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厂的人临走时,便许诺了拍摄的计划。他们说等明年开春后,就做这出野猪林,赶在杨家班的电影前上映,定是能抢个头彩。
其实自那时,我心中便有些隐隐的不安:与陈家班不同,早在我遇到鸣秋之前,杨家班便合进了市京剧二团里,若按外面的说法,人家才算是“名门正派”。他们的人自己应也是这么想的,我来这里一年了,也从没见过两门之间的拜会。
不过当然,班舍里连日的欢快,瞬间便冲散了这淡淡的阴霾。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没再听说过有人要走的说法。鸣秋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着手安排起了拍摄前的准备。
十月的时候,赶上十年大庆,整个北京的人都涌在长安街的边上。连日听得全是轰隆隆的声音,我心中难免又痒了,便缠着鸣秋要去看。鸣秋拗不过我,只好叫了两辆人力车来,一前一后过了前门,也挤到了人群边上。可下了车,人早堆砌成了墙。我听见里面一阵一阵锣鼓声,一把拽过鸣秋的手腕,想往里挤。好容易钻进去半个身子,手却怎么也拉不动了。回头去看他,他竟像个木头桩子似得,羞红了脸,一步也不肯动弹。
见他如此,我也没强求,只是回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声:
“小家子气。”
他咳嗽一般,噗嗤一声笑了。
于是那天我俩就不明所以的等在人墙外面,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听到锣鼓声一阵一阵穿过前排人群时,那边的人群都吼吼的喊了起来。我望向他,他心里也是有好奇的,还是偷偷地踮起了脚尖。我趁他不备,也赶着欢呼声最烈的时候大喊了一声:
“啊——”
他吓的一激灵,匆匆缩回脚,警惕的看了我周围一圈。确认我脸上的坏笑后,才略带责备的瞥了我一眼。正这时,一列飞机大雁般的排着队形穿过头顶,人群一瞬间安静了,而后欢呼声如潮水般袭来,似让周围更燥热了几分。
我故意不管他,又大声的喊了起来:
“啊——”
见他还木头似的磨不开面子,我故意冷哼一声,凑到他耳边嘲弄到:“切,谁是来看你的啊,自作多情。”
他听了脸更红了,苦笑着一脸的无奈。没想到,我的两声感染了周围的人群,他们不管看没看到里面的队伍,纷纷跟着大喊大叫起来。声浪一股一股在周边爆炸开来,鸣秋有些错愕,转过头,将脸缓缓贴近了我。正当我盯着他的眼睛,心跳越来越慌乱时,他嘴巴一下子张得老大:
“啊——”
我差点被他唬住了,但转眼又湮没在欢闹的情绪当中,我拽住他两个手腕,也对着他“啊——啊——啊——”的喊个不停。直喊到眼冒金星,手指都攥酸痛了,大口喘息着笑了起来。
即便不知道周围人在欢呼的是什么,即便感觉汗水都沾湿了胸前,我只觉得那一刻我很幸福。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高声的笑着,好像放下了所有的担子。我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欢乐。周围的陌生人们也是,我看向他们,虽都不认识,但都是满脸的喜悦,也笑盈盈的与我对视。
回去的时候,两辆车未过大栅栏,鸣秋突然将扇子伸出车斗儿,摆了摆,我示意师傅停下。鸣秋下了车,走过我的车旁,说:
“你回去,喊陈妈柳妈晚上留下,跟园子借个地方,散了戏吃饺子。”
他说罢要往街市里去,我赶忙喊住他:“包什么饺子,三庆该的钱还了么?”
