自分散。
寻到车位,霍星叶从包里摸出钥匙:“你开还是我开。”
她本来不喜欢奥迪这种中规中矩的款,不过归属那一栏写着“楚珣”二字,她便觉得那团银色笨铁隐隐有些可爱。
楚珣朝洋槐树下望一眼,视线落在那个面善的大叔身上:“找个代驾吧。”
霍星叶诧异:“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的车吗?”
“可我想挨着你。”楚珣把钥匙递给最外围的大叔,搭在姑娘肩上的手稍稍紧了紧。
霍星叶辗转过很多城市,夜景大多相同,川流不息的车辆,五光十色的灯柱,摩肩接踵的晚市,繁盛,荣华,绮丽得近乎冰凉。
一如初见时的他。
亦如此刻,侧颜倒在浮光掠影里,握住她手时松时紧、容色微敛的他。
晚上不堵,不到二十分钟便到了塞纳河畔,楚珣付钱,致谢,坐电梯,进家门。昏黄壁灯在玄关剪出一圈椭圆的影,影子正中央,是缩成一团的冬将军。霍星叶换好鞋,扬手把包扔沙发上,然后,瞟一眼背对自己锁门的男人,抱起地上的冬将军,用手指轻轻戳它的壳:“老将军啊,你说,为什么某人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有点不对劲呢?”
冬将军缓缓伸出一截脑袋,说不上,又慢慢吞吞收回去。
“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反正就是不对劲,”霍星叶皱着眉,闷闷地,“你说,是我吃多了把他吃心疼了,还是我没和他商量就弃了权,让他有点不舒服……”
在外人眼里,霍星叶就是“无可挑剔”的代名词。从来穿最当季的新款,化着最明艳的妆,端持着一身气场和人言笑晏晏。在自己面前,小姑娘好像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会撒娇,会耍赖,会任性,会懂事,也会这般小心翼翼地露出心思。楚珣叹了口气,一手勾住她额前散落的一缕发,慢慢拂到她的耳后,另一手捞过冬将军放到鞋柜上,然后,就着那股力道,一点一点将她拉向自己的胸膛,抱进怀里……
他的下巴刚好搁在她柔软的发顶,微微蹭。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霍星叶感受着他的体温,嗅着属于他的、夹杂点火锅味的薄荷味道,听着一寸之差、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
“噗通”“噗通”,自己好像跟着忘记了思考。
屋内没开大灯,聊胜于无的光线中,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抱着她,不声,不响,任由两人呼吸声纠缠,直至霍星叶都快忘了自己方才的话,才听见一道男音在头顶响起。
“我没那么多支配欲,也没那么多控制欲,和我在一起,你做事也不用考虑太多,”楚珣微微弯身,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颊,额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上,“两点,就好……”
滚热的鼻息撩得肌肤发痒,霍星叶:“你说。”
“第一,健康,”楚珣捏着她小巧的下巴,鼻尖抵着她鼻尖,低沉着微哑的声线,缓缓道,“第二……开心。”
音色醇如红酒,渗透所有感官。霍星叶微醺却不肯承认:“还以为你会说什么浪漫的话表白,怎么和我妈一样……”
楚珣低低笑。
笑得霍星叶浑身发软,喉咙滚了滚,双臂环上他精瘦的腰:“好啦好啦,我保证,你也要第一健康,第二开心,怎么一股老年人既视感……”
她的红唇启合,她的鼻息软香。她的话语未完,楚珣直接吻了下去……
夜色比酒精更醉人。
楚珣不饮酒,也不饮夜色,唯独在她身上,醉得溃不成军。
塞纳河畔的梧桐树梢起了秋意,树尖的明黄踩着深绿探出脑袋,彼此呼朋引伴,叶片边缘的凉蘸着夜色微颤,颤着颤着便燃了一片。树下有才开的小花,露珠在花瓣上将滚未落,细嫩的茎叶交错,零星点缀在一片旖旎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如果霍星叶先从剧组回来,便是她去找楚珣。如果是楚珣先下课,男人便去剧组接她,等南大黄绿相间的落锦涤成金黄,假期便到了。
国庆是出游高峰,逮着空闲的上班族带着妻女挤破头地奔向景区。A市通往C市的乘客通道人头攒动,通向月亮山的那条却是零丁。两人此刻的定位和七月时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对面座位那个把头发烫成方便面卷的小老太太却是同一个。
眼睛精亮地瞄着楚珣帮霍星叶搁行李,霍星叶对楚珣笑,楚珣挠挠霍星叶的头发,霍星叶顺势挽住他的胳膊,两人坐到座位上……
“我就说是情侣,问了两次都不承认,”老太太哼一声,“这次手都牵上了看你俩怎么说,”她颇为得意,“我老太婆看东西可从没走眼过。”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霍星叶第二次上火车也学会了买零食。她把封口撕开的葡萄干递给老太太,墨镜下的眉眼弯弯:“第一次确实是巧合,第二次也确实是巧合,不过这次是真的。”
楚珣正在翻阅最新的Science,塑材的封面极富质感。他手指抚在上面,铁皮车窗上的虚影没来由地就是一抖。
“第一次衣服穿得一样可以理解,”老太太在包里摸索半天,终于把眼罩掏了出来,“可第二次你靠在他身上不说,他还亲了你。”说罢,老太太戴上了眼罩。
他还亲了自己?霍星叶搁在楚珣大腿上的手一拧。
迎着自家小姑娘似笑非笑的情态,楚珣一边顺着她的意故作吃疼,一边反省,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是你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然后你松了点手,握在手上的手机感觉快要掉下去,我侧过去帮你拿,结果你突然就抬了头……”
明明当时有一万个方向躲开,偏偏自己鬼迷心窍,并不想,也并没有。
这些话楚珣对着霍星叶说不出口,只能字字揉碎,化成脸上绯红:“可能不是我的锅吧,是,是手机先动的手。”
霍星叶以为自己喜欢楚珣的手,但也抗拒不了他的颜,以为自己喜欢他的清冷,却也无法抵挡他的别扭。被那副自己知道错了、自己也不想犯错、好像自己又没什么错的表情萌到不行,霍星叶一手抽走他腿上的杂志,挡在他脸侧,一手捏着他下巴掰过他的脸,发笑:“上次不知道,但这次……是我先动的手。”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座位上的杂志悬而微动。
Science是全球标杆性学术期刊,上面每篇文章每个单词都彰显着毫无温度的严谨。而那些白底黑词上,她的唇软而甜,宛如星河湾值年最后一批盛开的木槿……
比杨姨更早发现两人的,是院门口欣赏鸟群迁徙的大黄。
狗狗鼻子灵,眼睛尖,远远瞧见从竹林里走来的两人,撒欢似地奔过去扯楚珣的裤腿,并附赠兴奋地“汪汪汪”。
墙头的大喵跟着蹦下来,接着,门被推开,杨姨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招呼:“还以为你们会晚点到,刚做完午饭,正好进去尝尝豆花,石磨一圈一圈推出来的,比城里餐馆天然,还又绵又嫩。”
“每次过来都麻烦您做这做那的。”霍星叶笑着放开楚珣,挽过杨姨的胳膊进屋,楚珣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轻车熟路把大包小包堆在杂物桌上,然后,打了一下霍星叶伏桌偷吃香肠的手:“洗洗。”
霍星叶吃疼松手,眼睁睁看着那块香肠从指尖跌落,抱怨:“知道啦。”
杨叔和杨姨两个人相处,饭桌沉闷无趣。
四方坐满后,话才多了起来。
杨姨先前就瞧见了两人的小动作,见霍星叶把不喜欢的白菜头扔给楚珣也并不意外,左看看星叶,又看看楚珣,贤惠地聊点体己话:“你俩年龄也不小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
一出口,就这么……
霍星叶一口汤呛到喉咙连连咳嗽,楚珣一下一下帮她抚背顺气,答,“合适的时候吧。”
杨姨点头,等霍星叶把第二口汤喝完了,这才慈祥地接着道:“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呢?”
