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八缸
不知先生2023-02-03 17:456,979

梁先生,你好:

近日帮鸣秋收拾房间时,无意看见了您之前寄来的这封信。信封压在他行李中很久了,不知为何,鸣秋竟从未将它拆开。

我叫红豆,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妹妹吧,所以替他代看也不算框外。您信写的很好,因此我思忖良久,还是偷定给您写这封回信。但愿您寄来的地址不曾变更,还能收到。

首先我想告诉您,鸣秋并没有忘记过拦海镇的事情。他虽不常与人念旧,但私下里与我提过多次。时运不济,未能完成师徒之约,我想他应该是遗憾的。

至于他的近况,劳您挂心,他自来了北京后也还算是不错的。前两年火爆的时候,园子里外也算是摩肩接踵,一票难求。对了,还有电影厂看上了他的那出林冲戏,约了我们要去拍电影呢。到时候电影上映了,您还可以隔着屏幕看见他。

只是,近些日子这边的情况,想必您也是有耳闻的。天不遂人愿,拍摄计划往后拖了又拖,等待的日子里,有很多预料不到的状况。好在鸣秋总说,这一切都会过去,都会再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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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开始落叶子的时候,泰龙也走了。

我隔着门框看见他,跪在工房门前的土地上,给鸣秋磕了三个头。

鸣秋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穿着那件依旧有些松垮了的长衫,将手叠在一起。他什么也没说。直到那个背着包袱的身影,远远地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他在那里站了会儿,而后转身看向我时,眼神又回归了和煦。他只是吩咐五子把泰龙的房间收拾了,找牙行也给号了出去。从那天起,这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记得有几日出奇的晴朗,他将自己的水衣子洗完挂好后,刚要走,又转身回来,仔细的端详着晾衣架的高度,放在胸口比划着。

我停下手里正温的课,拄着脑袋问他:

“怎么了?”

他回头看了看我,笑了笑没说话,又扯着嗓子喊五子。五子正在堂屋里预备饭,听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来。

“你看,”鸣秋指着这根晾衣服杆子,回头问五子,“你看这根杆子,跟它吉祥园的戏台比,哪个高?”

五子不明所以的来回比了比,“差不多呢。”

“成嘞。”他转回头拍了拍五子娃娃气的脸,“我教你练功。”

说罢他微微躬身,撩起袍子的下摆,使劲纵身往起一跳。待落了地,他赶忙回过身喊我:“怎么样,上去了没有?”

我噗嗤一声笑了,使着相儿说:“倒是上去了,我分明都看见那台子了。”

他傻傻的笑了笑,转回身拍了拍五子的肩膀:“你陪我练,咱俩各跳一百下。等再回那里,让他们看看我陈家班,连个管账的都要惊掉他们下巴。”

五子倒是真听话,将手巾往上一搭,提了提裤子,也跟着假模假式的跳了起来。两个人一个跳一米多,一个跳一尺多,上上下下嘿呦嘿呦的喊个不停。

我看着好玩,便一边笑一边给他们喊口令。只是不喊还好,喊了两个人反倒乱了次序,撞在一起,险些摔个马趴。

鸣秋傻笑着,回头来看我,我也看着着他。阳光下,点点汗渍顺着额角滑落,嘴边的沟壑被挤出深深的两层。这一年里,他好像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

我爱的那个男人,怎么这么快就要老了呢。

 

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常态,我在学校逐渐也有了朋友。其中最好的两个,一个叫四虎子,一个叫天青。四虎子是个有些略显阴柔的男孩儿,据说上学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把身边人咔嗤了个遍,从铅笔橡皮到书包饭盒。人都觉得他文质彬彬的,肯定会还,却没想到他从没提起过,渐渐地便不与他来往了。

而天青是个女孩儿,原来叫天庆,建国后改成了天青。据说她爷爷辈儿做过乡约,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我们本都是不善交朋友的人,偶然的机会撞见他们在厕所旁的矮墙下抽烟。交换的眼神中,似乎有些惺惺相惜,于是我大着胆子去借了一根。从此,每到午休的时间,我们经常会这样聚在那堵矮墙下面。聊天的内容里通常是不会有家庭的,多是说一些时鲜的新闻。当然,有时聊得尽兴了,他们也好奇过我与鸣秋的事情。

