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红豆。”
这两个字反复在我脑袋中搅着。
为什么?为什么方老太太对所有关于陈鸣秋的一切都如数家珍,却口口声声说并不认识爷爷?难道偏偏把他给遗忘了?即便这个男人与那顶该死的帽子捆绑在一起,甚至还曾在等待陈鸣秋的时间里互通过信件?
我又一次想起了方荷在死之前,与我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想起了她那句在我睡着之前的自言自语。
“你说,人老了,是不是很多事儿都记不清了。”
难道就是这样么?依旧没有头绪,似乎所有的故事中都缺少了一环。
算了,还是先往下看吧,起码有了书信中方荷自我叙述的信息,小说还能继续写下去。
再往后翻,才发现没有了。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赶忙不死心的与家里去了电话,经过反复的确认,这便是爷爷留下的所有信件了。
所有了,我重重的用屁股将椅子向后一推。
现在回忆起来,直在那一刻我竟还没有完全死心,还真倔的可爱。是的,事实就是,这章写完后,在此后的两天时间里,在消失了信件,老刘也回忆不出任何方荷昔日的言辞后,我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这种极度的焦虑一点点似油膜一般封住了我的整个大脑,透不过气来,我又开始像上次的中断一般,疯了似的在网上检索起两个人的名字,然后又放到一起来搜,甚至是天青,四虎子,那所学校的名字。没有,什么可以让故事继续下去的蛛丝马迹都没有,这两个人的过去,就这么凭空的中断了。诚然他们的人生中还有七八十年的生平,可都化作虚无后 ,我能抓住的只有令人窒息的黑色空洞。即便是守在老刘头儿的床边,看着他那双日渐浑浊的眼睛,却也心知肚明了结果。
骗什么人啊,小说家,我真的是那块料么?
“梁老师,我看您昨天到今天都没更新,是有什么问题么?”第二天晚上,我终于收到了此前几年中的最希望收到的编辑催更信息。
我将手机捏的发烫,虎口处都起了印子。
“确实碰到些问题,胡老师,”我想想,急忙又跟上一条:“您先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呵,还劝人家别急,谁先在心里能有我急。
“哦,那顺便跟您说一下,现在的章节太平了,你这里面没有抓人的点啊。观众是需要刺激的,看这些日常东西会审美疲劳的。”
“呃,”我看着这些指责,心说更可怕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呢,只好含糊的应付道:“哦,哦,好的,我调整一下。”
“第一波读者对于口碑传播还是挺重要的。”
“诶,是的,是的,我明白。”我心中一片慌乱,打开作品的主页,果然,从昨天起,那条记载着点击率的线,有了向下的趋势。
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了,焦虑催生出歇斯底里的憋闷与气愤。
太平了,要抓人,我想起这两个词儿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本就不是我杜撰出的天马行空的东西,这就是两个人活生生的过往,一天一天的走过的日子,我上哪儿精彩啊?
再说了,眼下真正要紧的是精不精彩的事情么?我他吗咋写下去啊。
我陷入到深深的怀疑中,我他妈到底在想什么啊,明明自方老太太过世的那一刻,这小说就已经没法写完了。靠着他人的口述编纂故事,现在主人公都过世了,我还能做什么?这样四处搜刮着狗尾续貂,真的能把小说写出来么?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年迈的驴,任凭背后的鞭子抽破了长年累月的痂,颤抖的腿却还是无法往前弯曲出零点一的角度。
这太难了,我连他陈鸣秋什么时间回来,怎么回来的都还不知道,眼下却被赶着写出精彩的段落。精彩!精彩?难不成真要信口胡编么?