他轻轻嗨了一声,摆摆手,“你不懂,今儿客一定上的多,不能白了他们。”
我还欲再劝劝,他已头也不回快步走了。
直到快开戏了,他才回了园子。细看之下,他进门时的神色有些阴郁。但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后便又如往常般清扬起眉毛。我接过他手里一块肉,匆匆赶向后面给了柳妈,柳妈伸手接肉的一瞬间,也皱了眉。
“怎么了?”我问到。
柳妈有些吞吞吐吐,半天只憋出了句:“可是一般。”
陈妈看了一眼,直接伸手拿了过去,似无心的嘟囔到:“嗨,他会买个什么。”
待再回到前面,鸣秋却已经奔后台了。
那晚上并没有如鸣秋所料,来的人并不见多。我在包厢里坐着,心中总感觉有一些说不出的担忧。也许是走神了,那天我突然看不出鸣秋演的好不好了,仿佛和昨天也没有什么区别,和前天,也没有什么区别。
散戏了,我当鸣秋便不会上来了,却没想刚一出包厢门,他却正在门口,我下意识往后又退了半步,想起白天里的事情,总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怎么了?”他云淡风轻的问了一句。
“哦,没事儿。”我佯装镇定,回去坐好,“饺子应该都得了,我当你不上来了。”
他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片刻后又侧开身子,望着走廊的方向说:“那正好,走吧。”
很久没有过好伙食了,大家自然是吃的尽兴。他在桌上也是照顾的周到,嘴上不停道着辛苦,把弦师们,龙套们都敬了个遍。末了,他嘱咐班里几个年轻的后生多吃多喝,便起身又向二楼的楼梯走去。我记起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忙放下碗筷,追了上去。
他应该是知道我在后面的,只是没有回头说话,任由我跟着他,走到了二楼的回廊边上,慢慢的踱起步来。我知他心里有事,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直等走到瞭望厅里最远的角落,他转了个身,依靠在栏杆上。
“怎么了?”他看着我,脸上依旧是那副微微笑着的模样。我未料到他会先发问,下意识的又回到:“没事。”
他没有动,依旧那么淡淡的盯着我的脸,半晌又用鼻子轻轻嗤笑了一声。
“笑什么?”
他悠悠的说:“我有时,都快忘了你多大了。”
这没来由的说辞,让我顷刻感觉脸上又要烧起来。于是赶紧吸了吸鼻子,刻意假装轻松的抬起头,挽了挽头发,看向别处。
“诶,你那肉买的够久的啊。”
“哦,”他只应一声,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身,又看向人群。凝神望了一会儿,又道:“是不是那肉不好啊?有人说什么么?”
“那倒没有,”我赶忙打住话头儿,“只是你去的有些久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他将脸埋在黑暗中,悠悠的眸子长久的注视着那一桌已开始划拳行令,越吵越热的人们。
“这买肉也得用票了。”
我顷刻明白了他的为难之处,担忧的问到:“北京也开始了?”
“嗯,”他的肩膀缓缓耸动了起来,而后又放松开:“说是过段日子都要用票了。”
“那你怎么买的?”我也转过身,将胳膊肘靠在栏杆上,身体靠在他一侧。
“还能怎么整,”他轻叹一口气,“现托人拆兑的,半晌才送来。”他顿了顿,又说:“不好弄啊,都是少票的,烟袋街那边全是拿钱换票的,逮不着拿票换钱的。”他捏了捏鼻子,苦笑一声:“本以为有手艺便饿不着,这世道,越来越看不懂了。”
“吉祥园按月给着么?”我关切道。
“应该是吧,”他缓缓直起了身子,似故意压了一口气在腹中,“都是五子在操办,看样子,也就够前段日子那样了。算了,”他才将那口气呼出:“少铺张些就有了。”
他这话里多少有些安慰的谎,我是知道的。现如今九成的班舍都进了院团,剩下的小班儿多是靠哈德飞,三庆这些收编了的戏园子养着。钱是够糊口的没问题,只是这粮票越来越吃紧,庙小菩萨多,只会越来越不够分。
“还不是赖你,”我靠着栏杆将头低下,园子里冷清之后的水汽,伴着还没散尽的瓜果与香粉味儿,升腾着凝结在空气中。吸入鼻子,总会让人想起那种搭在脖颈后的湿毛巾。
“要不然,我找找李伯伯——”
我未说完,因为知道他的心思,果然,他早就轻蔑的晃起了脑袋:“别想了,用不着,我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
“答应了师父的,”他也重重吸了一口,将手背在身后,“陈家班倒不了,至少不会倒在我手上。”
我也站直身体,把手搭在栏杆上,倔强说到:“进个团怎么就是倒了呢,照这么说,那那些大班儿都算是倒了?你只在乎那块牌匾,可万一真给他们饿急眼了呢,还不一样是个散?”
他将手背在身后,又半晌没说话,而后狡黠的看向我,挑起一边嘴角问:“那你能给他们都弄进去?”