那时我已不再那么避讳了,索性与他们说了。反正躲躲藏藏的,也减少不了人家口中的是是非非。他们倒也不惊讶,毕竟都没少因为家里的变故吃过挂落。就像我说的,一切都已进入了一种新的常态,我们都不会思考太多与生存本身无关的事情。

只有五子还算争气,因为小时候学过画画,他寻来了一个写大字的兼职。有时下学路上我会碰见他,便在后面偷摸摸等着,偏等他写完下来的时候,喊他:

“歪了歪了,下来吃嘴巴了!”

他每次都会吓一哆嗦,回头仔细的再检查好几遍。确认无误后,才会与我一起回去吃饭。后来宣传所里给他安置了个能睡觉的地方。鸣秋索性就把房子整个兑了出去,带着我搬进了东四老房子旁的一处小屋里。

我曾幻想过很多次我们二人共处一室的场景,只是没想到这天真来得时候,会是这样的狼狈。收拾房间的时候他始终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像是冷战一般。他找来了两个差不多大小的五斗橱,并在了一起,在上面垫了床褥子,便躺了上去。

我看着他沉默望着天的神色,那一刻有好多话想说,累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就这样躺在两张床上,躺了好久,直到夜静的只剩下偶尔的虫鸣。

“诶,你听过那个李八缸的故事么?”

“什么李八缸?”

他一挺身坐了起来,“我小时候听我娘说的,她说有个财主外号叫李八缸,他死的时候跟儿子说他藏了八缸金子,等你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在哪。后来那孩子大手大脚,几年就把家产给败干净了。朋友跑了,媳妇也跑了。这时候他才给儿子托了梦,让他去老屋床底下挖。他还真就挖出了八缸金子来。你说,咱们这地底下,也说不准埋着金子呢?”

我拽过枕头,没好气儿的朝他扔了过去:“你穷疯了吧你。”

他一把接住,又给丢了回来。

“赶明儿我挖挖,这事儿可说不定呢。”

我重新垫好了枕头躺下,眼看着老木头床的雕花顶子。

“那你给挖走了,等人本主托完梦来挖,不就没有了?”

“也是,”他打了个哈欠,转过了身子,“那就给他留一缸。”

“呦,你还挺大气。”

“没金子挖出点儿粮票来也行。”

“切。”

“没粮票挖出只烧鸡来也行。”

“没完了?”

“跟着我住这儿,委屈你了。”

“嗯?”这没来由的一句吓了我一跳,半天没敢吱声。我的手紧紧的攥住了被子脚,一动也不敢动。胸口扑通扑通的,仿佛有一股热气,顺着筋脉往脸上蔓延开。

许久没有动静,我还是没忍住,偷偷转回头去看他,却看他也紧紧背着身子,一动不动。

 

年底的时候,四虎子说北京京剧院要组织一场出国巡演。负责邀请的人员中,恰好有一位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

“那我去找他。”

两个人听罢不觉抬眼看向我,对于这种“组织”的事情,我们向来在学校里是避而远之的,谁也不会触霉头。我当然也知道,但是鸣秋的事情,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也总是要去试一试的。

我去前门的张一元称了两包茶叶,用油纸包装着,拎着悄悄进了副校长的办公室。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便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我只能死命赖在沙发上不走,可他竟然直接开了办公室的门。

几个来来回回的老师和学生不时向里眺望,我只能红着脸走了出去。

“拿回去呵。”他在我身后将两包茶叶放在了门外米花色的地砖上,重新关上了门。

我恨恨的往前走着步子,可心中却又惦记起那两包茶叶。待到第二次回头的时候,我急匆匆的跑了回去,一把将那两包茶叶抓回了手里。我就那样攥着两包茶叶回到了家,不知觉间手都抓的酸痛了。

鸣秋倒是没注意到它们,喊我赶紧于饭桌上坐下,神秘兮兮的将一只用盘子扣着的烧鸡端上了桌。

“怎么?”我被他逗乐了,“真挖出烧鸡来了?”