人这东西好像总是如此,当思维局限到“难不成我要”之后,那条路便真的成为了唯一合理的通路。
操,我把心一横,不管了。顾死的也得顾活的,我都自身难保了,还要个什么几把文学理想,什么几把尊重,什么几把真相。只要小说能火,我回头多去庙里拜拜也就是了。那一瞬间我想通了许多此前困扰着的点,我才不会让这点儿真实性毁了这辈子唯一一个翻盘儿的机会呢,妈的,庸人自扰。
我发起狠,重新将电脑的盖子一把骤起来。现实主义是吧,刺激,卖点是吧,欺负谁不会呢,每日里网站里推荐的“热销”作品,无非也就那么几种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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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回来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带回来了一个女人。
我站在码头上,看见那个女人用她纤细的手环住了鸣秋的胳膊,那一刻我只感觉到头晕目眩,曾经幻想的幸福在瞬间崩塌。他们就那样迈着平静的步伐走到了我面前,来不及等鸣秋解释,我愤怒的羞红了眼眶,大声的哭喊着用手将两个扒开。
我重重捶打在他胸口上,再也止不住滂沱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我感觉到自己颤抖声音中夹杂的怯懦。
他轻轻的说了声“对不起”,而后慢慢站直了身子。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愤怒地看着他,任凭雨水浇湿了头发与衣服。“呵,”我冷笑一声,看向在他一旁,正洋溢着胜利者微笑的妖艳女人。
我转过身,径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口中厉声说到:
“陈鸣秋,我看错了你。你等着,我要你永世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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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不行,不行。”我还是停下了笔,这个复仇爽文的路子用不了,我连个男二都没预备,等回头这玩意儿咋收场。再说了,就现在这点儿读者,还是冲着陈鸣秋照片儿骗来的。连这点儿路人缘儿都败没了,我还想留的住谁。
还是要换个套路,要不试试大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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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的时候,四九城的园子里,多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武生。他出现在吉祥园的舞台上,当舞台上正热闹之时,一个黑影翻身缓缓飘落在台上。唱戏的与听戏的全傻了眼,下巴半天没有合上。
原来的武生不明所以,伸手想要来拦,却只见这个瘦小的武生拉开山膀,亮起了和他一样的架势,举手投足之间有板有眼,似受过高人指点。胡琴儿实在按捺不住,起手拉了番儿过门儿,一动响器,小武生云手一晃,变了漂亮的鹰展儿,鹤立于台上。同那鼓点儿的声音卡着幅度,一点一点儿的单腿向下屈着身子,直到紧紧贴住地面。
“好!”台下响起扯着嗓子的叫好声。
“神了嘿!”
“诶,像陈鸣秋啊!”
“陈老板不是出国了么?难道没有?”
原来的武生只好怵怵忐忐,羞愧的让在一边。一套行云流水的架子打完,小武生并未停留,鹞子翻身越到了台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穿过人群而去。
我扯下包头,对着镜子将脸上的油彩一点点擦去。
“鸣秋,让我来替你守住这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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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谱么,连我都觉得离谱,但还是凑着这个劲头儿连连写下了一章,甚至又编造出了另一个追着这个神秘武生的女人。心说到时候两男一女三角恋,在贴点儿蕾丝边儿的生意也不错吧。
这一堆狗屁不通的谎扯完,我反倒在字里行间中看出了更深层的绝望。
权宜之计吧,先整点儿观众爱看的水水章节,等到将来找到俩人的线索了,再想着办法往回圆吧。
我抬起手指,匆匆点下了发布。而后摘下眼镜,闭上眼,颓唐的捏了捏山根。
只是,真的还能找到线索么?恍惚中我仿佛已经看到这栋建立在残垣断壁上的高楼,醉汉般摇摇晃晃了起来。
好容易寻求到这片刻虚假的平静,胳膊上又被人重重的推了一把。我茫然的睁开眼,才发现周围已是亮堂堂一片,自己竟以这个靠在床头的姿势睡着了。
我转过头,是那个贼兮兮的眼神。他将那只好手从屏风的缝隙中伸了出来,见我回了头睁开了眼,便又缩了回去。
“我想起来了,”他缓缓直起了些身子,两只小眼睛在夜晚的幽暗中泛着光。
“想起来了,他出去转那一圈儿对吧,那事儿我知道。”