这是我俩都明白的问题,所以他也没等我给出回答,便又将头抬了起来:“慌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等电影拍了,场子肯定还会热起来的,到时候来两出新戏。那些进了团的,怕是后悔都来不及。
我望着他,心中还挺喜欢他这股子没来由的乐观的。我有时会突然幻想起那个刚来北京的他,抱着脑袋,将身子紧紧塞在门缝里的他,不知道他那时会是什么样的心境,有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要为了这块牌匾发愁。
“下去吧,我有些冷了。”我抱起了胳膊。
“别啊,”他用下巴点了点下面,一桌人脸红脖子粗,小五子和泰龙索性光着脊梁玩儿起了酒令。
“多好啊,别扰了他们的兴。”
我看到那个角落里坐着的小姑娘:“诶那个,是不是上次的,叫——”
“美惠。”他答道,“你还记着呢。”
“你不也还记着呢。”我故意扮了个冷脸,“莫不是怕我下去,惹了她不开心?”
“嗨——”他拉了个长音儿,苦笑着晃了晃脑袋,“小姑娘也挺不容易的,让他时不时来帮帮忙,她家里——”
“呦,帮人家开脱上了呢,”我斜瞪了他一眼,“那我现在到底算什么,还是你的妹妹么?”
他想了想,故意挤着眉头纠正道:“本来就是。”
“嘶——”我抬手佯装要打,看他往后撤步的姿势,又没好气儿的把手收了回来。奇怪的是,此刻我却又不想逼他说些什么了。约定的期限还剩一半,我反倒越来越害怕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后面的东西是我幻想了无数次的幸福,如何去打开,都不够小心。
心中这么想,嘴上却还是不服气,见他还一脸不正经,又将手抬起:“还笑,你说,笑什么?”
他轻轻用手腕挡住我的手,却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了,只是轻轻缓缓的说:
“有时候,我又能想起你多大了。”
我没理他,转身走进了一旁的包厢。他也默不作声跟了进来,站在扶手边上,似观众般眺望着台上。这次小冷战没能持续多久,他转回身问我:
“还不回去?”
我刻意躺倒在沙发上,嘟着嘴说:“不回去了,今儿便在这住下了。”
“不冷啊?
“不冷,气热了。”
他拿我没有办法,只得回过头,默默守在旁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待着,我翻过身,看着这个幽暗的小包厢。我在这里就这么守了他一年了,里面的布置,已逐渐调换的同我自己的书房差不多。
而这些会一直在这里么?几十年,几百年后,也会物是人非吧。那时若有人踏进这里,会不会疑惑于这个包厢与众不同呢。
也或许那时,连这戏园也都不在了吧。
我目光停留在那顶挂在衣服架子顶端的帽子,心里又有了主意:
“给我唱个帽儿,哄我睡觉。”
他听罢,回头悄悄瞄了我一眼,我赶紧又把眼睛眯缝上了。他偷笑着转过头,凝神片刻,轻轻说了一句:
“行。”
“五呀嘛五更里呀,月影儿照花台。忽听门外有人叫乖乖,原来是我的情哥来。情哥你走过来啊,情哥你走过来,前面有人要从后面来诶,脚步你要轻轻地迈。”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飘飘散散的,像空中的浮尘一般。
我没睁眼,不服气的小声嘟囔到:
“嘁,淫词浪曲。”
“哈,”他自然知道我不是真心,片刻后却还是没有继续唱下去,用下巴点了点那方戏台,说到:
“这台子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演了千千万。”
“听着都挺雅的,其实呢,用一百个典故,扒开了也不过裤裆里的那点儿事,倒不如寡妇光棍给的痛快。
本来么,便是只朝生暮死的虫子,嘴都没长,也知道或者这一天要做什么;这人生的两行伶俐齿,一辈子叨叨个没完,心里最想的,却不敢说了。”
我听得入神,思索片刻,侧过头来问他:
“那你呢?”
“嗯?”他一时未反应过来,扭回头看向我。
“我什么?”
我避过眼神,“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他踟躇着没有回答,转回头冲着戏台的方向,重重的伸了个懒腰。
“人都当我梗个脖子闯来闯去,是要弄出什么名堂来。其实要真依着我,我想的还真就是——有碗饱饭,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每天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就够了。”
我将身子转向冲着他的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个久久愣着神的男人,那一瞬感受到了他藏了许久的寂寞。我很想追问他那个陪伴他的人会是谁,可又不敢问。
“偷懒,”我拽下挂在椅背上的毛巾,朝他甩了过去,“谁准你停下的,接着唱!”
