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梦惊缘由
不知先生2023-02-02 14:529,053

  老刘重躺回床上后,可能是越想越气的缘故,不是用手重重的戳着呼唤铃。可小吴也不傻,一直没有回来。那样子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愧疚,于是没敢再去打扰他。

  叮铃叮铃的动静约么有二三十分钟才算消停,而后没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粗重的呼噜。透过那条缝隙再偷眼去看,他竟就那样穿着衣服睡着了。他的呼噜声后面有时会跟一个蹊跷的尾巴,细听下来是一种呻吟,每当发出这一声时,他便会用那只好手紧紧掐着那块床单上发黄的地方。

  这让人有些难过。可我该难过么?我不知道。他的确不算一个好人,甚至也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即便是在他年轻时碰上,我想我也会避而远之。毕竟,在两天前,我还恨不得要弄死他。

  处理完对于他的复杂情绪,我又一次对着电脑里没写完的小说发起了呆。可能是由于老刘头儿的助攻,我现在对于写完这部小说多了些信心。

  可信心只是信心,此刻远没有老刘头那两条喷着唾沫的松散嘴皮子好使。

   

  理清了思路后,我又想起了那顶该死的帽子,此时此刻它会在哪儿呢?我仿佛看见了陈鸣秋一举起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抚在上面,缓缓的摸索着。

  顺着线索往前倒,便又找出了父母发来的信件照片。

  我侧着看向老刘,这会儿他睡得实了,于是将手机亮度调到最低,翻过身用脊背挡着,偷偷看了起来。

   

  排在第二封的,是一张让人打怵的稿纸。上面大部分的段落,都悉数被横线划过了。这让本就是手写的文字更加难懂了,我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开始耐着性子逐字逐句的识别起来。

  “吾师鸣秋:

  岁聿云暮,急景流年。”

  嗯,不错,又是写给陈鸣秋的。

  “拦海一别,已是十五个年头。前些时候有同事去北京公事,带回的报纸上,看到了您于吉祥园的演出信息,因此着书信一封。”

  哦,合着这封信真的能收到了,怪不得这么多涂改。这应该是打的草稿,而正文已被第寄出了。

  “说起来有些难为情,这么久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小孩。若您还能记得随信寄还的这顶帽子,兴许还会有些印象吧。”

  我心中稍稍一紧,赶情这便是陈鸣秋收到帽子时,随着的那封信件。

  “之前镇里的老宅子已经拆了,我现在人在瑶台,前年到的这里。要说来这里的原因,倒也是借了您的光。

  您知道的,我家成分不怎么好。周围边边大的孩子都开始谈起恋爱时,我也不曾找到合适的对象。我心里一直期盼,能找到一个成分好,人也好的另一半。就这么盼了四五年,直到五八年去镇里看联欢的时候,我遇见了随团来演出的文艺兵小宋。

  她挺漂亮的,短短圆圆的苹果脸,唱白毛女里的喜儿,唱的我在台下红了眼眶。我托人打听,才知道她不是这里的,是山东瑶台的,成分也很好。

  我想她肯定是爱听戏的,便找机会多与她交流,还给她看了那顶帽子,把是您徒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虽没有去过北京,没听过您的戏,但终究还是被我打动了,同意与我交往。

  虽然有些阶级差异,我们还是秉承着对未来的美好追求,义无反顾的走到了一起,偷偷的领了证。她父母知道后,强行将她叫回了瑶台。她便与我来信,说让我到瑶台找她。我想了想,母亲已经过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便跟着来到了这里。

  他父亲看我追求的很执着,于是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们两个的事儿。他是蛮有关系的人,将小宋调到了航院做宣传干部,又把我安排进了街对面的瑶台五一二技术所,做研究员。

  开始的时候,做得确实不怎么顺心,您想啊,我哪懂什么技术啊。再加上出身的问题,我知道同组的年轻人们都是怎么看我的。好在心情抑郁的时候,我可以骑车去夹河桥旁边的石头堤坝上坐一会儿。那里风清云阔,海鸥成群。我有时能在那里坐很久,便会轻松许多。

  平常的日子里,还是开心的事多一些,每日我与她下班后,便会一起买些时鲜货回去。那一路都是清朝时的使馆,尖尖的房顶,在夕阳下很漂亮。若是您能来,我一定亲自带您去看看,再下厨烧两个拿手的好菜。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儿。我想起之前在拦海的时候,海在南边,而现在到了瑶台,海又去了北边。半辈子围着海转了一圈,于是给他起名,叫做梁海涛。