尼玛,不早说,我气得眼里冒出绿光,但还是赶紧条件反射般又将电脑抱回腿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去了美国,美国你去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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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时候,府右街边的迎春花都抽了条儿,天儿暖起来了。
这一整个冬天,我过得属实有些疲惫。单是一个煤球炉子,便险些要了我的半条命。
在鸣秋离家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事儿竟如此麻烦。点了几天却不知道将下面进气儿的铁片儿剥开,烧了一晚的蜂窝煤下面还是硬的,直到倒煤渣的时候总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才慢慢发觉自己浪费了多少。好在五子有时候会来帮忙,总算是将这一垛的煤烧到了开春。
当然,这些冷暖只是这个冬天细碎的调剂,真正让我难堪的,是此前逼迫的那位副校长,下出的一步狠棋:
出国巡演的名单里,鸣秋所顶掉的,正是早就对我们心存芥蒂的、同唱武生的杨家班。待他离开后,消息便不胫而走,自此这个安宁的冬天便被打破了。
初二那天早上,我照例咳嗽着去屋外倒痰桶,回来进了院,便看见几个十二三的毛孩子从院里跑了出来。我没当事,待要进门,却见着邻居婶子一脸惶恐的看着我家门板。
我抬眼看去,昨天刚贴的红福字上阴湿了一大块,似还有些粘稠的东西正往下淌着。我刚想去摸,邻居婶子赶忙叫住了我。这才意识到不对,我撞着胆子凑近了闻了闻,恶臭味熏得我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我吓得扭身就走,顶着冷风钻到了五子所在的宣传部,将他喊了出来。
我俩回来,却也不知该怎么办。我有些气到了,冲邻居婶子借了些热水,泼在上面。福字自然是保不住了,可没想到这一热反倒更让味道飘散了开。我不服气,又喊五子去借了两盆,总算泼到不见了那些污秽的颜色。
再想泼,热水却也用完了,只好作罢。我蹲在地上,和五子一起看着这福字犯了难。五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憋了口气,上前想将这红纸抠下来。却没想水这时便开始结冰了,一撕,只拉下来一个角。
我本是鼻头都酸了的,看他这么狼狈,又忍不住笑了。
我料定他们不会这么算完的。果然,临到快十五的一天,我很早的时间被冻醒了,刚穿好衣服,便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赶忙一把推开门,确是两个毛孩子正拿着个木桶捣鼓着。见我出来了,放下就跑。我三两步追了上去,将那个因为放桶跑晚了的孩子手腕攥住了。
他吓坏了,不时扯着全身的力气撕开我的虎口。
我赶忙大声呵斥到:“不许跑!谁让你来的!”他惶恐的蹬着我,使劲往地上坐,挣歪的更凶了。我气不过,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连拉带拽托着他走出了院门。
“操你们妈的!”我喷火般扯开嗓子,直喊得左邻右舍都霎时安静了下去。
“招儿挺绝的啊,叫个毛孩子上门恶心我,有本事出来啊!”我一声高过一声的嚷嚷着,巷子边儿来往于茅房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
没想到先跑的那个孩子倒是够义气,见同伙被擒,又从旁边儿院门口钻了出来。他红着一张脸跑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
“是你们先耍的手段,不要脸!”
“呵,”我看他这么喊,索性冷笑了一声撒了手,而后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到:“我们耍没耍手段,跟你们说不着!有本事把你们那儿的大人找来,跟我说说这大过年的跑人家门口泼粪是什么意思?”
“呸!”那个得了自由的男孩儿揉着被我攥痛了的手腕儿,“我师父说了,你们唱的戏就不是正经戏!还好意思顶了我们出国的事儿!”
“正经戏,”我将手抱在胸口,斜眼瞪着周围越凑越多的人群。“什么正经戏不正经戏?小杨月楼当年脱得剩个裤衩子,没见你们屁股后面追着骂去!回去问问你们大人,当年撂地的时候,你们有一场座儿卖过我们了么?你又算哪门子的正经?”
两个孩子见说不过我,转身要跑,我却还不解气,追着他们的背影喊到:“回去问问你们当红的那个陈泰龙,当年拜师磕的印子还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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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个小姑娘,”老刘说到这里愤慨极了,努力的调整起他的两片喷水阀门。
“给霍霍成这个样子。”
“呃,呃——”我含糊的答应着,心中反反复复的思考着,该怎么把这新的段落和昨晚胡编的那些接上。这俩人设可差的有点儿大,一个迎难而上,一个泼妇骂街,怎么整呢?这人设也不合适啊,要不就先泼妇骂街,再化身奇人?