“噗。”霍星叶差点又是一呛。
楚珣眸底却是浮了点笑意:“合适的时候吧。”
杨姨点头:“那什么是合适的时候呢?”
“你这老太婆怎么这么啰嗦,人小两口没必要什么都告诉你吧。”杨叔说,“菜都凉了。”
杨姨上一秒连连应好,照顾老头子的暴躁脾气,下一秒,菜还没来得及夹,挂在墙上的红色铁坨便响起,“叮铃铃”“叮铃铃”。
山里电话声音大,接起后,一道略哑的嗓音隔着听筒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里。当然,钻在桌下啃骨头的大黄和大喵并没有停下歪头咧嘴的动作……
杨林问:“你和爸在吃饭吗?”
“在啊,”杨姨高兴道,“我们吃了豆花,腊排骨,煮了香肠和猪心,还炒了盘你最喜欢的小白菜,猜猜看谁来了?”没待对方回答,她笑着揭开谜底,“是你楚大哥和资助杨森的星叶,你知道吗,他俩在一起了!”
对方没出声,杨姨连连拊掌:“可真好,可真好啊……话说林子你年龄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儿媳妇回来啊,对了,刚刚听你声音不太对劲?怎么?感冒了?”杨姨关切道,“你这么久不朝家里打电话也不知道爹妈会记挂,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学会照顾身体……”
天下父母都一样,霍星叶用眼神对楚珣说,你也和我爹妈一样。
楚珣用筷子拨开香肠里的花椒,再夹到她碗里,回以平静的眼神,你就像小孩一样。
霍星叶冲他龇牙做鬼脸,楚珣无奈地笑笑,电话旁,杨姨温柔又慈爱的唠叨还在继续……
“妈,”杨林突然打断她,“你知道当年哥是怎么死的吗?”
杨姨楞一瞬,还未回答,电话里:“是被人害死的。”
杨叔筷子一松,排骨掉到地上,大片鲜汁淋漓的热肉引得大黄大喵两个箭步同时冲去。
楚珣眸光骤然深沉,放下筷子刚站起来,电话里的杨林“呵”了一声:“你知道是被谁害死的吗?”
杨姨唇嗫嚅两下,不自然道:“好端端的,你翻这些旧账做什么……感冒了记得去药店买点药吃,多喝热水少吃——”
“就是楚珣和霍星叶。”
杨姨话音戛然。
楚珣拦电话的手悬在半空。
霍星叶筷子点在柔软的白米饭上。
杨叔手里握着汤勺,金属凹面在汤汁中勾起涟漪,一层一层荡开……
电话里,杨林的讥笑响得异常清晰:“妈,你知道楚珣除了是南大教授,还是楚家长子吗?你知道那些花里胡哨的卫视台,可你知道很多卫视台都有他妈参与控股的吗?财富榜前十唯一一个女人的独子,你觉得他身价是多少?”
杨姨沉默。
“霍星叶也是,无数大腕追着捧着的红人霍哥儿,好多明星大咖找她画指甲都要提前预约,”杨林问,“你觉得,人家为什么要抽出那么金贵的时间来山里陪你一个小老太太,还给您画指甲?一画几十万,你付得起?”
杨姨扯了一下僵硬的唇角:“你楚大哥和你哥哥是好朋友,我对他就像对亲儿子一样,星叶也是,别忘了当初你怎么念的书,你弟怎么念的书……”
杨姨是个爱干净的人,家装整洁,挂电话那堵白漆墙面上更是丁点蜘蛛网都没有。杨姨手抻在墙上,语重心长:“林子啊,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听到了什么,还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但楚大哥和星叶对我们家这么好,我们不能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做人不能忘本对吧……”
“可你觉得楚珣为什么放着亿万家财不要,而是守在南大教书,逢年过节大包小包给你拎东西来不说,一拎就是好几年?”
杨姨一噎,不知该说什么。
电话里“嗤”一声:“行行行,反正楚珣是你亲儿子,我说他是愧疚你说他是情谊,我说再多你都只相信楚珣,那么你自己去问问你楚儿子好——”
杨林最后那个“了”字尚未出口,杨姨胸口起起伏伏,“啪”一声挂断电话。
微风过境,屋前的竹林哗哗响作一片,屋后的家雀舒展着羽毛欢快啼鸣。大黄和大喵觊觎同一块肉,喉咙里发出“嗷嗷”闷咽……
杨姨回头,正好看见站在身后的楚珣。五官出众,气质清朗,可不就是一派温润如玉的君子,怎么会……
她努力想笑,法令纹却弯得分外沉重:“那个……杨林可能说错话让你见笑了,”女人手间的围裙裙角被攥成一团,“你说句不是,杨姨就愿意相信你,林子可能也是在外面听了坏人的话。”
楚珣缓缓垂手,容色淡淡:“不是。”
杨姨怔了一瞬,随即松气般:“我就说不是嘛,怎么可能是你……”
楚珣眼睫遮得眼睛露不出情绪,出口嗓音如帛般,沉,缓:“自始至终……和杨木死因有直接牵连,或者说害死杨木的,只有我,”他搭在霍星叶肩上的手抚了抚,对杨姨道,“与她无关。”
风吹开了云,阳光便落进屋来,光镀在男人宽厚的身形上,线条从脚跟出发,勒出晦暗不明的影。“啪嗒”,杨叔手上松力,勺子顺着光洁的瓷面滑到汤里,大黄和大喵不知谁先动的手,“喵喵”“汪汪”地互相威愒,扭打成一团滚了出去……
一秒,两秒,三秒。
霍星叶“啪”一下放下筷子,腾身挡在两人中间:“杨姨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杨姨仰视着楚珣,楚珣云淡风轻又礼貌地回望杨姨。
霍星叶打圆场:“霍阙,就我那个堂哥杨姨你知道的,是警察。他之前在重查杨木大哥当年的案子,和我聊说是楚珣要求翻案的,如果真的是楚珣害死了杨木大哥,他就不会要求翻案——”
霍星叶语速很快,杨姨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眼里盈绕的薄雾逐渐变浓,然后倏地抬手。
霍星叶一惊,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男人长臂便圈过她的肩,下一秒,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眼睛……
“啪!”
院里抢食的大黄大喵停住动作,朝里张望。霍星叶用力掰开他挡住自己的手……
大抵是不舍得洗掉星叶七月画的鹦哥绿,杨姨指甲留得长。狠力把她自己都带得旋了半圈的巴掌下去,红肿立竿见影。
杨姨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似是有点不可置信。
霍星叶伸手想碰楚珣的脸,却又不敢碰,小心翼翼地,急红了眼睛:“你为什么不躲啊笨蛋……不是你的锅你为什么要背……都特么什么破事啊!你给杨林交这么多年学费就是让他学会血口喷人的吗……为什么你不否认呢……”
楚珣吻了一下小姑娘的额头:“杨姨,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留着给杨木说!”杨姨哽咽道。
楚珣沉默,霍星叶沉默,杨叔颤巍巍想伸手够汤勺,可试了好几下,都没能够着。
杨姨“蹭蹭蹭”上楼,下来时,手上多了大包小包的礼物盒,路过杂物柜,将两人今天才拎过来的一并扔到门外:“这么多年,我和你杨叔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也没什么可以多说的,能还的我让杨林尽量还给你们,”她吸了口气,下力将两人推搡到门外,“以后,就不要往来了……”
霍星叶眼疾手快地抵住:“为什么好好一顿饭吃成了这样……杨姨你为什么不相信楚珣相信杨林……”
杨姨“嘭”地合上房门。
霍星叶抬手要敲,楚珣单手握住她两腕:“一个是外人,一个是儿子,况且,是我自己承认的,怨不着杨姨。”
霍星叶不解:“可你为什么要承认啊——”
“走吧。”楚珣不答,只是牵着她转身。
霍星叶拽着他的手不肯走,偏头凝视着男人沐在光中的侧颜,忍满眶的眼泪倏一下流了出来……
这人总是这样,不声不响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锅都朝自己身上背,霍星叶越想越想不过:“杨姨在气头上,我们就这样走了,说不定她就真的以为——”
屋内一声“哐当”打断她,紧接着:“老杨你醒醒,老杨你怎么了!老杨你醒醒啊!”