  说来有趣,给孩子收拾房间的时候,又翻出了之前给您写的信,本想一同敬上,看其中所写,只可发一笑,于是作罢。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竟劝您不要再唱那林冲戏了,说他就是个伪君子。现在想想,那时太傻了。有时候抱着孩子,捏着他的小手小脚,我就会想一切就像现在这样,就足够了,挺好的。这么看的话,林冲做的其实不错了,人生总是会有遥不可及的梦想,也总是会有牵肠挂肚的软肋。自己的命好舍,一家人的命却舍不得,所以保全一时,是没什么错的。

  于是便要忍,忍得下去,兴许就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只可惜戏里的人不会知道,他们的命数早都被写好了。

  而我呢,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我这辈子应该就是这样了,也不敢指望于唱戏的事儿上,再有什么更深的缘分了。因此老留着别人的东西,也不是个办法。还回去,说不定您还能用得上。若是已有了如意门生,不如传给他。

  现在回头看看,自己竟已比那时的您还年长了,您说的那句“英雄戏要笑着唱”,至今不敢遗忘,常拿出来勉励自己。

  在此也祝愿您,能继续大展宏图,一路笑着唱下去。

  不知还能否等来您的回信,谢过当年错爱,望珍重。

   

  眼睛挨个字辨认的酸痛,可从信里能推导出来有用的信息,只有我这吃“软饭”吃的倒也是一种传承。等家人再因为这点儿事儿戳我的脊梁骨,我还真有了辩驳之辞。

  回头再想帽子的事情,不对,还是不对。海涛是我大伯的名字,这帽子若是在我大伯出生后便寄回去了,那我小的时候,怎么又会放在家里呢。还有刚才已编进故事里的,陈鸣秋拿到帽子后的说辞,怎么与爷爷所说的恰恰相反呢。

  几个人的脉络清晰了许多,缠绕着我的却是一头雾水。就像是只剩了半截烟屁的失眠夜,扰扰的,愈发不得心安。

  我颓唐的躺回到床上,呼出一大口烟雾。丝滑蔓延的白色升腾而上,顷刻便看不见了,像被那黯淡的天花板吸进去了一般。人好像也是这样,总是在坠入虚空之前,想尽办法留下一堆活过的证据。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爷爷家里发明的游戏:我会将院子里的石头捡回家里,用小刀刻上自己的名字或者各类短语。转天出门之时,再假装不经意的把他们散落在街道的每个角落。这么做的原因,是我对于这些生命刻度以外的存在颇感好奇,哪怕是路边最不起眼的石头,也可能会见证亿万年的时光。如果有人能于一生中再遇到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那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当然,事实是我从没有再碰上过,好像也从没有刻意去找过。所以这些证据真的那么重要么?倘若不是我这种别有用心者,又有谁会知道呢。想到这里眼眶更加酸痛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了。

  也许未来有一天,某个孩子会偶然注意到吧。那会是几十年后么?还是几百年后呢。原来我也会变成一位古人啊,这真是滑稽的事情。

  夜已深了,我轻轻用手扒拉开窗帘的一角,便有一股清凉的气息自指尖传来。我闭上眼睛贪婪的聆听着,似乎在嘈杂中又听见了远处海浪的声音。脑中浮现出爷爷当年坐在石制堤坝上的样子,他竟也有那么几年啊,只是不知道那时他的眼神里,是希望更多些,还是惆怅更多些。

   

  “叮咚,叮咚——”

  卧槽,又来?我心里一紧,赶忙将窗帘放下,紧紧背着身,做贼一般不敢动弹。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响声持续了十几次,却一直也没看见有人来。

  这声响足够将一头熟睡的河马吵醒了,我再装下去也没了必要,只好假装刚睡醒一般,打着哈欠坐起来。

  “怎么了刘大爷?”我转过身,小心的从缝隙里看过去。

  老刘头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他佝偻着后背,抬着胳膊,手指还在呼唤铃上不停的戳着。可等了半天,依旧没有人来。想必是老刘“狼来了”的把戏玩的太多,小吴不上当了。我没办法,只好下床套上拖鞋,走了过去,皱眉问到:

  “怎么了大爷?”