他憋不住一个劲儿的笑:“那你看看,还有八缸紫金子呢。”

我用筷子敲着他的头,“少来了你。”

他将腿蹬在条凳上,筷子仔细的撕下一条,夹进我的碗里。

“五子送来的,下午他来了,说是宣传所凭票领的。”

我看着这黄澄澄的鸡肉,心中却被白天的事堵着,张不开嘴。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当我是不舍得,于是自顾自夹了个翅膀走,塞到嘴里囫囵嚼着。他腮帮子上隆起的小山峰不停的上下滑动着,不多时用手指将两根骨头抽了出来。待到都下了喉咙,又重新把桌上没吃干净的一根拿起来,把顶头的一点儿肉皮又嗦了一下。然后低头,在米饭碗中夹出一个大缺口,塞进了嘴里。

见如此,我也不想扫兴,夹了口青菜,混着那一条肉吃了进去。许是太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这原本粗陋的饭食在嘴里暴发出了难得的香气,肉皮的油脂和一卤过的丝丝喷香鸡肉,让人食指大动,搭着滑嫩的脆脆青菜,越嚼越香,直引得脑中一阵阵眩晕。

“泰龙,”他夹起一口菜,不动声色的说,“去杨家班了。”

“呵”,我一瞬间有点儿懵,却再停不下手上的动作,“你的好徒弟。”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眼前这盘鸡发起了脾气,直拨到盘中开始见了骨头。

“没事,我早就觉得不地道了。明明也是关外来的,偏说自己是山东人,”我说。

他将鸡脖子撕下来,一段一段的掰开,用手指捏着在嘴里使劲的嗦了着。

“嗨,也是苦孩子,穷怕了。”他仔细又瞅了一眼,才将一块花瓣形的骨头放下。“他原来好像还有个妹妹,被狗咬死了,碰上我才算吃了口饱饭。“他仔细的舔了舔指尖,”去就去了吧,人往高处走。”

“嗯呢呗,”我将鸡背脊上的一条肉撕下,往嘴里一塞,“没事儿等电影拍了,有他后悔的。到时候单单不给他打电话,我看他悔不悔死。”

他半晌没说话,我抬头,却看他的嘴还在动着,眼神却渐渐放了空。见我抬头,他又赶忙夹起一块青菜放进碗里。

“还拍啊?”

“拍啊,”我用筷子拆着鸡腿上的肉,那里圆鼓鼓的,几次都没有拨弄下来。我一挑眉毛,“干什么不拍。”

他赶紧用筷子把剩下的压住,见我还是不得要领,干脆伸手来帮忙。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鸡腿,没好气儿的嘟囔着:“天底下还有我说了不算的事儿么,等到拍完了,陈家班就又火了,人又聚起来了。”

我说完用手腕蘸了蘸鼻尖上的汗,而后将鸡腿上最大的一块找到个合适的角度,塞进了嘴里,而后一扯,便只剩一个小圆骨棒了。看着鸣秋有些木然的神色,我刚欲再说话,喉咙里却被一股腥气的油味儿顶到了。

我赶紧捂上嘴巴,可短暂停掉的呼吸却让那种恶心直冲头顶。我慌忙站起身子,蹒跚两步奔到房中墙角的痰盂旁,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鼻腔重新吸入清冷的空气后,我感觉自己的胃肠总算又落了回去。待到喘匀了,我盯着这一地的狼藉,又有些心疼起来。

鸣秋不知道什么时间,已走到了我身侧,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儿吧。”

我有些懊丧的转过身子倚在墙角,不争气的眼泪又一次掉了出来。

“嗨,”他见我动了心思,露出调皮的表情,手指在我的鼻尖上滑了一下:“就说你没过过苦日子吧,还犟,饿久了哪能这么个吃法,得小口小口来。”

