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花
不知先生2022-11-17 09:035,493

信写到这里就断了,我左右划了划父亲拍来的图片,可单看纸张便知道,没一张能接上。

缓了缓神,我大体也猜到了这封信缘何会留在爷爷手中:

它根本没有寄出过。

从内容来看,两个人当年应该有过一面之缘,网上讲这陈鸣秋三零年生人,而爷爷是三七年的,这么算下来,爷爷见到他时七岁,那陈鸣秋应该是十四了。而后七年间杳无音信,只是听闻其上了报纸。这种浅薄的交集,又怎么会知道信件寄往哪里。

无非是假想着故人能收到,发发心中的苦闷。

至于这个师父的称谓,应该是两个人当年相识之时,有过什么约定吧。可惜从我对爷爷的了解来看,并未有过兑现。也许正因如此,方荷才会对这个名字那么陌生。方荷认识陈鸣秋时,已是北京炙手可热的戏子,怎会还理会流落时结识的东北娃娃。

呵,这么说来这陈鸣秋的人品也并非方荷说的那么完美,现在回忆起方老太太,真有些恋爱脑的傻气。

紧接而来的是一阵空旷的慨叹,只因意识到爷爷的这封信件竟在家中藏了七十年,几乎是一段人生的长度。

我的十四五岁时在做什么呢,桌洞里的MP3和情书,逃课后的卡拉OK,头脑中还是有些记忆的。网络日记和家里的影集中,也还寻得到些佐证。

可他的十七岁,甚至他的一生,已经过完的一生,在哪儿呢。回忆只剩下坐在他家里那张永远硌屁股的红木沙发上,将电视频道在京剧和少儿之间换来换去,却忘了转过头多看他几眼。

好像他没瘫的时候,还曾经骑着摩托车待我和堂姐一起在海边兜过风,那是他?还是某部电影里的场景?

他是怎么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变成十七八岁,而后衰败成这个抱着我的老头儿?难道他也曾像我这样,每一天,每一秒的走过整个世界么?

这一路的故事,我竟全然不知晓,甚至,他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我竟然记得也不那么确切了。

时间啊时间,广袤浩瀚到人的生命竟无法留下一丝小小的波澜,当真太过冷血。在那其中,有多少人从婴儿到再一次闭上眼睛。这其中的故事,其中的的五感六觉,竟能化作一团虚无。

这个巨大的跨度击碎了我的存在感,我甚至怀疑起周边的一切,担心起一切存在的意义。

正在我唏嘘之际,刺耳的铃声给我吓了一激灵。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我赶忙坐起身,向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是我以为早已睡着了的那一位,正在疯狂的按着呼唤铃。

“怎么了?”我警觉地掀起被子,想起刚才的一幕幕,又没敢下床去。

走廊果然响起了脚步声,不多时,小吴小心的戴上口罩,将头探了进来。

“怎么了?”

我能感觉到她语气中的不耐烦,任谁凌晨一点多被突然召唤到这个晦气的地方,总归不会开心的。

那团黑暗中更黑暗的东西伸出一只手,向小吴勾了勾手指。对方又撇了我一眼之后,还是勉为其难的进了屋,凑到那张床前。

透过蓝屏风的缝隙,我分明看见那只黝黑的手缓缓抬起,在小吴粗短的粗短的后腰上悬浮着划动。

我的心跟着一沉,眼睛更挪不开了。虽然男女之间有些悸动也是寻常,小吴也不是我能看上的类型。可此刻我却比谁都担心那双手当真落在护士服上,那应该是一种原始的厌恶吧,直瞪的我眼皮快要撑裂开。

好在,它倒没有伸进去,做些我恐怖臆想中的动作。只是在小吴起身之际,略有嫌疑的在那淡紫色的衣摆上,划出了一条深深的辙痕。

小吴回过身,冲我走了过来,嘟着嘴,将手按在我的手机上:

“关了关了,你这边亮着他睡不着。”

我听的无名火起,本来犹豫着要打的“小报告”也咽回了肚子里。

“天地良心,”我将手机甩在一边,“这点儿亮睡不着?搞笑呢?”