  他扬起头看向我,脸上神情有些窘迫。应该是读出了我脸上的不耐烦,又赶忙避开眼神,轻轻哎呀一声低下头。

  待到做完三秒钟的思想工作,他又一次扬起头,这回表情恳切了许多:

  “我起不来了,”他声音有些惨然,“你能不能扶我一把?”

  “哦,”我心说还好,不是又闹“亮光”的事儿,于是伸手去扶他。手跨过他腰腹处的时候,便感觉床单上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湿气。想必是已经在这自己起了半天,都见汗了。

  我想直接往起拽,却没有拽动,差点把自己也拽回到褥子上。于是又往下蹲了蹲,将手使劲往斜下方探了探,再使劲,总算把他给带了起来。

  他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声,而后用下巴朝左脚边的方向指了指。

  “内个。”

  我跟着看去,是一个深蓝色的夜壶。

  我这才明白老头儿的诉求。他应该是从我的迟疑中明白了我的不快,嘴里咳嗽两声后,用急了些的语气催促到:“你帮帮我,你帮帮我。”他转过头,认真的望着我说:

  “我们不是朋友么?”

  我看着这个坏老头儿脸上的无助,逐渐生出了一种“哪儿不是学雷锋做好事”的慈悲心。

  “诶,得,那您先撑会儿啊。”我慢慢松开了他,伸手将那个夜壶拿了起来,拔塞子的一瞬间,便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要到厕所里冲刷多少遍。没等我再掺住他,他赶紧便开始用那只好手解裤子,我实在不忍看,转过脸,凭印象里的位置将手里的开口往他那边又挪了一些。

  水流声传来,我竟有了种跟他一样如释重负的感觉。再拿开,老刘还没来得及提裤子,便又一屁股坐下了。这突然的一下让我手里那壶中的液体又荡了三荡,险些没摆动出来。

   

  我强忍着恶心提着壶去马桶里倒掉,而后赶忙打开水龙头冲起了手。转眼看见一旁的塞子,才发现自己洗早了,于是避开眼神用指甲把塞子给塞了回去,而后又一遍的冲洗。

  走回屋里,老刘正在用那几根手指娴熟的整理着自己的裤腰和隐藏在那里的东西,我尽量克制着将夜壶放到原来的位置上,避开视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一边。待到身子被屏风挡住了,便又将信将疑的隔着老远闻了闻自己的手,好在没闻出什么味道。

  回想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也许是因为老刘那动不动贼不垃圾的猥琐样子,让我更添了几分恶心。我赶紧刻意的刷起手机,可思绪却好死不死的被堵在了那个夜壶里。“这竟是我早晚要经历的事儿,”这种念头在脑海中如气球般膨胀。即便逃开了爷爷奶奶一辈,十几年之后,父母又会衰老成什么样子呢。

  还有,我自己呢?我也会那样么?走入那条不可逆转的隧道当中,在越来越窄的坍缩下收缩成茫茫尘埃当中的一粒。

   “您好,欢迎收听华哥读报,今天是2022年1月5日星期天,农历腊月初九。我们来关注华哥头条——”

  老刘不亏是老刘,几秒钟就能我此前积攒的仁慈消耗掉。我转头去看,果然,那个大喇叭一般的老年机又被举到了耳畔。

  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后,老刘很快又恢复到了此前自得其乐的状态之中。每日在广播里学着新的歌曲,找我下伴奏,试一试,放弃,再等第二天的。而我,只能用面巾纸搓成小球塞在耳朵里,在一段又一段魔音袭击的间隙中搞着自己的“创作”。

  “就在最冷,枝头,绽放——只为,一人,飘香啊昂——小伙子,”

  魔音当中听出一声呼唤,我赶紧摘下没什么大作用的耳塞,转头看去。

  “你干啥呢?”他撅起来上半截身子,从缝隙里看向我。

  “哦,有点儿工作。”我回头望向自己的屏幕,他没有再搭话,只是用嘴唇不停的抿着口水。

  可能是因为逐渐融洽的关系,可能是因为方老太太已不需估计,我索性简略的同他讲了:

  “这不是么,方阿姨当初那点儿事儿,我寻思挺有意思的,想给她记录一下。”

  他听完看着我笑眯眯的愣神半天,仿佛是等到全然消化了我的意思,又问:

  “你是记者啊?”

  “那倒不是,”我赶紧晃了晃脑袋,也没必要同他解释的太多。“对了,内个——拍电影的事情,之前方阿姨提过么?”