楚珣和霍星叶对视一眼,霍星叶拉门,纹丝不动,楚珣后退一步,抬脚踹去……
医院总是和冰冷和刺鼻的消毒水味联系在一起,洗手间一缕淡淡的木质熏香填满了“正在手术中”的空虚……
霍阙前段时间忙着处理一桩走私案,好不容易尘埃落定公休几天,又接到堂妹电话。马不停蹄赶过来,出电梯,便看见霍星叶倚在墙壁上。黑白相间的条纹裙自带屏障般隔绝开装饰强加的暖色调,波浪卷发如瀑散开,发梢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她投在瓷砖上的影跟着绰绰,这条看似无边无际的长廊仿佛才有了些许生气。
“怎么?”霍阙不自知放轻了脚步,“里面是谁?”
霍星叶微微侧头,视线触及男人T恤上印着的夸张骷髅头,也没力气嘲笑:“杨木爸爸,突发心脏病。”
“你们又去月亮山了?”
霍星叶换了个双手环胸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机:“今天中午才到,正吃着饭,杨林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杨木是楚珣和我害死的,杨姨问楚珣,楚珣说只有他,杨姨打了他一巴掌,把我们轰出来了……”
霍星叶停了几秒:“我们还没走,杨叔就突发心脏病,楚珣叫人接来的A市。杨姨现在被安抚好了睡下了,楚珣在楼下办住院手续。”
霍阙了然:“想知道真相?”
“我只是觉得莫名其妙,”霍星叶手上动作一顿,“我很确定,我在赞助杨森之前,完全不知道有杨木这个人,更别提见过或者发生什么事情,而杨木都走六七年了,杨林为什么会忽然说……是我和楚楚害死了杨木?”
走廊两端有高大的盆栽。霍阙随手捻了一抔土涂在“请勿吸烟”的“勿”上,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细长的雪茄,然后,擦火,点燃,火星“撕拉”卷着烟草徐徐上燃。
他吸一口,姿态散漫地吐出烟圈:“那楚珣呢?你觉得之前见过吗?”
一双手,一张脸,一束光。霍星叶思忖片刻:“理论上是没有,但我见他第一面时,确实感觉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柚子老公是他发小,告诉我他书柜里藏着东西,我翻出来是星叶草标本,我名字也叫星叶,”霍星叶眸光沉了沉,“关键是,他为什么要承认是自己和杨木的死因有牵扯……”
“楚珣签协议脱离DW研究所,是零八年五月,杨木遇害,是在一零年,”霍阙半眯着眼,“如果非要寻溯里面的关联,大概就是楚珣脱离DW研究所的时候,是在南川,而你零八年五月,在哪儿?”
霍星叶以前出去浪有写游记的习惯,也会常常回顾,尽管时间过去很久,大事件想起来也很快:“我记得我整个五月都在外面浪,从峨眉到乐山,再到没开发的天孜山脉,后来在天孜山脉遇上泥石流差点挂掉,被老霍他们救出去,”她奇怪,“可这些地方都在C市啊。”
“天孜山脉在南川和C市接壤处。”霍阙将烟头摁在盆栽的金属边框上,火焰恃着热度在铁皮上舐出一圈明亮的光。
“你当时被老霍他们发现的地方,不是天孜山脉靠C市那端,”霍阙顿了顿,“而是,在南川。”
楚珣在南川,自己也在南川。霍星叶一边刮着霍阙磕在盆栽边框上的烟灰,一边道:“这么说……我和楚珣可能以前见过,我和杨木也见过?只是我自己没注意,或者记不清了?”
霍阙吐了一口烟圈:“你还记得你才被救回来那段时间经常做的那个梦吗?”
“什么梦,”霍星叶忖着忖着,了然,“你是说——”
“当年的事情,只有当事人知道,”霍阙看着堂妹把烟灰揩到自己T恤上,嫌弃地拍落,“你与其找我或者猜来猜去,不如去找楚珣,他不说就上他,上一次不行就上两次。”
霍阙轻佻地吹了个口哨:“男人嘛,那什么的时候最没防备,一问一个准。”
“和你好好说话,别发骚。”
“我发骚?”霍阙不满地嗤一声,斜勾起唇角,“上次顾沉请我吃饭,不小心嘴漏多说了两句,我俩一致认为,最骚的是你家教授。”
霍星叶:“那也是骚给我看,你弯自己弯,我的人可别惦记。”
“我哪儿敢……”
两人调笑间,手术室灯灭门开。
被临时安排过来的专家问:“谁是病人家属?”
霍星叶举手,过去:“这里。”
“心脏暂时没什么大碍,”医生把口罩摘下来,翻开检测报告,“只是病人直肠有肿瘤,便血都快一个月了,怎么现在才送到医院来?”
霍星叶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不知该怎么接话:“有大碍吗?现在检查出来晚了吗?”
医生余光瞥到她的脸,到嘴的训斥硬生生缓和下来:“没什么大碍,是良性肿瘤,直肠癌早期很容易被患者误认为是痔疮忽略掉,已经安排了明天的手术,如果再晚一两个星期,估计病灶就要扩散转成恶性肿瘤。”医生道:“病人已经推回病房了,明天一早记得带去二楼验血做检查,空腹,注意事项待会护士会到病房交代。”
霍星叶松下一口气,道了谢,对医生和几个护士行注目礼。
等他们走过,这才长吁一口气:“说实话,今天在我解释了那么一大堆,杨姨还是动手打他的时候,我恨不得立马表演翻脸不认人一巴掌扇回去,可是我没有,刚刚听到肿瘤,竟然还有点担心。”
霍阙挑眉:“尊老爱幼?”
“得了,”霍星叶苦笑,“只是他不想伤的人,我没法动,但又真的想不通……”
“那给你两个选择,”霍阙突然问,“你要无知的快乐,还是了然一切的痛苦。”
霍星叶毫不犹豫:“当然是无知的快乐啊,一辈子就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我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话说着说着,感觉哪里不对,霍星叶:“我去洗手间清醒清醒。”
“随你吧,”霍阙不拆穿她,“我去取车,待会叫上楚珣一起喝个晚粥。”
霍星叶单音节应下,霍阙双手插兜朝前走,经过一个路口多走了两步,倒回来:“偷听?”
男人面若冠玉,眉眼却带着丝与容貌不符的风流,若有若无的气场逼近,老太太吞了吞口水:“我出来上厕所……”
霍阙也不和她废话:“打了楚珣?”