“唉,懒得跟你说。”她皱着眉头意味深长的快快瞥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这,切,”我气不打一处来,水词儿不停的向上翻涌着,不消说,这老头儿应该自打那场不欢而“散”后,一直憋着法琢磨怎么报复呢。倘若今天早些时候我还对他残存些可怜的话,现在已是荡然无存了。

唯一的希望此刻就存在这些信件里,这下非但不能看了,还要乖乖守着这老混球儿睡大觉。

凭什么?数天以来积攒的愤怒翻涌着,我感觉自己快要憋闷疯了。原斌的戏谑,死活劝不回来的媳妇孩子,走的不明不白的方老太太。命运把我放到这么个搞笑一般的地方已经够了,凭什么还要我去迁就这个非亲非故的老混球。

凭什么,老子是在这隔离的,又不是在这受气的!

我狠了狠心,坐起了身子,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过去。那张床确实没在睡着,他将头靠在床背儿上,对着空气愣着神。想必还在体会着胜利的快感吧,我心中冷笑:

都别好,都他妈别好!

我咬紧牙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啪”的一声,将灯的开关按了下去。

顷刻间,房间被照的透亮。我梗着脖子强忍着没往他那看,重新躺回自己床上,脑中已经浮现出他那吸血鬼一般恐惧的挣扎。

比我想象的稍晚了片刻后,那边有了逐渐粗重的喘息,我浅浅而急促的呼吸着,假装镇定划着手机。我能听见其后传来的,干涩微弱的咒骂声,依旧是些贬损“当代年轻人”的陈词滥调。

无所谓吧,这一仗是在所难免了。

那边转为床铺挪动的吱嘎响。我愈发紧张了,这老头儿该不会是要过来打我吧。我有些怕了,佯装着镇定的坐起身,向着缝隙外看去。即便他要拿那个拐杖轮我,起码我也有个防备。

他果然下了床,宽厚的嘴唇不停蠕动着。好在,他并未向着我这边走来,也是,他心中应该也是清楚的吧,若是真闹起来,他这个身子骨也不可能闹得过我。

所以他应该是去关灯么,我开始思考要不要等他关掉后再起身去关。这样似乎会让这场闹剧持续很久,而我要这么做么,看着他在我面前彻底崩溃掉?我心里打着鼓。

可他却也没有向门口走去,在我盯得发拧的目光中,他口中嘟囔着“逼养的”,缓缓走向了书桌下的那台带滚轮的音箱。

我心中叫苦,这老头儿还真难搞,看样子是准备把全楼人吵醒,把事闹大,到时候自然我也得不了理。而若是此刻我下去拦着他,便又被他抢了主动权。

还不等我拿定主意,随着那跟细长的输液管越扯越远,支吊瓶用的长杆被拽倒了,杆头儿连带着玻璃瓶滚到了床上。我心瞬间提起好多,嘴已经张了一半儿,“停下”二字快要出唇。

他应该也感受到了手上分量的变化,却全然没有停。

“逼样的”,他嘟囔着伸手向前拽向那音箱的拉杆。

瓶子落地,可能是杆儿的缓冲让它没有碎,只是咯吱咯吱的在瓷砖地板上滑动着。错位的针头儿旁,几颗暗沉粘稠的血液滴落下来,在白炽灯的映射下,盛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我还是败了。

五分钟之后,我终于将那两条腿也扳回到了床上,横拉竖拽的将被子重新盖好。直到看起来与方才他下床时大致相同,我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没好气儿的问到:

“诶,你那吊瓶,用叫护工来接上不?”

他将手指微微抬起到一个尚不足以造成威胁的角度,指着我:“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素质。”

我懒得搭理:“我说那吊瓶,用不用续上!”