他笑了,清了清嗓子,继续唱了下去。许是因为白天时候欢闹的过了,我只感觉困倦来袭,还未记住他后面的唱词,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柳妈给我摇醒的,我才想起自己还在这包厢之中,于是惺忪揉了揉眼,坐了起来。一件大衣顺着滑到了地上,我仔细盯着看了半天,这才想起是鸣秋的衣服,抬眼寻他,却不见了踪影。
“鸣秋呢?”
柳妈老大不乐意,阴阳怪气的说到:“鸣秋鸣秋,你是真没些姑娘样子了,那怎么,还得人家在这陪着你睡不成?我都找你找半天了。”
我带着笑伸了个懒腰,而后仔细捋了捋额边的头发,站起身子,把鸣秋的外套拾了起来,披在了外面。随着柳妈走出廊桥,却只见另一头包厢外窸窸窣窣,人头攒动。我停下脚步,未理会柳妈的催促,轻声走了过去。
几个年轻男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门口的两侧,五子回头瞅见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从他脸上憋不住的坏笑,猜测里面定是有什么猫腻,于是也不往里走,跟着抻长了脖子向里望去。包厢有影壁屏风,后面黑洞洞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正当我有些累了,想缩回身子时。里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女人尖厉的呵斥:
“呦!我只当约得是陈师父,怎么是你这条狗啊!”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那个美惠真闹出了什么幺蛾子,正这时,一个男人从里面慌乱的窜了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跑向门口。
门口的人突然闪出,“旺——旺!”的怪叫起来,那黑影身子一怔,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哆嗦个不停。藏匿的人们霎时笑的前仰后合,有的干脆捂起了肚子。一个手急的赶忙拉下了灯绳,将屋里照了个透亮。
我这才看到是泰龙,心中稍稍安了些。他脸红脖子粗的,半天嘴才合上。可刚合上,他倒也跟着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笑声与大家的合在了一起,仿佛他也是这局中人一般。
这时里面的女人才走了出来,是那个叫做杜鹃的花旦,她拿着做派,一边扭腰走路一边系着扣子,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瞥了泰龙一眼。
“什么货色都敢睡老娘了啊,老娘要的是那个陈,可不是这个陈,想瞎了心了吧你。”待要摇出门了,却又被个坏小子一把推了回来:
“唉,陈师父可是说过的,他要不在找他替,那咋的?光能替着唱戏,不能替着睡觉啊?依旧依旧了呗?”
“可不,你不试试咋知道不一样?”
众人起着哄,又一次堵住了门。
虽没有我的事,可我总觉得也被牵扯了进去。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于是起身离开。
“可不!”临行前我又听见了泰龙的笑声,他的声音似乎被嗓子夹着,比以往更用力了些: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一样,唉你就说,我学的像不像吧?哈哈,哈哈哈——”
我转回头,看见脸上红晕已经散去的泰龙,寸把头发上的汗珠顺着摆动的身体滴到了地上。他的嘴咧的好大,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
“呵,这娘们够下本的。”我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扭回头看向老刘。不知道什么时间,他已经坐了起来。
“那种地方,哪来的什么好人。”老刘心不在焉的回答,他说完重新喘了一口气,才把脚努力的抬到床面上,用好用的那只手往上套袜子,那动作很娴熟,但可能是力不从心了,每一步都要重复十几次。穿好一边,他看着还没有穿袜子的另一只脚,犹豫了片刻,又补充到:
“那个陈鸣秋也一样,这辈子就坑了个方荷。多大毒性你说?打从知道了我是陈鸣秋老乡,每天喊我天天说,那牛逼都吹个没完。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我跟你说小伙子,那方老太太这辈子就活了个陈鸣秋,有时候我真怕她都忘了自己姓什么。”
等了好久,他也没有接着说下去。我有些警觉,隔着屏风的缝隙看过去,只看见他脑袋紧紧地贴在膝盖上。我有些害怕,仔细看又发现他的手腕还在不停的抖动着。他的喉咙处不是的发出喘不过气的“咔咔”声,直到我感觉想上前帮一把了,他才终于把头抬起来了一点儿。
“诶——”他长长的喘了一口气,深到了我仿佛都跟着那口气钻进了他的肚子里。连着又喘了一会儿,略带薄膜破碎声的呼吸才终于平复,他脸上又有了血色。
他痴愣愣的看着我,呆滞的等了会儿才说到:
“啊,说的什么来着?”