口中不自觉默默感叹一声:
“真难啊。”
“可不是么,”老刘这句倒听了个清楚,他总算调整完了嘴唇,摆摆手,又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说,那陈鸣秋不是个东西。”
“然后呢?”我估么着篇幅,接下来,便该如同他们所期盼的,“一切都好起来了”吧。
“然后啊,”老刘将那只摆了半天的手放回膝盖上,又说了下去。他说在巡回演出到美国的时候,陈鸣秋碰上了几个当年照顾过买卖的华侨。几个人还蹿腾他留下,在美国的唐人街里另谋发展。
“哦,”我顺着说着,“那倒也不错。”
“那可不是不错,”老刘一仰脖子,“人美国那是什么地方,”他伸着那只手上上下下的比划着:“人家那楼儿都是那样的,路都是那样的,他傻啊他不留下?”
“啊?”我听得纳闷,“他留下了?”
“不留那是傻子!”他又强调了一遍,语气重了好多。
“不是,”我忙指着他所在那张床的床头指了指,“那她呢?”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半晌讳莫如深的抬头,晃了晃:
“谁还管的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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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只要为他守住这个屋子,等到他回来。我们电影的事情,他说过的承诺,我憧憬过的未来,都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然而我熬过了这个冬天,却没有等来他的回程。五月上的时候,我收到一封被托人带回来的书信:
“方荷妹:
见信时,我人已至他国。我尚还安好,也请你保重自己。
此番托人稍信,着是有事相商。希望你看完后认真思量,再做打算。
转眼分别三月余,离了北京,心中倒也冷静了许多。前几日碰上几个华人,他们说在北京时,便听过我的戏。几个人提议,说让我留在当地,有心出资重组陈家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我自知,这十几年间为了这块牌匾,我付出多少心血。有此机会,重整班舍,当真是人生中难得的好事。
而细想之下,我俩相遇相知,种种皆是巧合。倘若没碰上彼此,你于斐济坐享安乐,本是有更好的人生的。
如果一意孤行下去,反倒只会耽误彼此。所以此番向你坦诚:
我已考虑清楚,就此与你分别。望你能谅解,勿为情痴,回归你人生本来的路线。
此别经年,请莫再等。
珍重,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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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着键盘写到这里,只觉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详的预感,警觉地望向老刘:
“所以——就?”
老刘气狠狠的摸了一把嘴,“就是说,她还在那边苦等呢,就等来个这。”
“不是,”我翻身坐起来,痴愣愣的走到老刘床边。
“然后呢?”
老刘看向我,眼神中有些模糊:“什么然后?”
“不是,”我不由自主的否定着,后背一片冷汗涌了出来:“然后呢?俩人就,就这么分——分开了?不是说过了半辈子么?”
老刘看向我,脸上再也寻不见那种狡黠,懵懵的,像是没听清我的问询。半晌,他才半低下头,悠悠的说:
“嗯,恨一辈子。我要是方荷,我也得恨他,恨一辈子。”
我只感觉眼前一黑,腿一阵松软。
这就是两个人的故事?
就这么完了?怎么会呢?
不是的,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我咬紧牙关冷静下来,脑中不停回放着老太太之前的种种,可当一切片段在头脑中链接在一起。那向着另一个方向的线索,无情的凝结出一个更加真实的结局:
她再讲不出关于其他时间的故事,因为两个人只有这两年多的依存,根本就没有过之后的生活;她临死前口口声声说得在码头没有等到,指的应该就是陈鸣秋没有回国,这不正是故事的真实结尾么?
她的这辈子因此毁了,心中却不愿承认,所以只靠着每天诉说两个人的甜蜜度日,却从没有胆量再见这个男人。
还有口口声声说陈鸣秋没死,实际死没死她又能上哪儿知道去?还有那一段监狱的经历,肯定是在这种不愿接受现实的自我催眠中闯下了祸。
这当头一棒霎时间将我击晕回椅子上。我口中不住的叨叨念念着,越来越清晰的脉络气得我想哭,而回忆起自打住进来之后的经历,又想笑。我他吗究竟在干什么啊,签了约孤注一掷废寝忘食的写人家半生情史,写到两年半,没了?完事儿了?
我昨晚还在苦苦思索怎么给故事编下去呢,现在倒好,“Dala”一声结尾自己跳了出来。这他妈得亏我没往下写啊,这要写了,人家真正陈鸣秋的后人不得满世界收拾我?给谁添恶心呢?
还有比这再可笑的么?
“操!”我猛地将脚跺在地上,攥紧拳头又站了起来。
“操!”我用力的咒骂着,只感觉嗓子眼里冒了火,眼眶子直发酸。什么花团锦簇,什么逆转的人生。无非是一个活成了笑话的人,哄骗了另一个活成了笑话的人。
“操!”