已经和方老太太的死莫名挂上了关系,我可不想再弄死一个,到时候这辈子都说不清了。

“啊?”他扭头看了看杆子,“都打完了。”

擦,我心中暗骂,这老头儿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那只手指又挺了起来:“你们都没有孝心啊——”

我索性在他旁边那张椅子上坐下。

“您甭和我扯这个,我孝不孝顺我家里有我自己的长辈,跟您我说不着。在这儿叫您一声大爷是我的素质,我可不该您的不欠您的!再说了,这儿也不是我想来的,”我一股脑的输出着

。“是现在这政策把我圈这儿了。说实在的,我他妈也不想在这儿。反正我到日子就跑,到时候咱谁也不认识谁。但您要是也想住这儿,就这七八天里面,您得守我这屋的规矩,咱都别给对方找不痛快!”

说完这一通,心中畅快了很多。

他果然被噎的够呛,涨红着脸向我伸着手,我赶紧将身子侧开。虽只有十几厘米的差别,但凭他,是挨不上了。

他看动手撕吧也没了可能,转而将那只手指回自己的脖子。

“我不怕你,”他喷薄着口水,恶狠狠的说:“我来就是找死来的!我明天就吊死在这里,我今晚我就偷摸吊上去!你别想好!”

“得,”我痛苦的用手搓着脸,无可奈何的服了软。“我错了行么,大爷,你也太下本了,真的。”

他反应虽较常人慢些,但脸上还是松弛了一些,嘟囔起他惯常那一套:“你不用唬我,我刘文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呼——”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成啊,成。您赢了。”

我将腿支在他床板上,蹬着椅子晃悠起来,“成吧,您只要不要死要活的,怎么都行。”

这一顿折腾,我都,我站直了身子,重重伸了个懒腰。

“就这样吧,咱不掰扯了行吧?关灯睡觉。”

本已抽身要走,却见他又将手伸了起来,摆了摆。

“别关。”

没完了?我回过头。

“不睡了,”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老睡啥啊,在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睡。有什么好睡的,早晚还不是得一气儿睡过去。”

呵,赶情就没想睡。败军之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溜达回来:

“不睡?不睡干嘛啊。”

他狡黠的笑了,伸手指着我:

“你,再陪我唠会儿。”

“不是,”我被他气乐了。这老头儿也太贼了,刚刚服软,他就蹬鼻子上脸。

“唠什么啊,”我将椅子一转,抱着椅背坐下,盯着他。

他左右转了转黑乎乎的脖子,看起来,也没想到我会答应的痛快。

要说唠,我最想知道的,无非就是陈鸣秋与方荷的事情。可那“捏脚”的交易还历历在目,我是不敢再张口了。

行,既然如此,就好好恶心恶心他。

“成嘞,那咱们就唠唠。那我先问问您,您说——这跟全市最好的养老院住着,干嘛总想着死呢?”

 

“不是克格勃。”这是他“纠正”我的第一件事。他回忆的时候总喜欢用那只更健全些的手抓着床单,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习惯这么做的原因。

他说他跑了一辈子船儿,这是我们这边船员儿对出海工作的习惯叫法。说实在的,既然要开始听他的絮叨,那若能从克格勃开始讲,会更有意思些。

这种东北船员的生平对我来说,实在听腻了。

在这座胶东小城里,从不缺乏的便是东北人。而几乎所有九十年代出生于这里的孩子,都被教育过:要小心那些东北“棒子”。

当我还不怎么理解的时候,我也曾经在公交车上观察过他们,他们多是身材高挑壮硕,喜欢鲜亮的颜色。他们说话普遍大嗓门,言辞又粗鄙。特别是上了岁数的那些,总是不怎么有逻辑。记得有两个老太太针对有没有”坐反车“,讨论了快三站地的功夫。当然,其间她们也向身旁不远的当地大姐搭腔过,可惜并没有得到回应。

之所以此事值得儿时的我费时研究,是因为很不幸,我也是被划分到其中的一员。

源自于在爷爷家待得“关键”一年,打上学后,我便因口音有了“小东北”的绰号。好在都是边边大的孩子,我倒没有因这绰号而被针对。而我那火爆脾气的妈妈知道此事后,第二天便跑来了学校,言辞恳切的在班主任面前反复声明:

“我们压根都没去过东北,太冤了。”