杨姨眼神飘忽不定:“我,我当时没注意听解释,也没控制住……”
“嗯,”霍阙点点头,“替我妹夫感谢你这一巴掌。”
杨姨愕然。
霍阙不再理会,插上耳机摇头晃脑越走越远。
晚上九点,老字号粥店人满为患。因着老板好看,霍阙办了张会员卡,一来二去,成了熟客。刚停好车,服务员便带着三人走了后台通道:“不好意思,因为您电话打得有点晚,所以只剩一个两张桌子的大包厢了,还是老套餐?”
霍阙指了一下楚珣和霍星叶:“三个人,牛肉滑蛋上个大份吧。”
坐下后,霍星叶又加了两个小菜,服务员确认一遍退出去。
今晚楚珣没什么话,走在一旁面色寡淡。霍星叶心里存着疑虑,想和他聊又不知怎么开口,一边在桌下把玩男人的手,一边环顾四周,刚想说邻桌放的包有点眼熟,门被推开。
中年女人撞见三人微微错愕,看清人脸,惊喜道:“二少霍哥儿!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们了,”她看向楚珣,“这是?”
霍星叶也诧异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大大方方道:“楚珣,我男朋友。”说着,她向楚珣介绍:“和我妈一起搓麻将的麻友,元丰集团,你跟着叫郭夫人就行。”
楚珣礼貌颔首,中年女人连连夸赞,无外乎“仪表堂堂郎才女貌”一类的词……
两张桌子粥上来了,话才少了下去。
楚珣先给霍星叶盛了粥,然后是霍阙,最后是自己。
霍星叶转着勺子散热,随口问旁边:“对了郭夫人,您不是约了我画指甲吗?那是在这儿还是在C市啊,那时候您旅游回去了吗?”
郭夫人算是世家出来,二十出头就嫁了个门当户对的老公,甩手当了大半辈子阔太太,话多嘴碎,心肠倒不坏。这种人没事业可言,霍星叶不用想也知道是出来玩的。
“旅游是一,主要还是过来办产权登记的。”
霍星叶承话:“准备来C市小住?”
“长住,”郭琴无所谓道,“我准备离婚了,其实平时都不会把自己捯饬得这么细,这次约你画指甲是去办离婚手续。”
联姻有爱情的是少数,郭夫人心也大,十几年前小三闹家里都能面不改色敷面膜,霍妈妈她们劝离婚也考虑孩子没离成,怎么老了来……
霍星叶礼节性接话:“又闹了?我记得这个三好像跟得挺久,好几年了吧。”
“是啊,”郭夫人觑道,“要我早知道这三人这么恶心,早就离了,反正我儿子也大了,股份也分出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霍星叶勺子顿住:“三人?”
“可不是,”郭夫人用餐巾纸擦掉唇上的口红,“我独居好些年了,也是最近看电视上说什么股市变动,心血来潮去了公司,顺便去了那臭男人在公司旁边的公寓,才撞破那啥,他包了那狐狸精,那狐狸精又包了个小白脸,三个人一起玩就算了,那天我看到那小白脸,好好的年轻人,整个一老气横秋纵欲过度的样子,让人看着就……啧,听说是面试被盯上的,家境不是很好,我说给他几百万让他改头换面,他还拒绝了我!”
郭夫人越想越不解:“霍哥儿你说说你说说,这些人到底怎么想的,叫杨林还是林杨来着,简直了。”
霍星叶怔了一下,随后面不改色地劝:“您想通就好,自个儿开心就行,到时要画什么色儿任您挑。”
郭夫人笑着应:“好。”
从霍星叶把搅凉的粥给楚珣,楚珣搅凉的粥推给霍星叶……霍阙就觉得自己该走了。
反正粥店离塞纳河畔不远,大晚上狗仔也要睡觉,霍阙理所当然地把车开走,留下两人散步回家。
路过江边,长灯投影,两个人的距离以牵着的手为基点,时远时近,踏上大桥,霍星叶状似无意地问:“杨林……感觉你早就知道了?”
楚珣“嗯”一声,放开她的手,然后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朝怀里带了带,男人的体温熨帖,霍星叶顺着问:“你没有告诉杨姨他们?”
楚珣还是“嗯”一声。
再次沉默。
拱桥桥峰视野好,一条大河泛着月光奔得浩浩荡荡,晚风轻轻吹过,吹得女子本就细软的嗓音绵绵如帛。
“好像你话一直都不多,在一起前是,在一起后也是,”霍星叶道,“比起分享,你好像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咽,你离开研究所的原因是这样,杨木的死因是这样,杨林的事,也是这样。”
霍星叶去撑有灰的栏杆,楚珣安静地听她说,然后,从后面轻轻环上她的腰。
霍星叶接着道:“可比起一无所知,比起自己大费周章地去寻溯,我更想你把真相说给我听。”
楚珣圈着她的臂微微紧了紧。
“你会和门卫大叔问好,会把可回收垃圾分类,会对很多人说谢谢说抱歉,你对这世界分明是怀有善意的。从客观角度来说,我相信你和杨木的死因有关,但不相信是你害死的他,从主观角度来说,”霍星叶回头,纤长的眼睫扫过他颊边的皮肤,“我无条件相信你。”
楚珣喉咙滚了滚。
“所以,”霍星叶仰面看他,柔软的唇一寸一寸舐着他好看的下巴,“你愿意……告诉我吗?”
她身上有淡淡的甜,和鼻息一道,顺着江边的夜风,若即若离地拂过,楚珣扣在她腹部的手摩挲好几下,然后,低头,吻下去……
好像除了幼儿园,几乎所有学校都有那么一条路,一堵墙,或者一个坡,你任何时候路过,都能看见几对情侣交颈缠绵。霍星叶以前觉得奇怪,与其在光天化日下扭扭捏捏不能尽兴,为什么不直接去酒店开个房,想怎么玩怎么玩,想怎么上怎么上。现在她好像明白了,那种隐秘的缠绵,克制的荷尔蒙,以及肺部空气即将殆尽、濒临窒息的脸红心跳……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
既然他不愿意说,自己又何必追问。
霍星叶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漫不经心画着线条,正想转移话题,一道叹息发得几不可闻:“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我对植物研究还算有天分,十七岁上大学,就选了这个专业,和杨木分配到一个寝室。”
白T恤黑长裤、笑容阳光,少年在记忆中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读书晚,比我大三岁,很温暖,很善良,很会照顾人,我那时候性格内向,不爱和人打交道,说话又冷又硬总是得罪人……久而久之,班上同学不通知我的事情他会告诉我,专业同学不肯组的队他会陪我,给我说盐放多一点可以抑制辣味,给我说柠檬汁可以除油渍……给我说很多很多,维护我,包容我。”
楚珣自出现在霍星叶眼中,便沉稳无瑕。
可当他说出自己那段青涩,霍星叶拨开他的手,转身反抱住他的腰,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心跳……又觉得毫不违和。
“大四毕业,我们联名发在SCIENCE上的论文被DW研究所看上,就一起出了国。我在DW待了大半年,到零八年五月因故离开时,欠下他一个人情。一零年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找到我,委托我,”楚珣停了几秒,“照顾他的家人。”
霍星叶没有抬头看,也能想象出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神色,出口闷闷的:“你这最多叫还人情,怎么能叫害?”
“还有,”她不解,“既然你是帮杨姨他们,为什么杨林对你敌意那么大?你离开DW是零八年五月吗?五月我在南川,你也在南川,所以你可能是因为我离开的DW?”