他刚要将手拿开,却又盯着我的嘴角,有些愣神。我抬眼看着他,他翘起嘴角的淡然神情如同我刚见到他那天一样,他缓缓将手伸到我唇边,仔细的将我嘴角残存的污渍抹去。

我感觉他温热的手指那样缓缓的划过,心中却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感伤。我记起了下午的事情,那股委屈又一次涌上心头,于是回身坐在床板上,将膝盖抱起来。

说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世上果然谎言太多。我用尽了一切办法,却留不住他的体面,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彻头彻尾的无助。

他当我还在赌气,摇头笑了笑,又坐回了桌边慢悠悠的吃了起来。待青菜被夹得快见了底,他又说:

“五子今儿来还说,他们那儿有个下放的机会,对口的能去云南,或是甘肃,本来还想今儿和你商量商量来着。”

我低手整理着裙子边上这些天留下的褶皱,“去那儿能干吗?”

他低眉看了看盘子,而后又把碗端了起来:“去哪儿都是唱戏呗,都一样。”

“一样么?”

他伸手在一旁的毛巾上捻了捻,说:“一样。”

我吸了吸鼻子,空洞的看着这一人一桌:“那陈家班呢?”

他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片刻后又重新夹向了一块儿带着筋儿的叉骨,“没用了,“他放在嘴里咂摸着,”即便电影还能拍,谁还认识我?”说罢看看我:“还能吃点儿么?”

我将腿放下了床,低头走到他身侧的座位座下。不看他,又重新夹起了那浸着油味儿的菜叶子,扒拉进嘴里。

“电影拍了,陈家班就倒不了。”

他又一次将一块尚还完好的鸡肉夹到我碗里,筷子拿走了,眼神却还偷瞄过来,应该是担心我还吃不吃的进去。

“那我们不去,电影就能拍么?”

“我们?”我心中一颤,这才明白,自己也在他的计划当中。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拍,再放到那鸡肉上时,心中已全乱了。

我能同他一起去么?逃离这座城市,逃离父亲,逃离曾经的一切?

我的筷子就那么停在了鸡肉上,待缓过神细看,才发现除了那个一开始的鸡翅膀,剩下的部分,他几乎都没有动过。

说起来好笑,我就是看着那只鸡下了决定。我知道自己并不害怕与他一起赌一个未来。可我不舍得,我不要看着他委曲求全的,一路向着那条低谷走过去。

 

我挽着头发又添了一筷子:

“年底的时候,京剧院有个出国巡演,你去吧。”

他只当我是在逗他,晃着脑袋夹起碗里最后的几个米粒。

“去了,人们就会记得你,记得你,电影就还能拍,电影拍了,陈家班就又活了。”

他脸上浮着淡淡笑意,将最后一口咽下肚子:“想啥呢?人家用我去?”

我故意不理他,豪横的自顾自继续夹着筷子。

“我有路子。就问你去不去。”

他将筷子放下,端起碗刚要喝水,又停下正色看向我,慢吞吞的说:

“别闹了。”

“我不管,你答应我的戏还没唱完呢,”我扬起眉毛,伸筷子够向另一边的鸡腿,他却赶忙伸手压在我的手腕上。

“怎么了?”我扭头看向他。

“你吃那些,”他用眼神看向旁边已被拆解开的碎块,“给五子留个腿儿吧。”

 

那位副校长应该不会想到,自己也并非那么无懈可击。作为在这里任职的福利,他自己的女儿也在这所学校上着学,而这种事情,自然是瞒不住人的。

天青给我打听到了女孩儿所在的班级,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糖果与点心,趁着课间溜了过去。刚上中学的孩子,哪懂得那么些事情,见着这么位穿着时尚的姐姐堵在教室门口,还以为是谁家的家长,纷纷探出了脑袋。

女孩儿没有防备,跟着我于众目睽睽之中来到学校的后墙。我躬下身子,只说之前受她父亲的照顾,特地来感谢她。说罢从包裹里抽出一支来放在她手上,嘱咐她将剩下的装好,留着以后吃,便将她放了回去。

我知道她内心的缺口,如同几年之前的我自己一样。这种被捧在手心的女孩儿,要的是另一种认同,一种来自更成熟,并散发着成熟带来的魅力的人给她的认同。发卡,雪花膏,三番两次后,女孩儿果真也与我们熟络了,一到下课,便会主动来学校厕所后的矮墙处找我们。