“啊,没事。”我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也越来越爱用这两个字了。想再起头,却又一时没想好再怎么发问。
“哦,没事。”他重复着我的话,“没事。”他嘴里唸咕着,转而拿起床边的拐杖,哆嗦着站了起来。本以为他会去上厕所,没想到他迈着小碎步的向我这边走了过来,还没走到一半,便重新呼唤着:
‘’小伙子,小伙子。”
“嗯?”我站起来,仔细朝门口看了一眼,见没人,便靠近了几步。
“你帮,”他抹了抹嘴巴,“你帮我看看我穿的,”他简短的抬起拐杖,指了指自己的两只脚,“是一双不是?”
“哦,”我低头看了看,包裹住两只肿胀的脚的,是一样的黑色。
“应该是一双。”
“那就行,那就行。”他微微笑了笑,转回身,又慢吞吞的朝自己的床那边走去。
我躺回到床上,拿起床头柜的可乐闷了一口,想想又觉得有趣,嘟囔到:“您这——还挺讲究的。”
他抖着身体坐下,两只手撑在拐杖上,扭头看向墙上的钟。他看表的时候,嘴里也跟着数数一半的张合着,一粒晶莹的口水又顺着留到了他新换的羊毛背心上。直到我想放弃了,他又转回头,看着我这边。
“啊?”
我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但也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您袜子还挺讲究的啊,还得看是不是一双。”
“哦,袜子。”他喃喃的又一次低下头,似乎是又检查了一遍:
“不仔细不行啊。穿错了,那帮人就给你往本上记。错几次,就不让住了。”
“不让住了?”
“那可不,”说起这个他又有了精神,“说是那样的危险。要么医院拉走,要么家里拉走。唉,有的选都还没来及选呢,人也就没了。”
这番话让我再次想起那个跳过了这些步骤的方老太太,一朵愁云再次塞入胸口,我深吸一口烟,渴望着把它们驱散出来。
“所以说不能彪啊,真彪了就来不及了。”他又转头看了看那个时钟,嘴里这次却没忘了说下去:“我不是真彪,我就时不时的有点儿迷糊,我还早嘞,比他们明白多了。”
我心说这老头儿装的比谁都豪横,真说起这事儿来也怕着呢。
“是,我看这儿的都还挺清醒的。”我随口应着。
“你知道个啥,那你是么看见,”他抬起一只手笔画了一下,而后转头警惕看了眼门口:“我跟你说小伙,我也就跟你说。那有的,诶,”他说到此处似乎有意又想往前凑一凑,可毕竟身体不灵便,只能是往前稍稍弯了弯腰,压低了一些声音:
“那有的啊,今天见我,问星期几,明天见我,还问星期几,一连问了好几天,”他摆着手,“我就说,你老问星期几是干啥,他说,星期几,到星期五,她闺女就来接她了。我说你可拉到吧,你不是说你俩儿子么,你什么时候有的闺女。诶,”他一正色,身板又挺直了,“这会儿就看出不对了,我就跟他们说啊,就他们,”他抬起胳膊努力往后摆了摆:“我说你们看好吧,这个老太太糊涂了。然后么两天啊,她就四处问,我是儿子,是闺女?”他高抬起眉毛,露出一副“你懂得神情,“这就不正常啦,”他抬手笔画了一下脑袋,“没两天就下不来床啦,家里立马就接走了。”
我有些想再问一句,但转念一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开心结局。
他抹了下嘴巴,又继续伸出一根手指往外指:
“还有那个红舞鞋,你见过没有,那个神经病。”他贼兮兮的笑了笑,“她早糊涂了,她就跟那装呢。”
“怎么装?”
“我跟你说,”一听这个,他笑的更夸张了,“她可会装了,她白天就拿着个电话,老动不动就搁耳朵边儿上,喂喂喂的。我跟你说,她哪有人打电话,她那就是装的。我有一次看不下去,我就走到她旁边,指着她我说你天天打电话,你哪来的电话费?谁给你充的电话费?诶,她就不吱声了。”
“嗨,那也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他用两只手将拐杖拎起一点儿又放下。“怎么不一定,”他脸一莽,“她闹出过多大笑话你都不知道,她一到夜里就犯病,不睡觉,半夜见个人就跟着要跳舞鞋。她有一次都要到哪了你知道,她半夜跑女澡堂子要去了,穿着衣服,挤得人家小姑娘淋浴头底下跟人商量,你说是不是彪了。”
他说到此处,脸上又是那副标志性的贼笑。可许是因为跟老人们待得有些久了,我突然从这笑话里听出了些心酸。
“就没有人给她买过么?”