楚珣抬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霍星叶“哦”一声,然后,捧着他微肿的脸,勾起唇角脆生生道:“可是你脸红了。”
“是你眼花,”楚珣面不改色钳住她的手腕,抬眸望一眼江边的钟楼,淡淡道,“快十一点了,回家。”
霍星叶“嗯”一声,甜笑着向他张开双臂:“你背我。”
楚珣双手插在裤兜里:“幼稚,不要。”
霍星叶瘪嘴:“可是我真的走不动了。”
“那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楚珣一边面不改色地说着,一边微微屈了膝,两手分握住她纤细的腕朝自己背上带,“上来。”
那个年少时候常做的梦再次出现。
霍星叶晚上睡得并不安稳,第二天醒来已经中午,陪伴她的,只有床下的冬将军,和床头一张孤零零的便签——我去医院了,醒了给我打电话,微波炉里有早餐,记得热来吃吃垫垫。
霍星叶冲着句末那个“楚珣”龇牙:“谁要给你打电话了。”
继而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老缺,我要一份杨林电话的监听记录。”
“不可以,”霍阙说,“别问我要这个人的任何信息。”
霍星叶问:“为什么?”
霍阙挂了电话,“滴答”,短信进来。
——多吃少问,你家教授和我都不容易。
楚珣出了住院部,刚回车上,手机震动便响了起来。
他眉梢挑了点温柔的弧度,摸出来,看清屏幕上的号码,神色敛为平静,接通,电话那头是不加掩饰的得意:“还说最后一次吗?一巴掌挨得疼吗?”
楚珣:“里面躺着的人不是我,是你父亲。”
“是我父亲又怎样,”杨林“嗤”一声,“我巴不得他死,好让你愧疚一辈子。”
楚珣淡淡“嗯”一声:“我已经把二环一套公寓过户到了杨森名下,杨姨答应等杨叔出院后就搬过去。”
杨林冷声:“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楚珣云淡风轻道,“杨叔杨姨的养老保险我一年前已经买好了,待会儿我会给你打最后一笔钱——”
“你知道老子最看不惯你这副什么都不在乎偏偏什么都有的屌样吗?!”杨林狠声道,“你大可以划清界限,我也不介意把杨木日记本抖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那贱人杨木抑郁了快两年,会死全都怪你为了女人不顾兄弟把他推进火坑。”
楚珣沉声:“他是你哥哥。”
“操他妈的哥哥,老子恨不得从来没有他这哥哥,”好像听不得那两个字,杨林情绪骤然激动,“我告诉你,别以为你花言巧语把我妈哄住了就想全身而退,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杨林的性格从来都和杨木不一样。
杨木温顺,体贴,阳光。
杨林暴躁,易怒,敏感。
楚珣脑海里浮出杨木形容他弟弟说“带着小男生的可爱脾性,”嘴角嘲弄的弧度弯得几不可查,“所以,”他平静道,“这就是你最近让杨森频繁打电话,反复暗示杨叔杨姨如果杨木还在的话,他现在收入多高,名气多大,有妻有子,他们则是儿孙满堂的动机吗?”
电话那头不屑地“嗤”一声:“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管得着吗?”
楚珣沉默良久。
“杨林,”他喊对方的名字,“我的罪过从来都是道德上的,而不是法律。你自己选择的路我无权干涉,”楚珣顿了顿,“但我自认这些年待你不薄——”
“别人有十万给一万叫不薄,你有一个亿给一万不是打发叫花子是什么,你的房子你的车子你的一切你能给我吗?”杨林似是站在街上,车辆疾驰而过的呼啸声把他本就没什么中气的声音轧得更加嘶哑。
他说:“现在几百万我都不在乎,楚珣我告诉你,我就是见不得你好,见不得你和杨木那贱人一个样,一副你对全世界好全世界对你好的样子,杨木对你像兄弟,杨森看你像哥哥,凭什么两个老不死还要对你像亲儿子,凭什么还要撮合你和那女人,你和那女人凭什么在一起!”
说着说着,他阴测测笑一声:“好像……我可以去找找那女人,看看真人和图片有什么区别,可以让你楚家大少爷当年赔上亿违约金义无反顾退出研究所就算了,还念念不忘到现在——”
“你试试。”
和霍阙那种纵情声色的公子哥比,楚珣无疑是个例外。
他淡泊,自持,也不追逐潮流,如果不是这不疾不徐三个字暗涌的气场太强,隐而不露的威胁压如冰刃,杨林几乎都要忘了,这人出自高门大户。
一秒,两秒,三秒。
杨林挂断电话。
霍阙的电话正好进来:“定位成功,第无数次感谢我们楚教授。”
楚珣淡淡“嗯”。
“才被人怼了,你竟如此淡定,”霍阙“呵”一声,“不过也真是够,老子躺在病床上,儿子不露面不说,还有空乱威胁瞎逼逼……”
柯尼塞格车标规律的菱形相当满足强迫症,楚珣手指漫不经心地在上面滑:“他会判几年?”
霍阙敛了神色:“看情况,日记本和污点证人找到后出庭,很快的——操!是个公用电话亭。”没来得及给楚珣道别,霍阙吩咐下属“调监控”淹没在“嘟嘟”声里。
霍星叶美美地捯饬一番自己,一边哼着小曲给花浇水,一边单手敲短信——我在知青火锅订了位置,一个小时后见。
才发出去,她想到什么,马上补充了第二条——我点的鸳鸯锅,不许拒绝,你昨晚答应了我的。
楚珣直接回了个电话过来:“起床了?”
霍星叶:“嗯,在给你的宝贝花草浇水。”
“去掉花,”楚珣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火锅辛香料重,不像他的画风。
霍星叶急:“那什么什么之后,你别翻脸不认账。”
“我没有不认账,”楚珣低低笑一声,“只是觉得那什么什么之后你还有心思想着吃火锅,可能是我的问题。”
霍星叶红脸:“……等等,沈言曦在给我打电话,你别挂。”
两分钟后。
霍星叶抡起工具箱检查“钥匙钱包”,偏头夹着手机匆忙穿鞋:“沈言曦拍打戏指甲断了,我过去看看,你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样子来接我吧。”
楚珣一边从善如流在导航输“影视城”,一边说:“不接。”
听筒里干脆的一声“啵”飞来,楚珣指尖一颤,“视”的第三画直接拉到了屏幕最下端。
《剑客难为》由知名作家五十步五百步同名小说改编,大制作,高特效。
“监制和工作人员没控场?怎么会伤成这样?”给拍路透照的记者挥手示意,霍星叶进了剧组直奔化妆间。
沈言曦被沈清朗护着进娱乐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往日破点皮都要嚷嚷半个月的刁蛮小花旦,现在双手贴的十个人工长甲尽根断了,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场打戏,本来说用替身,我没同意,握刀刃没注意,就这样了。”
霍星叶低头给她擦酒精,皱眉:“是谁在和你对戏,都不知道照顾点。”
旁边的工作人员小声道:“许旭。”
霍星叶手上棉签一顿,眼睫覆住情绪。
“你那天来剧组签了合同之后,许旭就带资强行进来了,”沈言曦自觉失言,连忙舞着云袖打圆场,“不过许大影帝也够可怜,长了一张天人脸,来演一个巨奇葩的男配。”
霍星叶只是怕酒精没进她浅白的痕伤里手抖而已,听人转移了话题,也懒得解释:“怎么奇葩了,听说谋略为主?”
