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我心里一震,不禁又想起了那个让人崩溃的猜想,难不成我这堆故事,真是方老太太红尘痴情梦?
算了,已经抓住了救命稻草,索性赶紧刨根问底吧。
“所以那个陈鸣秋呢?”我侧身靠在他的床檐上,“他还活着么?他——在哪啊?”
老迟疑着将身体转了过来,如果那具躯体更好用些的话,他应该会坐起来。
“你找他做什么?”他贼兮兮的眼神仔细打量着我,又一次闪烁起来。
“这么说您知道他?”
老刘微微侧开些眼神,重重说到:“陈鸣秋嘛,唱戏的,陈鸣秋嘛,那我当然是认识,我老乡。”
“真的啊?”我心中窃喜,兴奋的差点儿破了音儿。
他一脸不以为然:“那肯定的,他那点儿破事儿我早就知道的,那真是,嘁,那都多少年了。”
我心下明白了许多,也难怪方荷会跟他提,原来两人有此渊源。
“那您——能给我讲讲么?”
他长喘了一口气,好久回过神来,“啊?讲什么?”
我此刻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同时代关于陈鸣秋的回忆中,故事肯定也有继续的余地。
“陈鸣秋啊,您不是说您听过他的事儿么?”
他看了我一会儿,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幽幽的说:
“拥呼啥告诉你啊?”
“啊?”我没听明白,待到再看去时,那白天时的老谋深算又回到了脸上。我大体猜到了他的意思,这老头儿可真是够狠的,逮个蛤蟆攥出尿来。
“不是,咱就闲聊么,您没事儿就给我讲讲,您忘了我还帮您下——”
他就这么又侧着躺下了,指着床尾的方向:
“你给我揉揉,”
“啊?什么?”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黑暗中两只截发紫色,番薯一般的脚。
“你给我揉揉,我给你讲。脚,脚疼,赶紧的。”
我转头看回去,那张打定了主意的脸果然得意了不少。我的牙齿下意识咬紧了几次,这种像逗小孩一般的交易,让人多少有些反感了。可身体里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着我的胳膊向那双脚伸过去。
我知道那力量是什么,是前几日里我幻想的繁花锦簇,是我白日梦中的一鸣惊人。我只有这个机会了么?真的是这样么?我脑袋里懵懵的,甚至下意识的开始思考起应该如何“揉”。是十指相扣的揉脚趾,还是环绕着摩挲踝骨?
好在即将触到之际,那足有半厘米厚的灰指甲和一股扑面的腐臭气息,引起了我本能的生理不适,逼迫着我恢复了清醒。
凭什么,我自己爷爷我都没给揉过脚,一个好歹不知的怪老头,他凭什么?就凭他能多说几句不知真假的故事?
我的手在距离那双脚不到两寸的地方停住了,我很庆幸自己停住了。
“这是护工的事儿。”我咬紧牙,不敢回头再看他,只是坐直了身体。
“啧。”身后传来他明显不满的声音,他似乎并不死心:“你这,你个小年轻的孝敬孝敬我怎么了?唉,现在的年轻人咋都这样啊,都不懂助人为乐,一点儿尊老爱老的心都——”
我平日里最烦的便是这些个倚老卖老,以前每天在家庭里夹着尾巴伺候已经够让我神烦了,如今还要被个混蛋老头儿欺负。越想越觉得客气,甚至对刚才自己伸手过去的冲动都恶心的作呕。于是我索性起了身,撂下一句:“呵,跟我说不着,我也不欠您的。”
我走回到我的床铺上,戴上耳玩儿起了游戏。
那边可能是没想到我这次这么决绝,半晌都没再发出一声动静,我折腾的有些困了,按灭了手机,准备睡了。
心中那股气儿还是没消,越想越熬陶,方才明明没碰到那只脚,却怎么都感觉已经碰上了,恶心的不行。好人没好命,祸害留千年,这他妈要是死的是他该多好。
翻来覆去睡不着,正这时,我习惯早睡的父母竟又来了电话。嗡嗡声将我吵醒,一看手机,已亮了半天,正要接起,对面床上突然又来了句嘟囔。
“别亮。”
“什么?”
那边又说了一次,这次是刺耳的音量。
“别亮,睡不着!”
“神经病,”我心中暗自咒骂着,这老头儿心眼儿也是够小的,被我怼了两句竟然还没消停。我懒得搭理他,特意清了清嗓子,接起了电话。
“喂?”
“那个——”电话那头竟少见的是父亲的声音,“你今天说,那个帽子可能寄给谁了?”