  “哦,拍电影,”他将头侧过去,不住的重复着:“拍电影,提过没,拍电影,嘶——我可是记得不怎么清楚了,我得有,”他伸出两根手指笔画了一下,“得有两年没听她讲过了吧。”

  “哦?”我有些诧异,“你们不是关系不错么?”

  他身体缓缓地晃了晃:“谁跟她好啊,我就看她可怜,才陪着她说两句。她就不是个人脾气,谁同她也交不来朋友,吓人着呢。我跟你说,自打她搬到这来,”他指了指床头,“下不来床了,我可就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

  “嗨,我来干什么,”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怨气满满的盯着我,“我本来跟她说,我就干脆搬来这个特护房陪你住着,这特护合着住费用还低,她也有个人聊天。她偏不,死活不让,你说都这个岁数了,我还能干什么么?“他将手用力摆了摆,”都这个岁数了,能干什么?呵,临了临了我不还是住进来了么?”

  图什么?我脑中不自觉回忆起老刘那只总会在小吴身上“越界”的手,真是幸亏他没有住进来。特别是想起放老太太临终前那副枯槁的面容,画面实在是不敢继续想下去。

  “我跟你说,”他将手掌撑的老大,“别人她不说,我还能看不懂么?她留着那边床,肯定是等她那个鸣秋呢,想瞎了心了都。”

  “嚯——”我倒出了今天暖壶里的最后一杯水,随声附和着。晃荡两圈,刚想要喝,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怀疑。

  “嘶——”我转过身,看了看他:“有些奇怪啊。”

  “啊?”他抬起一边眉毛看着我,“什么奇怪?”

  我端着杯子溜达到他床的一侧,“您看哈,按这个方老太太的说法,这陈鸣秋还没死。对吧?”

  “没死啊,”他跟着重复了一遍,说完又不觉得那么确定了,“反正应该是没死。”

  “没死,那为什么一直没来呢?”

  老刘低声重复着:“没来,没来——”半晌才缓过神,“那谁知道,要我说,那就不是个什么好人。”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发着呆打住他,“不是不是,咱不管他是不是好人。您有没有觉得,好像这方老太太虽然张口闭口都是他,但好像,我是说好像啊——”

  我转回身,凝思着给出了自己的结论:“她,也没盼着陈鸣秋来。”我的手指不停的敲击着杯子,“是吧?您想想——回忆回忆?嘶——这里面是不是有点儿什么事儿啊?”

  我显然给他问的有点儿懵,只能半低着头,“什么事儿,什么事儿——”这样的不停重复着。

   

  ————————————

   

  谁也没有想到,仅仅三个月之后,北京还真就变了样子。

  城里缺粮,连白面都涨到了一毛八分五一斤,这本是我没什么概念的数字。只是当三四所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后,这便成为了一整个城市的谈资。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发现父亲给我留的钱,已经见了底。

  李伯伯说,父亲本来是要再来看我的,只是最近上面的态度阴晴不定,他不大方便回国。究其原因,是当年捐的飞机,捐错了人。李伯伯说,倘若有急用的事情,可以在他这里先拆兑一些,也不妨事的。我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他过的也不算宽裕,摇摇头,让他安心。

  他说父亲上次电话里嘱咐了,若时局真有变,他赶紧给我买一张船票,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他再次询问起鸣秋的事情,叮嘱我当断则断,可不能再胡闹下去了,介时时局一变,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我记着上次答应他的事情,只说早就冷下了关系,只等着电影一开,便会听家里的话,收拾回去。

  可心里想的呢,自然是不能走的。我清楚得很,这是我的男人,我要陪着他坚持下去。至少,也要等到他兑现了那承诺,再带着他回去。李伯伯没识破我的诡计,于是答应了再帮我催催电影的事情。

   

  吉祥园几星期都没有再开张,饭吃不饱了,也就没人看戏了。我知道五子去找过几次,可每次回来,都是一样的表情。

  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的生活竟也会捉襟见肘起来。我将赁的房子退了租,坐着三轮车与柳妈一起拎着大包小包,挤进了陈家班工房二楼的隔间里。然后柳妈便走了,去找了一份打荷的正经营生。

  为了每个月发给高中生的十斤粮,我不得不低着头每天白天回到学校里报到。那时已经没有什么红豆姑娘的传言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和小班儿班主“不清不白”的女学生。我时常会在上下学的路上,看见那些穿着红运动衫的体校学生冲我吹口哨。有时下课时也会看见,三三两两的陌生的,年轻脸庞挤在门口,朝我这里张望。若是上课时来得晚了些,走进教室里便又是一片片的窃窃私语,其中夹杂着零星的笑声。