这件事之后,我们家的每顿饭便不太平了,几乎我的每句话都会被母亲打断,而后耳提面命的纠正发音。到后来,连喝水打嗝这种不大雅观的行为也要归咎于爷爷的错误引导,若是三番两次的犯错,母亲便会嗔怪于父亲。

“都赖你们家。”

长大后我也逐渐明白了这种地域上的偏见源于何处,无非是成群结队的外来人口,打破了这城市原本便不大的格局。其中九零年前后来的那一批年轻人,源自那场人工的灾难。而他们所投奔的,便是早些在这里扎稳脚跟的,那些东北船员儿们。

而老刘的故事中,唯一听起来有些不同的是,他似乎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我们眼中的坏人。相反,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好人没好报的故事。

他说自己是吉林桦甸人。

他说他原本是不准备从家乡出来的,他的家乡很美,每当清晨六七点钟的时候,带着寒气的山雾凝结在山坳里,与炊烟,还有早起人们口中哈出的白气交织着。一切都是灰蒙蒙,似素描画笔勾勒的一般,透着一丝让人打颤的寒意。而他醒来时,总是能在那股略微扎鼻子的气息中,嗅到粮食的香气。

十四五岁的时候,身为劳模的父亲,拇指卷进了履带里,残了。

“也是右手,”他抬起那残疾的半拉手,“你说巧不巧,老子啥样,儿子啥样。”

头三年里,这事儿好像真的没什么,只是父亲不大做的了重活了,在家的时间多了些,尽是给周围帮闲。村里面时常有公社的领导前来看望,因此时常有罐头吃。

他时常偷偷看父亲的那只手,虎口的一圈儿有缝合的印记,整个大拇指是一个紫色的肉包,那是从肚子上植过来的皮,而那里没再长出指甲的。

“人这东西怪得很,肚皮记得自己是什么样子。”

后来,村里换了界,便少有人来了。再后来,公社改制变了大队,门前便彻底冷清了。也是在那段时间,父子俩加起来拿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养活全家八口人。

他的身体越长越大,突然有段时间,刘文津发现,自己吃不饱了。

“他就不聪明,”老刘头儿说,“谁真往上冲啊,有本事让官儿先往上冲。他冲完了我们饿肚子,没见着当官儿的孩子饿肚子。”

“不是和你吹,我那会儿比你们现在的小年轻壮实多了。我一顿吃六个馒头,”他抹了抹嘴,多了丝笑容,“可还是饿啊,我们去打过麻雀,你吃过麻雀么?贼盖。”

“麻雀你得懂,麻雀你得入冬前逮。它们睡觉是扎堆的,就那么一溜林子。半夜摸着黑过去,等到了树底下,拿手电往上一呲,全跟枝子上站的,站的一排一排,眯着眼打盹。这个时候直接上手都行,只要手快,它们都不飞的。一个飞了,其他的也不飞。绷弓子也行,就是要慢一些。捡了直接手一拧,往袋里一丢。”他比划了一下,准确的说,是用拇指过虎口一碾。

“四五个人去,能打一编织袋。够吃半个月的。最好是带着毛烧,一秃噜一吸,鲜的很;要是嫌埋汰,也能熬白菜,炖出来汤是紫的,就米饭吃。”他说的兴起,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让逮?”我有些好奇。

“那是四害,打了有奖的,”刘文津得意的笑笑,“后来就不行啦,妈的还给个鸟儿平反了。”

六零年后,中央最新的精神,麻雀变成了臭虫。当然,那时候即便还想打,也比原来少了许多。四个弟弟妹妹也到了长身体的年龄,家里太穷了,穷到十五岁的刘文津明白,自己待不下去了。

“我要十六了还在家,家里就评不了五保,评不了五保我们就得饿着。”

这个理由在我看,略有些牵强,因为当他说到同乡讲威海一家国营的罐头厂招人时,那眼里分明有明媚的倒影。

“管吃管住。”他强调着。

一个新世界如同惊艳了时光的初恋姑娘,向他张开了怀抱。纠结几日后,十五岁的刘文津,跳上了去威海的火车。

继续阅读:13.爽口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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