“啧,“我下意识的咂嘴,心说他们至不至于。
”陈鸣秋。”
满以为他们会接着问下去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没想到片刻的沉默后,父亲小心的追问到:“鸣叫的鸣,秋天的秋么?”
“啊?”我一愣。
“是这样,我们之前收拾你爷爷东西的时候,有一摞儿信,”那边声音慢慢停了,似乎正在翻看。
“算了,我拍给你看看吧。”
“吾师鸣秋:”
略带潦草的老写字中,我逐渐辨认出了第一行的四个字。刹那间冰河化冻,喉咙一阵干涩,不消说,在爷爷信中能出现的鸣秋,只会是那个困扰住我的男人。
只是——“吾师”?
爷爷是喜欢听戏不假,可从来也没听他提起过陈鸣秋这个名字,更没听说他拜过师,学过艺。那如何会成了这陈鸣秋的学生?
而且,倘若真有这么层关系,那方荷听见爷爷的名字,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忘了?说不过去,同样是陈家班的学生,那个陈泰龙便记得住,梁悦茗就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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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海一别十年余。近日听几位叔叔讲,报纸上登了您在北京唱戏的新闻,心中澎湃,遂执笔著书信一封。
我是梁悦茗,这名字起的不好,多少有些旧思想。若您还记得拦海镇那三天堂会,应该还会想起来那个七岁的孩子,那便是我。
他们说,您果真在北京混出了名堂,想必当年您同我说过的志向应是都达成了,这真是极好的。
只是听说您还在唱那林冲戏,这却是没有必要的。
那年您走后,一语成谶吧,我家竟与林冲家竟起了相同的变化。也正因如此,现在的我算是看了明白,那林冲便是和我父亲一样,纸糊的傀儡,算不得英雄。
您若是记得那堂会,应该还记得早先我们家,是住坡上顶头那一间宅子的,三进的院子,方砖漫地,里面有一颗石榴,可惜您当年去时已入冬,枝叶不怎么好看。
那时搭的戏台就在门前坡下的那块晒场,我记得那年来了不少人。除了我们梁姓的亲戚,镇里但凡能说上话,能叫上名字的,也都来了。
那是他们会管我叫小少爷,现在没有人会叫这个了,现在人民都平等了,谁再那么叫,真是大大的反动派,我会撕烂他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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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的入神,直到耳边响起“莎莎”声,才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小吴不知何时穿着那身厚重的防护服走了进来,正在老混球儿身旁忙活着。
我赶忙将手机屏幕息了,好在小吴似乎也没有多停留的意思,转身又沙沙的走了。而老混球儿那跟唯一能动的胳膊上,多了一根细长的软管,向上延在一个玻璃吊瓶上。
活他妈该,我回过身,赶忙往下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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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水浒传里讲,林冲与陆虞侯原是好友,若如此,那与我家之事还真蛮像的。
您走后第二年秋天,粮食收完的那会儿,镇里也来了位陆虞侯。镇长听说是中央来的,便让有头有脸的几家,做东请人家吃饭。父亲拎着些上档的山货便去了,回来后我问他,那官儿是个什么样子。父亲说那人一看便是大地方来的,见过世面,席间说话像广播那样字正腔圆。每开口之先,便是“谁谁说过”,或是“哪个哪个先生教导我们”。
父亲那天还拍了拍我的头,难得一副笑脸,叮嘱说现在世道好了,你也要好好读书,去北京,当大官。
那是我印象里父亲最后一次笑了。第二天刚吃过晌午饭,我正在院子里丢羊骨节,堂哥突然呼哧带喘的跑进了院子。他喊我问二叔在哪,我说在柜上呢,他便又踉跄着返了出去。
很晚的时候父亲才慌张的回来,进门便问了我几遍有没有外人来过。他嘱咐我们不得出门,有人问起,边说与大伯家自小便分了家,从来不曾来往。
我问他有人欺负咱家么,他却又不说。
我自然是不怕的,第二天晌午,我便将那顶帽子戴在头上,守在石榴树下。
我就这么闷了三五天,却没有高衙内闯进来。直到一个长工家的哥哥跳进院子里,跟我说我大伯与婶子正在坡下唱戏呢。我那天定是着了失心疯,转头看父母还没出屋,便跟着跑了出去。
我一溜小跑跑到了那片晒场,许久未见的暖阳洒下来,直照的那新戏台泛着金光。
戏台上是穿素青色中山装的陆虞侯。他梳着三七分的头,正拿着大喇叭演的兴起。在他前面有个女人,蹲在那里摇摇晃晃的,五官都快拧出水了。我个子矮,看不到她身下怎么了,为何不敢一屁股坐下。
我想那个长工家的哥哥应该是骗我,那坤角的身形虽说看着是有些像婶子,但脸看着要比婶子大出十几岁的年纪。
“你们口口声声说拦海一片礁石滩,没有地,却不知道那拦海的土豪劣绅,都藏的海上呢!梁家旺,你就是这拦海镇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
我挤在人群的边上,心说不是的不是的,这戏分明是错了。我印象里的大伯和气又风趣,人们都喜欢的很。我记得他青虚虚的胡子茬,每次来我家,总是差人放下两担时鲜海货,把我抱到腿上蹭我的脸;或是将我整个裹进大氅里,闷的我半天看不见东西。
“你打的是什么鱼?”那陆虞侯转脸望向台下,口中念白又唱了下去:“父老乡亲们,咱们才是鱼啊!被他梁家旺生吞活剥的鱼!”