好像是由一个状元的死,引发了复国宝藏之争。霍星叶定基调的时候瞟过简介,大致有些印象。
沈言曦“嗯”一声:“但也不得不承认五十步五百步是巨巨,简直了……就是,状元替同在国子监的世家侯爷在猎场挡箭身亡,状元的弟弟,也就是许旭演的男配进京寻哥哥的尸骨。世家侯爷自觉对不起状元,就为状元的弟弟安置了住处,各种金银珠宝地赏。状元家在边陲小镇,家里有三个兄弟,状元排老大。因为哥哥念书天分高,弟弟是幺儿,进京寻哥哥排老二的男配心思太细,总感觉自己长期被忽略,长期不受重视。来到京城后,他看到达官贵人酒池肉林,便一心想加入这个圈子,但因为之前只顾颓玩没有真才实学,世家侯爷又不肯为他引荐。”
“霍哥儿,”沈言曦问,“换你怎么办?”
霍星叶把抛光条甩得飞快:“闷头读书,考个状元打世家侯爷的脸呀。”
“那这就励志了,”沈言曦一副你完全没猜对的表情,说,“然后男配就疯狂参加各种聚会,企图抱上别的大腿,结果遇上一个有龙阳之癖的亲王,圈子是进了,可他玩久了,就萎了,还丢了生育能力。”
霍星叶隐隐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然后男配就回镇上了?”
“真的是笔给你都写不出来,然后前朝太子就找上男配,用能让他重行房事的药引诱,挑唆他偷那个有龙阳之癖亲王的兵符,又挑唆他勒索那个宅心仁厚的世家侯爷。兵符不是小事儿,亲王大意丢了都不敢外传,世家侯爷肯定是保管得紧紧的,男配就曲线救国——世家侯爷深爱的未婚妻是长公主,男配就要挟了长公主,病态地把长公主囚禁起来……”
从敏感少年堕落到变态的深渊,霍星叶说不清是别人的错还是他自己的错,只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结局世家侯爷千军万马救了长公主?抓捕前朝太子,侯爷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
“电视剧的结局有什么好看的。”沈言曦助理进屋问她处理好没有,沈言曦勾兑了一下时间,三言两语道,“小说最后三个人对峙……男配把刀架在长公主脖子上本来是要世家侯爷撤兵交兵符,结果倒霉长公主觉得自己不干净了,一心寻死朝刀尖凑,世家侯爷眼明手快为她挡住,男配以为世家侯爷有暗器要杀自己,直接狠力一刀刺穿世家侯爷的胸膛——”
霍星叶蘸有护甲油的小刷落在沈言曦光洁的甲面上:“你别说了。”
一直到出片场,霍星叶耳畔都好像还回荡着沈言曦的抱怨:“然后侯爷死了,长公主殉情了,男配被乱箭射死了,和他哥哥一样的死法……问题在于,我们仨都要见血,导演和两个男主都说用鸡血,我就觉得番茄酱蛮好,血袋里残留的还能点外卖蘸薯条吃。”
临近中午,各个片场都飘着饭菜的香味。
霍星叶心里装着事情,闻着也没什么胃口,在远处一个小电话亭里寻了根塑料凳,给楚珣打电话:“你还有多久到?”
“二十分钟左右,”楚珣无奈,“我该走高架的,为了抄近路反而堵车了,还有好几个红绿灯。”
“没事儿,我还不饿,你慢点开。”
“嗯好,你玩会儿游戏。”
霍星叶挂了电话,点开游戏,刚加载到“开始游戏”界面,便有浏览器的推送弹出来,她惯性想滑开,白指悬在屏幕上约莫一厘米的位置,堪堪停下。
——市公安局公布A级通缉犯,杨林,系A市月亮山县星河湾镇星河湾村星河湾人,涉嫌走私毒品、私藏枪支等多项罪名,人像如图,希望有线索的市民积极举报,奖公安部悬赏规格五十万整。
——一零年科学家离奇死亡即将翻案,公安局发布会正在筹备中。
——杨木于今晨被评为一级烈士,杨林为在逃嫌犯,生长在相同环境两兄弟的不同人生………
信息量太过庞大,霍星叶还没来得及消化,电话亭里有类似听书软件的机械音传来。
第一句听得无意,越到后面,霍星叶的神色越肃,整个人被施了法般,想逃,却被死死定在了原地。
“等待太过无趣,让我们来分享一下别人美妙的日记。”
每一个字,都照进她曾经模糊、现在逐渐清晰的那个梦里……
一个人,一双手。
乍破天光,经久不息。
2008年5月12日。
八级以上的大地震是修罗场,以震中为圆心,方圆内满目疮痍。失去孩子的母亲跪在废墟旁痛哭,满头大汗的援震官兵吃一两口泡面,又匆匆拿起工具,简陋的医疗棚有人生,有人死,流水线般又快又囫囵。
天地间的灰暗连成一线,分不清黄昏夜晚。
DW最精英的一队科学家戴着白色防毒面具,奔赴研究所在南川的基地抢救濒危植株,目不斜视的姿态如魅般诡异地越过震中,进山。
“曾经人杰地灵的天孜山脉山崩地裂。几天前的泥石流加上今天的地震,整片山几乎闻不到生气。我们走了几百米的尸骨,才在一块巉岩下,发现了唯一一个还有呼吸的小姑娘,大概被困了好几天,她的嘴唇完全裂开了,目光涣散,面无血色,宛如一条池塘干涸后濒死的鱼……我们知道她会死,可能在几分钟后,可能一两个小时,但大家都没有停留……我想救她,但是不敢。因为见得多,也因为研究所事先规定,不可以。”
“我想和楚珣聊天缓解内心的压抑,他却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大概走了几十米,领头的William博士强调植株的珍惜度和价位决定抢救的先后顺序,大家纷纷应好,楚珣头点着点着,突然一个激灵,转身,飞也似地朝后奔去。”
小姑娘胸口以下的部分被埋在嶙峋山石里,纤长眼睫落在眼窝的剪影颤一下,停一下,宛如深夜被猎手折了羽翼的蝴蝶,摇摇欲坠。
“楚珣定定看了她几秒,一手覆上她的眼睛,一手开始刨。他有一双做研究的手,修长白净,却被砂砾废石磨得指尖渗血……研究所其余人,包括我,都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救人,看着他把自己出血的指尖,直接递到小姑娘嘴边。”
“小姑娘几乎没什么意识了,瘫软在他怀里,全凭着求生的本能,大口大口啜,楚珣问我搭了把手,把奄奄一息的人抬到了简易行军床上。”
基地就在前面几百米的位置,各种药品物资齐全。
楚珣跟着队伍的尾巴,把小姑娘推到基地门口时,William博士出手拦住了他,操着一口熟练的中文问:“你做什么?”
“救她。”楚珣肯定地答。
那时候他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整个人带着股义无反顾又有点小生涩的英雄气。
众目睽睽下,William斜眼睨:“你要知道自己不是医生,是科学家,”他说,“哪里挖出来的,就送回哪里去,让杨木帮一把,然后归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楚珣眸光一暗,径直跑到几步远外的药库门口,摸出钥匙就要开门。
William眼疾手快拦住:“你干嘛!”
楚珣抬眸直视他:“用药。”
William面色一沉:“你疯了?!”
楚珣不带丝毫退却:“我没有——”
“DW不是军队也不是慈善机构,我们是一个商用研究所你懂吗?商用!我们的行程是一级商业机密你懂吗?”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William环视一圈,轻咳两声,徐徐敛了神色,“地震本来就是天然的屠戮场,如果她死在原处,顶多几天后被发现,焚尸场多一个名字,如果她死在我们这里,叫命案,你懂吗?”