“操!”
“操!”我望向老刘,那边也被我的反应吓得缩起了身子。我知道自己的失态,可再也控制不住,一头躺倒在床上,用手死命的揉着脑袋。
我甚至如佛家般,开始质疑起了这一切的动机。本来嘛,从没有人告诉我写小说能成功,这从来只是我逃避自身失败的借口。甚至,我这是在写小说么?可笑至极。
而老天爷的动机呢,他倒真冤得慌,分明没有对我招过手,我却固执己见的憧憬着走过去。于是赶忙点醒我,用一只手推着我的额头,重新推回尘埃之中。去找个朝九晚五的普通工作,七八千一个月混个十年二十年,这才是我原本该有的人生。
可笑,实在可笑。我控制不住的摇晃着脑袋,苦笑着扬起嘴角。再见了,我痴人说梦的写作理想。来吧,让我亲自送你上路。
我抓起电脑,将方才记录的这最后的半章传了上去。在信件之后打了一个大写的“完”字,而后重重的、用足以戳穿木板的力气狠命的按下了回车。
一夜昏昏沉沉的,再醒来的时候,时间已过晌午。我爬起来,浑身都是汗臭和酸痛。搓搓脸,想打个哈欠,却没想到口腔里也是撕裂一般的疼,想必是这几天熬夜嚼的槟榔给里面增添了口子,被昨日的火气蒸出了溃疡。
掏出手机来,小说APP里果然多了几条推送:
“没了?有毛病?”
“我就想问一句,作者你是傻逼么?”
还有胡编辑发来的一条微信,只有一个问号。
无所谓了,我将手机一关,扔回到床上。
看看墙上的日历,还有两天便要离开这里了,我还是早早踏实下心来,回归自己软着骨头的白脸儿生活吧。我自我安慰着,写好的命数,我还挣扎什么呢。
只是,好可惜啊。我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想起胡编辑的知遇之恩,还是决定好聚好散一些:
“不好意思啊胡编辑,我写不下去了。实在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对面闪烁了一次,半天打出了一句:
“嗯,没事儿梁老师,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那我先给您下了啊,等您再有思路再说。”
“嗯。多谢。”
这之后对面便安静了,想是在与同事们分享这莫名其妙的经历。
但他学的,哪能有我经历的可笑呢。说到底,就连我这场经历,都比这小说丰满。我痴愣愣的咧着嘴巴,继续阿Q般回味着自己傻逼一般的人生。
耳边传来啪叽啪叽的咀嚼声,望过去,是老刘正吃着包子。我望向面前,自己的床头柜上也有一盘。绿丝点缀在褶子汇聚的地方,应该是我向来不怎么爱吃的茴香馅。
算了,本来也没什么胃口,我拿着餐盘走到老刘床头,放下。
“您吃吧。”我挤着肿胀的口腔,从牙缝里丢出三个字。
老刘从饭盆中抬眼看了看我,可能是许久不出屋了吧,感觉他这几天的身子也胖了不少。那双总略带警惕的小眼睛,也比原先迟缓了许多,只是呆滞的,往自己身前拖了拖。
我转过身回到床上,也没有事做,任凭中午的阳光将睡衣晒得暖暖的,膝盖处甚至都有些发烫了。
“小伙子,你不开心啊。”
我转过头,老刘果然已经开始吃了我的那两个,如同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将戳碎的包子用勺子划拉着,吃个两三口便又放下,端起小米粥的碗,溜个缝。
“哦,”我缓缓坐起了身子,而后又是一声叹息:“嗨——我本来还以为,嗨,本来以为是个挺好的故事呢,没想到她就这么让人给坑了。”
“本来就是,”老刘将粥碗放下,又拿起了筷子,“我就说那陈鸣秋不是什么好人。”
“诶,方阿姨这也是——自己骗了自己一辈子。”我用胳膊撑着床梆子,却没有再坐起来的动力。“对了刘大爷,您不是最看不起他们睁眼说瞎话么,怎么一直没戳穿她?”
“谁?”
“方荷啊。”
他将第三个包子吃干抹净,“我跟她说不着,我跟她关系不好。”说完他漫长的打了一个嗝,应该是肚里又腾出了地方,便抓起第四个放到了碗里。
“你关系好,等回来你去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