我突觉得这戏有些吓人了,向后退去,正这时忽而来了一只手缠着我的肚子,一把将我提了起来。我欲挣脱,抬头见是药铺的一个伙计,便从着他给裹走了。
那天父亲守在门房里,看见伙计把我带了进来,用鞋底狠狠将我打了一顿。
再后来,父亲索性差人将门从里面封了,铺子里的生意也停了。他每日里只剩惶惶躲在卧房的被和垛后面,眯着眼睛从窗户缝里盯着外面。我问他,爸,你也上去那台子唱戏么?
他喝了一口水,用拇指刮了刮人中旁的胡须,而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没有说话。
有天晚上,我突然被父亲一把拽了起来,迷迷糊糊看见母亲在不停的往针线笸萝里塞东西,父亲挎着一个药匣子,在卧房门与堂屋门之间来回窜,每回到卧房前,便骂母亲太墨迹,不要命。母亲终于把布袋拴在肩膀上,一手抱住针线笸萝,一手来拉我。
我赶忙也拾手边的东西,可除了床边放的,您留下的那顶罗帽,再什么都没掏着。我将罗帽戴在头上,三个人就这样抹黑出了院子,往山后坡的林子里跑。回头望时,岬上已亮起了七八盏油灯,像一串儿蜈蚣,带头的手电摇晃着,不停的向山坡下扫。
父亲脑袋上渗着豆大的汗珠,不时的回头望着。眼看母亲和我跑不动了,他指着田边几个胖大的苞米垛,喊我们藏到里面去。母亲的鞋尖,一片腿儿就进去了。我不知怎么钻,父亲咒骂着用手使劲扒出一条缝,拎着我的脖领子就把我囫囵塞了进去。
那个晚上静急了,我蹲坐在身体蛄蛹出的空间里,只能感觉到浑身上下透不完的寒气,逼得人牙床子都抖个不停。
人声慢慢近了,慢慢的好像又远了。
我咽着口水,轻轻吐出一口气,耳边却传来一声尖厉的摩擦声,还未待我反应,又是一声。我感觉腿有些痒,正要低头看,一道寒光直挺挺的戳在我胸前,我低头看,是一柄民兵用的尖刀。
我的心跳真的停了几拍,直到它不情不愿的,慢慢又退了出去。
倘若这第三下没有正戳在胸前,我肯定是会叫出来的。我真觉得是您那顶帽子护住了我,否则腿上怎么会只是痒了一下。
父亲唤我名字,将我拉出来时候,我只感觉已过了个把时辰。
我们躲进了隔壁村舅舅家的地窖里,每日里就在地窖里坐着,母亲每日里喊湿气重,腰疼。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家,他们也终日没有松快的神情。母亲说,不知道那陆虞侯能不能看在当年几盒山货的情义上放过咱家。父亲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母亲说要不再多送些山参,都给了也不妨事的。
他扇了母亲一巴掌,他说是那高衙内不让我们活,陆虞侯收了金山也不会手软的。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上梁山,却没有人能答我。
再后来,这地窖也容不下我们了,陆虞侯亲自来把我们带了回去。那天下午,我们终于也被请上了那一方戏台。我特意戴上了那顶帽子,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厉害。
陆虞侯说,父亲开药房的钱,也有大伯家出的,都是一样的坏人。他让相亲们好好回忆,我们家是怎么为非作歹的。
父亲和母亲就那么软软的跪在台上,不知为什么,我明明也站在台上,却好像又不再台上,一丝魂儿好像在外面飘着,死活也撞不进胸口去。那顶帽子早就被汗阴湿了,里淌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有一股陌生的烂杏子味道。
烈日炙烤下,人群渐渐在他反复追问中,起了反应。
“他家从来不收我的紫草。“
“我家姑娘吃了他们给的凉药还是死了。”