楚珣道:“她不会死。”
William没理会他压抑的情绪:“灾区资源本就匮乏,万一军队发现了救人痕迹,万一军队找到这里——”
“能救不救和刽子手有什么区别?”楚珣冷笑一声,一把挥开William的手,“我用我自己的药份——”
“不可能。”
William在研究所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哪怕面对的是他最看好的楚珣,之前亲口立下的“不救人”规矩亦不能断,“你们中国人不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很干脆,“要么,她回去……要么,你退出。”
此话一出,周围人呼吸不由一屏。
DW在界内贴着两个标签,一是神秘,二是高薪。一年下来,不算科研奖励,税后都有几十万美金。当然相对应,退出DW的代价也相当惨烈,高额违约金,被整个商用研究所的圈子封杀……
一条一路走来司空见惯的人命,一个光明的前途。
“楚珣当时没说话,我以为他在找台阶下,走过去问他,需要帮忙吗?楚珣点头,然后从包里摸出纸和笔,就着我的背写下自愿脱离DW,今晚暂住基地,明晚离开……他没有丝毫犹豫,写了二开头,八个零。”
“晚上十点左右,昏迷中的小姑娘突然开始呕吐反酸,整个人癫痫发作一样哆嗦不停,白沫一阵一阵朝口外涌,面色潮红,快撑不过去……药库有药,但楚珣之前取过一次用掉了权限……他抱着那个姑娘,点了一根烟,没抽,手伸到帐篷外,烟头亮光明明灭灭。”
大抵……不是他不想偷,而是进不去。
“妈从小教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滴水之恩……才到国外那阵,我身无分文,每天悄悄躲在厨房吃咸菜就米粥的时候,楚珣每天端着菜端着肉进来,说打多了吃不完一起解决……鞋底穿破洞的时候,楚珣说家里寄的鞋码子不对,他懒得退回去……赶报告昏天黑地找不到头绪时,他会说那么一两种方法问我对不对……我一直想着等他需要我,我便还他情。”
“下午没出手帮他很后悔,但我没办法,晚上他烟头燃尽,我叫了他的名字……”
“研究所备用药很多,我在外面守着,他在里面拿,巡夜的脚步声过来,我们仓皇逃离。他怀里的小姑娘气息逐渐平稳,我没有告诉他,我身份辨别的ID卡,落在了那里。我倒回去找了一次,没找到,发现了一些不该发现的东西……”
小姑娘用过麻药,第二天还在昏迷。
楚珣用妇人背小孩的绷带将她绑在背上,临走前找到杨木,第一次唤了他一声“杨木哥”,说:“和我一起走吧。”
杨木一愣。
楚珣道:“你是和我一起来的DW,我走了你独自在这里,我不放心。”
杨木想说什么,抬眸撞上William望向这边,似笑非笑的神色,所有的冲动咽回肚子里:“我没关系。”
“违约金这些我都可以出,DW给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国内我仍然可以给你介绍很好的工作,”楚珣搓着手,喃喃道,“我不安,我真的不安……我昨晚看到你,回去找了ID卡。”
“楚珣,”杨木唤他,“我有家人要照顾,我有弟弟要供读书,我缺钱……可我也需要独立的尊严。”
楚珣沉吟:“可万一William因为不爽我,强泼你有泄露商业机密的预科——”
“谁还不能丢三落四掉个东西呀,”杨木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快去找大部队吧,救下这姑娘你也算造了七级浮屠,我看这小姑娘也就年龄小点,模样生得又善又好,指不定以后你们还可以……”
杨木笑。
楚珣也笑。
楚珣边走边回头,杨木的笑容很暖,整个人站在半沉的浑圆夕阳里如沐光辉。
周遭废墟无尽,他笑着目送他一步步离开,一步步走远,默念着,愿他命途安好,前路无忧……
别了,他的兄弟。
别了,他的挚友。
那是楚珣看杨木笑得最灿烂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当天晚上,杨木便被送上了电击椅。
没审讯,也没拷问,William可能是对楚珣离开的愤怒,可能是对他的惩罚,也可能是担忧警惕诸多情绪……他功率调得很大,电火花触在肉体上“撕拉”作响。
“2008年5月13日,我是黄昏安放的灵床,车轮填满我耻辱的形象,落日染红的河水如阵阵鲜血涌来。”
“2008年6月1日,疾病中的酒精,是一对黑眼睛。”
“2009年1月1日,没回他的问候,我该怎么面对他,‘珣’的意思太好,如果我刺瞎双眼,是不是还可以再唤他的名字,假装从未深陷淤泥。”
“2009年5月13日,像此刻的风,骤然吹起,我要抱着你,坐在酒杯中。”
“……”
外看,他们是高薪高智商衣着光鲜的制药大咖。
内看,滥性、嗑药、强制思想灌输……将人拉入深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变成深渊。
日记本里,从《四行诗》抄到《思念》,笔笔刻骨,杨木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很多话,都在里面——“William那个充满意味的眼神”“他不留下,楚珣也走不了”“每天有一万次想结束生命,但家人,作为唯一一个理由,不停打败他,无数个夜晚,刀片悬在腕上,又颓然放下”……
2010年5月13日。
把所有证据资料寄给警方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或许可能大概……要解脱了。
“雪山,用大雪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雪山女神吃得是野兽穿的野花,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彻夜难眠。”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他毒素弥深,掉着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放不下的所有,唯一一次自私地托付给了楚珣……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彻夜难眠。”海子的文笔瑰丽到近乎绮糜的程度,霍星叶坐在凳子上,一遍一遍地念着这句话,越念,越觉得一块石头,压在心里喘不过气。
偏偏这时,电话亭里响起一道沧颓的男音,如雨天夜晚投在飘窗上的黑影,裹着冰凉的湿气——
“如果楚珣当初不带他去DW,杨木是不是就不会死?”
霍星叶喉咙滚了滚。
“如果楚珣当初不救你,杨木是不是就不会死?”
霍星叶紧了紧手机。
“如果楚珣当初强制带他走,杨木是不是就不会死?”
霍星叶脑海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逝,倏地站起来。
“如果你死了,”阴测测一声笑罢,一个窄脸浮肿,裹在黑西装下的如木乃伊般的男人倏地凑到霍星叶跟前,“杨木,是不是就不会死?”
霍星叶“啊”一声尖叫,男人神色狠厉,一曲胳膊钳制住她,另一手飞快掏出长刀,倏一下架上霍星叶脖子——
“嘎嘶!”跑车强停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音。
约莫一尺长的刀刃亘在那段白腻的脖颈上,阳光顺着形状切影,晃得楚珣眼睛发胀。他推开车门,“嘭”地砸笼,走至离两人一米远的车头,双手却是缓慢插进裤兜里:“所以,这就是你走私的原因?你哥拼命想毁掉的东西,你却这样——”
“别说他是我哥!”杨林握刀柄的手倏地攥紧,“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甘愿吗?我已经做了才知道里面……”
自觉失言,他阴笑一声:“我要一百万现金。”
霍星叶慢慢回神,清澈的眼眸和楚珣对视,嘴里却是一声嗤笑:“郭夫人给五百万你都不要,你要楚珣一百万有意义?难道我就值这点钱……”
“闭嘴!”杨木擒住她脖子手一收。
霍星叶吃疼。
楚珣眸光微暗:“好。”
杨林“哼”一声:“我要你的车。”
楚珣插在裤兜里的手微动:“好。”
大抵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杨林警惕放松一些:“我要你手机。”
楚珣喉咙滚了滚,从善如流把手机摸出来,递过去:“你把她换过来,我和你一起。”
四周逐渐有人围过来,但都不敢上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指指点点。
杨林点头同意,一步一步挟着霍星叶朝车门走,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你报警了吗?”