“谁给她买?”他将声音拽的老长,“你胆儿大你给她买,她买完出了事儿算谁的?”
我只好把心里的话又咽了回去。心说人人都讲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可似乎小孩儿要起东西来,从没有这么费劲,这么瞻前顾后过。
他说的起劲,又滔滔不绝起来:
“要我说,她那个脑子,就还剩这么点儿。”他翘起一边的小拇指比划着,“就指甲盖这么点儿,那就是个彪了。糊涂了,糊涂虫子——”
“诶,也别这么说,”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本想再后面接一句:“你也有这么一天。”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出口,只好改口道:“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那一刻他快速做出的表情,让我感觉他好像早知道我要这么说,或者等着我的这套可怜言辞。
“那怎么了,”总之,他还是略带心虚的侧过了眼神,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事实嘛,当她面儿我也敢这么说。”顿了顿,又放松了些:
“反正说了,他们也听不懂了。”
我搓着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片刻后他又一次抬起头,看向了墙上的钟,而后伸手拿起了一旁的拐杖,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小步倒着坐到了门口的轮椅上。我担心是不是刺痛了他的哪根神经,忙叫住他:
“诶,大爷,您这是干什么去?”
他调过头,拉开了房门,才简短说到:“有课,下午,唱歌的课。”
哦,我这才想起打从老刘和我唠起嗑,起码有两三天他一句没唱了。这么一想,我也算是给这里创造了些幸福时光。
待老刘出了屋子,片刻的安静让我有些忐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即将被劝离这里的老人脸上慌张的表情。
所以老刘的袜子到底穿对没有?刚才只是草草的看了一眼,倘若他坐那儿上课的时候被发现袜子穿的不对,我是不是把他又往外推了一把?想到这不禁有点儿后怕,可他人已经出去了,也没法再追上去看看。
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他每次脱袜子都往床下丢的臭毛病。若现在床底下的袜子都是成对的,那不就说明他没穿错么?想到这里我偷摸下了床,轻手轻脚的溜达到老刘的床边,俯下身子,往里面看了起来。
里面确实还有三四只袜子,可床下太暗,看不清颜色,我只好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朝里面照过去。
深处的灰尘中,一个不大的黑框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趴在地面上,向上翘着一个小斜角支架。我一眼便认出那是个老款式的相框,可是谁把它放在那儿的呢,是老刘,还是方荷?不管是谁,放在那么靠里的地方,不像是偶然。我心中愈发好奇,起身抬眼看了一圈儿,想找个长家伙给它勾出来。
正这时,走廊里竟又传来了踉踉跄跄的声音。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您怎么这样啊,怎么这样啊!”话音未落,一脸哭相的小吴推开门,拽着老刘的轮椅往回拉。
“没有你们这样的,隔离呢,怎么动不动就往外跑啊!”
小吴这么一提醒我才反应过来,是啊,刚才走了神,竟眼睁睁看着老刘走了出去。但老刘似乎并不愿止步于此,他手死死攥住轮椅外侧的银圈儿。叫嚷着:“ 你们敢管我么?我刘文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当然,嘴里厉害,那只手的力气却不争气,轮椅刮刮蹭蹭的还是被推了进来。
“你干什么!”他空出那只好手来不住地扒拉着小吴的胳膊,动作幅度之大让人有揩油的嫌疑,“你拦着我干什么!我要去上课!”
“上什么课啊,”小吴倒没有理会他那只手,只是气鼓鼓的攥紧了轮椅把手。“跟您说了说了的,您愿意来这特护房我们拦不住,但您进来了就不许出去,您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我要去上课!”老刘转着轮椅还想突进,脑袋直直的往小吴怀里扎。小吴见此也有点儿害怕了,索性快撤两步跑回外面。
“您就好好呆着吧。”她说完便赶忙关上了房门。
“诶!”老刘用力的喊了一声,追过去又拽把手,可惜再没能挪动半分。
“他妈的!”他骂骂咧咧的转回身,不甘心的往回慢慢转着轮圈。走出两步,他又一次抬起头,转回身子,指着门外的方向:
“中国的地面上,绝不能让他们横行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