“他家白芷比集上卖的贵多了。”
我甚至看见了那个当初叫我来看戏的,长工家的哥哥。在众人纷纷冒泡之时,他像个抢答问题的孩子一般也在高声的吵嚷,声音淹没在了其后的阵阵嘈杂的浪潮中,我听不清。
我闭上眼,只觉晒得黑暗中都红彤彤的,我想着待我再一睁眼时,我目光如电,纵身一跃,持长枪跳入人群,红光闪现,一片片的人群像庄稼般伏倒在地面上。枪出如龙,将那陆虞侯串个透心凉。还有我的父亲,他们可莫要小看我父亲的那双大手,那双大手每日里不知道碾过多少药材,被他挨上,是火辣辣的疼痛。
“这就是你的罪证!”我睁开眼,顺着看去,是陆虞侯从父亲的老匣子里摸出了一沓地契,他掏出洋火儿,将它们尽数点燃,挥舞到空中。
我看见父亲半截山一般的身体终于微微动了,我的心都跟着热了,他一定会站起来,向着他们冲过去。
可那黑漆漆的身子只是左右的摇晃着,摇晃着,两个肩膀有规律的一高一低,一高一低。他就这样移动着,用膝盖当做脚,努力却缓慢的在木头戏台上缓缓转过身子,向着陆虞侯挪了过去。
他的膝盖会疼么,我心中突然清凉了,很好奇。
他将手扶在了陆虞侯的膝盖上,向上卑微谨慎的探着身子,嘴唇喃喃的蠕动着。
“放过你?”陆虞侯怒目圆睁,用手指向台下的人群:“你放过他们了吗?你问问被你剥削过的相里相亲们,谁能绕了你?”
父亲慢慢收回那双徒劳的宽阔手掌,他转回头,胆怯的看着那些满脸涨红的相亲们。
他愣愣的看了半晌,身子往后坐了坐,又赶紧挺起来,用那个肩膀一抬一抬的姿势,又走到了戏台的边沿。
台下交头接耳的蚊虫声,瞬间静了许多。父亲的双手颤巍巍的举过头顶,伸到阳光里,而后慢慢向着密集的方向拜了下去。
那宽厚的额头砸在木头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第二次再拜下去的时候,许是疼的,他眼中便多了眼泪。不是那种含住了的,男人的眼泪,而是滂沱的,嘴巴都下意识裂开了,闭不回去的眼泪。
师父,我记得你说,英雄戏是要笑着唱的。
我那天便知道了,我父亲根本不是一个英雄。
后来他们常说一句话,叫做“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想他就是只纸老虎,一个色厉内荏,只敢对我和母亲伸巴掌的纸糊男人。
好在,不到两年,他就病死了。那之后,我们再也不用被逼着唱戏了。
师父你知道么,他死的时候,斜歪在床上像块木头的时候,还是那虚伪的一脸严肃,就好像我没见过那副苟且样子一般,着实好笑。
他死在白桦街六号二层的小屋里,那是我们靠着母亲织补重新号到的一处小房子,一晃又是三四年了呢。
师父你知道么,那顶帽子我一直都留着,那是我从那个种着石榴的院子里唯一带走的东西。直到现在,也没叫人搜了去。
师父,我现在个子有一米七五,嗓门也很亮的。平常在罐头厂里做机工,胳膊也有力气。每当有小年轻跳到堂院里胡闹时,我在窗台上拿擀面杖冲他们一吼,他们便不敢指过来了。
您那段戏,我也时常练习的,就在后山那片苞米地上面,那里不总有人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几段的词儿我越来越记不清了。也无所谓吧,要我说,您也不要唱这林冲戏了,这个林冲根本也是个懦夫,没有太大意思。
真正的英雄,应该是杨子荣那样的,英雄狭义,嫉恶如仇。不瞒您说,我已经自己编了些杨子荣的唱段,等您来接我的时候,唱给您听。
您还会来接我么?倘若您还能路过拦海镇的话,您记得不要去那个坡上的院子里找我了,要来白桦街六号的二楼,临街那扇绿漆窗子就是。
不是晒场坡上的那个院子了,是白桦街六号的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