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颗螺丝已经锈死了,怎么拧都还在晃。
我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卡进螺丝槽里死命绞了两圈。
后视镜终于不点头了,但镜面上那道裂纹把我的脸劈成了两半,左边是疲惫,右边是狰狞。
夜里的雨没停,反而更密了。
回到烂尾楼地下室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条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冻鱼。
这里说是“武馆”,其实就是几根没刷漆的水泥柱子围起来的空地。
积水顺着天花板的裂缝往下滴,“滴答、滴答”,在死寂的夜里听着像催命的钟摆。
我没开灯。黑暗是穷人的朋友。
脱掉鞋袜,光脚踩在满是碎石渣的水泥地上。
脚底板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但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痛觉能让人清醒,能压住骨头缝里那股子想躺下睡觉的软弱劲儿。
起势,扣步,摆步。
我开始绕着那根承重柱走八卦圈。
不能走得太标准,不能走出功夫架子。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瘸了腿的野狗,每一步都拖泥带水,重心看起来摇摇欲坠,实际上脚趾时刻死死抓着地面。
那帮盯着我的人还在。
就在头顶,或者就在隔壁那栋楼的某个窗户后面。
“咳咳。”
一阵脚步声混着咳嗽声从入口传来。
我没停,只是故意让脚下的步子乱了一拍,踢飞了一颗石子。
“行了,别在那演瘸子了。”
陈教头那张像老树皮一样的脸出现在微弱的月光里。
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随手往地上一扔。
“咣当”。
一包粗盐,半瓶还没开封的红星二锅头。
“伤口要是发炎,你就等着截肢吧。”老头拉了张破折叠椅坐下,掏出烟斗,也不点火,就那么干叼着,“昨晚林溪那个妮子去堵你,你那一缩脖子,躲得有点意思。”
我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也没想躲,就是脚滑……”
“少跟我扯淡。”陈教头眼皮都没抬,“那一缩,不是你看见了她伸手,而是你身体先知道了她要抓哪。这就叫‘未闻先觉’。你那双眼睛,平时把这世界看得太清楚,反倒让你忘了身体也是有眼睛的。”
他站起身,走到那根柱子前,用那根不知盘了多少年的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
“老祖宗说,眼观六路不如心照八方。你现在的问题是太依赖眼睛。真到了生死关头,眼睛看见了,脑子反应过来了,身体跟不上,还是个死。”
他指了指那个圈:“闭上眼,走。”
我愣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闭上眼的瞬间,世界黑了,恐惧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没了视觉,那些雨声、风声瞬间放大了无数倍。
第一圈,我左脚绊右脚,肩膀狠狠撞在水泥柱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继续。”老头的声音冷得像冰。
第二圈,脚底板被一颗尖锐的石子划破,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第三圈,第四圈……
慢慢地,那种慌乱感退去了。
我开始听见了一些平时听不见的东西。
雨点砸在不同材质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落在积水里是沉闷的“噗”,落在铁皮管道上是清脆的“叮”,落在陈教头的裤腿上是轻微的“沙沙”声。
空气里有一股霉味,那是墙角的苔藓;还有一股机油味,那是陈教头身上沾染的。
忽然,一股极其微弱的风声破空而来,直奔我的左耳。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还没来得及思考“是什么”,脖颈上的汗毛已经先炸了起来。
身体本能地向右侧一偏,脖子像是没了骨头一样顺势一滑。
“嗖——”
一枚铜钱擦着我的耳垂飞了过去,钉在后面的柱子上,入木三分。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
陈教头正看着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成了。”他把烟斗收回兜里,那是他今晚第一次露出笑意,“看来这F级的垃圾异能也不是完全没用。它把你的神经练得比琴弦还敏感。这双招子,算是真正长进骨头里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佝偻得像个捡破烂的。
“剩下的自己练。别死在我这儿,晦气。”
午夜两点。
陈教头走了,但我不敢睡。
我脱掉那件已经馊了的背心,露出右肋下那道发白的伤口。
雨水和汗水泡得皮肉外翻,看着像张咧开的小嘴。
拧开二锅头的盖子,那股刺鼻的酒精味直冲天灵盖。
我找了根还算干净的木棍咬在嘴里。
“咕嘟”。
烈酒倒在伤口上的瞬间,我整个人像触电一样弹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堵住的闷吼。
那感觉不像是在消毒,像是有把火钳在肉里搅。
冷汗瞬间把裤子都浸透了。
但我没停。
又倒了一把粗盐在手心,混着酒液,狠狠搓在那些细小的擦伤上。
只有这样,明天早上我才不会发烧,才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去送外卖。
处理完伤口,我盘腿坐在积水的中央,双手结了个最简单的定心印。
雨还在下。
那扇破窗户关不严,雨水顺着缝隙滴进来,正好落在离我不远的一个水桶里。
我盯着那一滴正在汇聚的水珠。
如果是以前,我只能看见它落下去。
但现在,我调动了那一丝少得可怜的异能。
世界慢下来了。
我看见那滴水珠在窗框边缘摇摇欲坠,看见重力拉扯着它变形,变成一颗完美的长水滴,然后脱离束缚,旋转着坠落。
它在半空中映出了窗外的景色。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在那颗指甲盖大小的水滴倒影里,有一抹极不自然的寒光一闪而逝。
那不是路灯,也不是车灯。
那是高倍战术望远镜镀膜的反光。
位置在对面那栋居民楼的天台排水管后面。
我的呼吸节奏没有乱哪怕半拍,甚至连心跳都强行压住。
不是刀疤强的人。那帮混混只会拿西瓜刀和钢管,没这种专业设备。
是“异管中心”的战术组。
他们在钓鱼。
只要我现在表现出一丁点“发现目标”的反应,比如眼神聚焦、肌肉紧绷,明天我就得在审讯室里喝茶。
有意思。
我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假装腿麻了,伸手去够旁边的水桶。
“咣当!”
水桶被我“笨手笨脚”地踢翻了,脏水泼了一地。
借着去扶水桶的动作,我整个人顺势往前一扑,滚到了柱子的阴影死角里。
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时,我已经戴上了一副平光的黑框眼镜。
借着镜片的边缘反光,我用余光扫过那个位置。
那道黑影动了,似乎是在调整观察角度。
“真看得起我啊。”
我低着头,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倒霉,手里却悄无声息地摸出了陈教头刚才扔的那枚铜钱。
这里有个隐蔽的排水口,直通外面的下水道。
我把铜钱塞进指缝,借着擦地上的水的动作,轻轻一弹。
铜钱顺着水流滑进了黑暗的管道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叮”。
那是给陈教头的信号:只有官方的狗,才闻得着这么细的味儿。
做完这一切,我像个精疲力竭的废人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湿漉漉的地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在等天亮。
天亮了,这场戏才能换个舞台继续唱。
我要让他们看着我,又看不懂我。
几个小时后,晨光熹微。
我从那一堆破烂里翻出那顶明黄色的头盔,扣在头上。
头盔上的“极速达”三个字有些掉漆,却是我最好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