   

  那个叫杜鹃的花旦,终究还是没有留住。她走那天,倒不像以往那么风骚了。她神色落寞极了,只是幽幽的冲鸣秋点了点头,说了句:“对不住了,陈老板,”便扭过了身子。

  鸣秋知道背后的几双眼睛正偷偷望向这里,可也说不出什么硬话,只是笑着抱了抱拳,道:

  “您先歇着,等电影开拍了我喊您。”

  电影厂的电话,却迟迟没有再打来。我又去烦了李伯伯两次,才好容易约下了见面的时间。

  没有了柳妈,我只好自己洗那条该死的裙子,我这才知道原来穿一件白色的衣服会有这么难,那沉积于缝隙之中的细小黑色,直叫人搓破了手指关节处的皮肤,留下了四个花椒粒大的褐色疤痕。

  卷好了头发,我带着鸣秋,按照李伯伯说的地址找了过去。那个摄制组的人一见是我们,哭笑不得的晃悠着脑袋。他们说:”大小姐,您睁开眼看看吧,现在是什么年景,谁家还敢张罗着拍电影啊。”

  我听得来气,没顾及鸣秋强撑着的场面做派,把手往那张压着玻璃的桌子上死命一拍:

  “你们答应好了的!”

  那个戴鸭舌帽的也不辩驳,苦笑着晃悠起了椅子。

  “那我们开始拍,您管的了我们组里几顿饭?”

   

  我还记得那天从电影厂里出来的时候,我与鸣秋两个人肩并肩的往回走,没有一个人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溜达着,春天正午的阳光撒下来,照在新新宾馆洁白的后墙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鸽子群飞过,发出铃铃的震颤声响。一切都是那么和煦,只有两个躯壳里塞得是说不出的冷清。

  我知道街上的目光不时会望向我们,也知道脖颈处晒得见了汗,却不愿停下脚步。好像在赌着一口气,只要能一步一步的走回去,便一切都会有指望了。

  “我们看个电影吧?”他突然从后面叫住我。

  我诧异的回过头,“啊?”

  他指着路边一处小园子外贴的画报,说:“总之出来都出来了,看出电影,总归没有白拾到一番。上次搅了你的‘万水千山’,这次还你个‘游园惊梦’,怎么样?”

  我看着他平和的笑容,想说的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我将手背在身后,轻轻踢着脚尖,冲他翻了个白眼:

  “只赔一场啊,小气鬼。”

  电影开始还早,我俩买完了票,便坐在绕圈儿的长椅上等着。我将大衣脱下,压在膝盖上,他则像个军人般的坐的直挺挺的。我偷偷藐着他的侧脸,手指不住勾画着他眉眼与嘴唇的轮廓。心中隐隐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得到了这个男人,却又不敢将这份喜悦声张。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口中不时颠倒着其中的唱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投映在街边的矮墙上,不时交汇在一起,又分开,而后再次交汇。

  “还真是如你说的,”我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小月牙:“姹紫嫣红说了一堆,最终也没见多端庄,只一面便引入洞房,这故事也不经细想。”

  我转过身,倒着踱着步子:“怕不会有我们的电影好呢。对了,你是不是问过我,有没有看过牡丹亭?那后来的故事是怎么样的,你讲给我听好么?”

  “哦,”他却突然又脸红了,低着头,顺着我的脚步走。

  “后来啊,后来柳春卿的梦醒了,便念念不忘了,他只记得杜丽娘站在梅树下,便给自己改名叫做柳梦梅。”

  “哈,那杜丽娘呢?”

  他的脚步慢慢迟了些,“杜丽娘梦醒之后,相思成疾,不久便死了。”

  “相思成疾?”我听着太过蹊跷,“想一个人,把自己想死了?”

  他却未理会我的疑问,“不过好在柳梦梅三年后夜宿梅花庵,捡到了春景盒子,将杜丽娘的魂魄唤醒,最终死而复生,白头到老了。”

  “哈,”我心中咂摸着,却总觉不很痛快,“若是只写两情相悦,怕就没有多少看头儿了,还是要来生生死死一场。”

  他听完耸耸肩,眼望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到:“那谁又说他们本该是一对呢?”