作为最后的底线,当她看向我手中的香烟时,我拒绝了。而后带着她,挑着课间学生和老师们频频走动的时间,堂而皇之的带着她走了出来。

那天晚上果然不出我所料,下学的时间,那位副校长虎视眈眈的等在了校门口。我丝毫没顾及那张铁青色的脸,拉着女孩儿的手轻快的缓步走着。待到还差三两步时,我蹲下身子,同女孩儿说:

“妹妹你看,你爸爸来接你了。那你明天再来找姐姐玩儿,好么?”

女孩儿此刻还没有察觉到暴风雨的来临,乖巧的点了点头。

我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对了妹妹,你知道为什么姐姐为什么与他们都不一样么,其实啊,姐姐家里——”

话未说完,我便感觉自己肩膀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给钳住了,硬生生拽了个趔趄。

“不要脸!”

我踉跄着站好,看着那双羞红了的,怒不可遏的眼睛,心中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鸣秋果真得到了这次出国巡演的机会,而作为条件,我提前结束了我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年学业。临行那天,我穿着淡粉格子的布拉吉长裙,整理好那个尚还新着的黑皮书包,迈步走出了这所校园。

一阵下课铃又一次响了起来,我回头望去,看见四虎子和天青远远的站在天台上向我招着手。恍惚中有一种感觉,似乎我的少年时代,便是结束在那一刻的。

 

小年的前一天,我带着鸣秋去前门胡同的宁波人那里,重做了一身与先前那套布料差不多的暗绿色西服。路过大北照相馆的时候,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去拍张照吧。

我重新给他梳好了头发,他站在照相机前面,将新做好的西服搭在手肘上,局促的像个大男孩儿一般。球灯白光一闪,我看着他愣愣的表情,捂着嘴笑出了声。

“成了。”

摄影师放下相机,鸣秋却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傻傻站着,久久没有挪开步子。他看向我,眼神有些颤动,抿着嘴没有说话。

我这才终于明白了他没有讲出口的羞涩,于是把怀里他的大衣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走进去站到了他的身旁。

他动作小心的往一旁站开了一点。我整理了下头发,开口说:

“能再给我们拍一张么?”

球光灯再次闪起来的瞬间,我感觉我垂下的手轻轻的与他的手不经意贴在了一起。可惜在那三两秒之中,我们谁都没有动。他没有拉住住我,我也忘了该握住他。

 

转天便到了出发的日期,我去长安街边的火车站送他。拥挤嘈杂的人群中,我们两个如两尊雕塑般,只是互相看了看,却又不敢看的太久了。

我将卷曲的头发别于耳后,大方的说:“两个孤家寡人,也没什么可交待的。”

他神情略微有些苦涩,“诶”了一声,便提起箱子,转过了身。见他起初的几步迈得有些踟躇,我索性高高的扬起手,望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

“一路——平安——啊——”

周围人群纷纷噤了声,侧目看过来。他也吓得一激灵,回头最后又望了望我,忍俊不禁的笑了。

————————————

“前两日北京下了一场大雪,很大的雪花,我从没有见过的漂亮。我听见车铃铛响,寻着墙上的小窗看去,是四虎子不知从哪里找了一辆双燕的二八车,载着天青来看我。

我们欢畅的走了一整晚,走到雪多的地方,每一步都能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四虎子率先举起一捧,泼散在我们身上。雪花落在我俩的头发与脖领子里,凉丝丝的,逗得人发痒。玩累了我们便瘫倒在地上,看着路灯下一阵一阵的风将雪花变换着方向。

天青说,她今天够十八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望着四虎子的。

他们说这么大的雪,是好年景的兆头。我看着它们湿漉漉的落在我的鼻尖上,心说一定会是这样的,就如同鸣秋说过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都会好起来的。

对了,后天便是春节了,信到的时候,想必已经又跨了一年。

在此祝您新春快乐,也期待您的回信。

红豆。

1961年2月15日。”

继续阅读:17.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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