“没有。”
离近了,楚珣才看清那倾斜的刀刃,几乎要没进霍星叶皮肤。他伸手,缓缓牵住霍星叶的手,一点一点朝自己怀里拉。杨林亦是,皮包骨的手触在男人腕上……
旁观的人越围越多,杨林眼神飘忽,一寸一寸握拢……
骤地,黑雾飘过,训练有素地隐入人群,腰间对讲机红光闪烁。
就在三方即将完成交换的前一秒,楚珣黑眸一沉,左手猛一下扯过霍星叶朝身后带,右手抵拐磕向杨林的腕,与此同时,狠力屈腿。杨林一个闪避趔趄摔倒,刀片“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警察飞速奔来,楚珣弯腰捡刀,霍星叶余光瞟见杨林手朝另一个口袋,心下一紧,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楚珣。
警察冲来,杨林抬手,霍星叶下意识扑向楚珣——
“嘭!”
“嘭!”
“嘭!”
正午的光泄在影视城恢弘壮阔的琉璃瓦上,炫得刺眼,霍星叶胸口血流汩汩,浸红一片。
“喂,影视城东区片场电话亭,救护车加一辆,枪伤穿膛。”
“是霍哥儿!是霍哥儿受了伤!禁止拍照!媒体注意,禁止拍照!”
“嘀嘀!”
“呜呜!”
“……”
脚步声,说话声,混乱不堪。
楚珣彻底滞住,一瞬后,飞快撕下衬衫朝她胸上按,越按,越止不住,越按,越汹涌。
霍星叶感到他抱自己的手在抖,指尖在颤,她虚眼望进他眸里的无措,很想很想抬手去碰,很想很想告诉他……
其实,她早该确认,他就是那个人……
其实,她不是手控,也不爱美甲,只是躲不开他给的执念,看过摸过调戏过其他人的手,唯独对他,越陷越深……
其实,她没想帮他堵枪眼,只是太阳微辣,她身体不自觉地偏……
她还想告诉他,其实,她有点晕血,其实,她很怕疼……
她手一点一点扬起,无力,颓然。
倏地,坠下。
警车开道,呼啸全城,一排白大褂紧急会诊。
十分钟后,手术室灯亮。
杨木下葬那天,楚珣没去,一个人躲在衣柜里,抽了整整一天的烟。
霍星叶在里面动手术,楚珣等在外面的长廊上,等到了清洁工阿姨帮忙买的一包烟,手巍巍地抽出一根。
证据确凿,杨林伏案很快。霍阙在专案组办公室做汇报:“据交代,嫌疑人杨林在被害人霍星叶去《剑客难为》剧组签约路透放出后,便一直潜伏在影视城,杨木的日记他并不知晓诗句的意思,只因元丰集团郭邦城长期告诉他,楚珣对不起杨木,霍星叶亦对不起杨木,他提前用机械音转录在手机里,以备恐吓……”
楚珣从裤兜里摸出金属火机,撬开极富质感的铁扣,“啪嗒”。
“郭邦城为C市著名企业家,涉嫌DW幕后注资,性虐,囚禁嫌疑人杨林等,并与其姘头唆使犯罪,脉控走私,私藏枪支等多项……现已伏案。”
火苗蹿出引口,“嗞”一声燃上烟头。
“DW为商用生物制药研究所,其已故核心人员William等借科研之名长期从事G开发,零八年楚珣因故退出研究所后,杨木无意发现G大片试验田并着手收集证据,经过长达两年时间,经历与核心成员斗智斗勇强制吸毒等,于一零年去世,‘烈士’于明正式入档……”
楚珣倚在墙边,指间的烟头忽明忽灭。
他长长吐了一口烟圈。
霍阙脸上烟云浓重,快速汇报完,给局长耳语几句,快步离开,他步伐很快,绰绰的影晃在台前的白板上,模糊了潦草的字迹。
G,高浓度、可提纯、致幻植物。
手术时间很长。
霍阙来,洪雅来,刘莉来,霍阙去吃饭,洪雅去吃饭,霍爸爸霍妈妈来……
来来去去,唯独楚珣一个人,靠在白墙上,长身玉立,雕塑般没有喜怒没有悲苦,没有言语,只有烟雾朦胧他微绷的侧颜,烟头掉落一地。
洪雅给霍爸爸霍妈妈解释致歉,霍爸爸霍妈妈表示理解。
楚珣第三包抽完,转身去霍阙衣兜拿……
洪雅一把拽出儿子嘴里的烟:“你岳父岳母来了不打声招呼,一直抽像什么样子,没看到走廊上写着禁止吸烟吗,为人师表会吗?”
霍爸爸霍妈妈苦笑:“八字还没一撇,草草没事再说。”
楚珣置若罔闻,垂着一双眸子,反手凭空扯掉墙上贴的“禁止吸烟”,五指一拢,将A4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又点了一根。
贪婪地,吸一口。
好像这样,才能淡化手上的血腥味,身上的血腥味,满心满眼的血腥味。
她的……血腥味。
小姑娘那么怕血,又那么怕疼,当时怎么就没想通呢?
楚珣清楚地记得,当初背她下山去找了大部队,她本昏睡着,曲针抽个血便从混沌中疼醒了,又哭又闹。
“我是不是已经死掉了,为什么你们都穿着白衣服……”
“好痛,不要抽血……呜,我在哪儿?”
“……”
小姑娘长得俏生生的,梨花带雨的模样哭得人心肝颤。
医护人员无助地望向带她来的楚珣,楚珣同样无助地原地踱了好几圈,忽然转身,掀帘子出门,走向紧急小卖部,买了几颗……水果糖。
花花绿绿的,小姑娘砸吧砸吧含得欢快,面上的愁云却是没消。
害怕伤患感染传染病,医护人员抽了一管还要抽第二管。
嘴里还有甜味,冰凉的金属没进皮肤,小姑娘“嗷”一下,又哭出了声。
虽说二十出头的青年多的是油嘴滑舌,可楚珣连恋爱都没谈过,哪里懂哄人?
只能任由着小姑娘一手被医护人员把住,一手一泡鼻涕一泡眼泪地朝他身上擦。
“你是谁?”
“你说话。”
“你为什么不理我,你的脸长什么样……呜,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细细软软的调子宛如初生黄鹂,啼得楚珣心神悸然。
鬼使神差地,取下防毒面具的导管,把手放在鼻尖,朝上做了一个猪鼻子。
霍星叶楞一下,“噗嗤”出声,软绵绵道:“你过来……”
楚珣从善如流把脸凑到她耳边,小姑娘想说什么,唇瓣嗫嚅两下,楚珣没听清,又凑得近些,霍星叶却头一歪,再次昏过去。
柔软干涸的唇瓣,恰好,停在他的唇上。
轻若羽毛。
楚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在医护人员看小情侣的眼神下,默默套上导管,红了脸庞……
通知她父母,在她父母到来时安静离开。
自那之后,直至很久,霍星叶都会做关于那个人的梦。
梦的场景真实无懈,霍爸爸霍妈妈却执意说是在大部队的帐篷里找到的她,压根没看到什么救她的男人,就是党和国家救了她,长而往之,她便信了,也便淡了。
自那之后,很多很多年里,楚珣也会做关于那个小姑娘的梦,她十四五岁,她干净澄澈的眼神,她柔弱敏感的吻,每每梦见,天地间均为灰暗,唯独她与他辗转交颈,不胜缠绵……
他骂自己下流,骂自己无耻,骂自己满脑子肮脏思想却无办法。
直到杨木走,他读好友那些裹着灰烬的文字。然后,无数个日夜,浑身湿透地惊醒,独坐在偌大空旷的房间,邪教徒般,一遍一遍地进行自我麻痹。
只是一场梦,她是一场梦,过去都是一场梦。
红尘滚滚,千离百世。
勿沉湎,勿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