  “嗯?”我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我就是在想,也许他们本来并非一对。倘若真那么合适,为何杜丽娘至死都没有等到。”他讲到此处,不觉间笑了:“说不定杜丽娘岁数太大了,而柳梦梅岁数太小了,所以只能先夺了一个人的命,让她于最好的年纪藏身画中等待。待到柳梦梅长到那个能懂她的年纪,再让两个人相见,彼此才会珍惜。哈——生死一番,”他轻叹了一声,“只为拉了个平,也怪有意思。”

  “那有什么的,”我吹起头发上的刘海,“就是瞻前顾后想的太多,我要是那花神,我才不叫他们等待呢,等待是这世上顶无聊的事情了。”

  话说完,自己竟也于这故事中寻到了一些痕迹,于是赶忙打住了,不敢再说下去。

  他应该也看穿了我的心思,也没有再开口,只是亦步亦趋的继续迈着步子。那天晚上我们这样哼着那电影里面的曲子,走了好久,好久,走到整条长街上,似乎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对了,我记得他好像还哼过那一句。

  “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路过玉渊潭外的梅树时,他是这样唱的。

   

  ————————————

   

  “啧,这么听下来,这陈鸣秋心里确实是有她的。”

  老刘手拄着拐棍儿,似被我突然叫醒一般。

  “有什么?”

  “我说方荷啊,”我将身子凑过去一些,“这陈鸣秋还挺重情的——”

  “拉倒吧,”他手扬的老高,“什么重情,还重情,重情他,他,”老刘抻直了脖子,眼神却用力避开,向斜下方瞅着:

  “那重情,他一次,都没来过?”他说完好像更确定了,伸出手捏着手指在我面前笔画:“你说是不是,他来过么?是不是没来过?”

  我看着他,振振有词的样子,估计忘记了这是我刚刚问过他的问题,只好尴尬的陪着笑。待他气息稍微平定了,又将头扭向一边,没好气儿的说:

  “他就是个骗子!”

  “怎么是骗子呢?”

  “怎么不是,”他又将手甩了起来:“那个,啊,那个,你就说他进团那个事儿吧,那是因为他不想去么?他有那个能耐进去么?二人转不是二人转,京剧不是京剧,天天的,真以为自己是多大角儿了。”

  我见他如此,也只好顺着他说:“哈,是啊。”

  “我们那儿老人都讲,那当初就是一个无赖,田间地头儿唱小帽的,偷钱耍混,还跑人家北京去了,他是那块料么他——天天的,天天的,”老刘说到此处又胡乱抹了一把嘴,“出点儿小名儿了也没见他回报乡里,倒是那点儿搞女学生的事儿闹的沸沸扬扬的,丢人啊,丢人。”

  “就这么个东西,那方老太太还当了宝了,”他说着,那股不服气的笑容又洋溢到了脸上,“也就是她,还跟那一口一个鸣秋,鸣秋的,不嫌寒碜,脑子里缺根弦的玩意儿。”

   

  想不到我小说里的男主角,在其同乡后辈的口中竟然是这么个形象。我只得哭笑不得的长叹了一声,企图打住老刘想一句是一句的吐槽:

  “嗨——一个人一个活法。诶,对了,”我心里盘算着,“那您老家那边,还有人记着他么,您再回去的时候,有没有听谁聊起过——”

  “没有,”他将头往另一侧一别,拐杖头儿的手轻轻的抬起,又落下。

  “我不回去。”

  “啊?”我有些诧异,“您这么多年,就没回过东北?”

  他就那样将头别着,半晌没有理我,我这才明白自己的话,戳在了他并不开心的地方。

  房间里安静的有些突然,我只好先识趣的走开些,满脑子重新寻找着新的话题。

   

  “对了刘大爷,”我走到书桌前,又转回身:

  “这方阿姨当年,有没有提过她进监狱的事情?”

  他还是没有理我,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的别着脑袋,用手指假装认真的整理着那边的被角。

  得,我心中懊悔,早知道早问了。以这个老头儿的脾气,我还是先放他清净会儿好。

   

  我接着自顾自刷起了手机。过年相关的短视频不停发出着聒噪的猴子笑声,这节庆的欢乐再次提醒着我倒计时的临近。

  我搓着鼻夹沟渗出的油脂,强行给自己又打了半天气,才再次点开了那些信件往后翻阅起来。后面的几张皆是女性瑰丽的字体,我刚要翻走,却被这篇信件的落款惊的坐了起来。

   

  “红豆。”

  

继续阅读:16.八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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