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老头儿还会开这种玩笑,我呵呵苦笑了一声:“您可真会说话,人都死了我上哪儿说去。”
约么过了五六秒,那边的咀嚼声突然停了。我狐疑的侧过身子,却看他嘴角还挂着两根儿茴香,直勾勾盯着我。
“死了?谁死了?”
完了,我心中又凉了半截,老刘头儿竟然也糊涂了。
“方,方荷啊。您忘了?”我小心翼翼的提醒他。
半晌,他的嘴里才又慢慢动了起来。“哦,”他咽下了其内的一口,却迟迟没有再划拉剩下的那些。那双眼睛空洞洞的,像是盯着空气中纷乱的灰尘。
“哦。”
老刘这写在脸上的垂暮之色让我有些伤感,搓了搓鼻子,“嗨,其实也都无所谓了,像她那样能一辈子活在梦里面,起码还是开心的。您说的对,要赖,也只能赖那个陈鸣秋,害人不浅。”
心中虽这样给他下了批语,可脑中不由得又回想起爷爷信中的话:
人总是去做出当下看似最安全的选择,只可惜戏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命数早被写好了。
“对,”老刘也跟着数落起来:“我早就跟他说了,我说你别想那些没有用的,那方荷不容易啊——”
“啊?”我听得蹊跷,“跟谁说?”
他转过头,看着我:“陈鸣秋啊。”
“啊?”我晕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您见过陈鸣秋?”
“那我当然见过,”他将手放下,坐正了身子,高扬起脸来。
我仔细的打量着他,心中开始揣摩起他话语中的真实性。
“你在哪儿见过?”
他应该是没想过我会这么直接质疑出来,下意识的将脸向另一侧拧了拧。
“美国嘛,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在美国见过。”
“您去过美国?”
“那当然,”他重重一摆手。
“您去美国干什么去了?”
“怎么还干什么去了!还干什么去了!”他语气很嚣张,却还是没有看向我,只是对着那边墙自言自语的说着:“我唱戏呗我干什么去了,那都多少年了,我那会儿全世界演出呢,全世界都走遍了。你不信问问他们,都知道的。要不是因为那两个拖油瓶子,我早就当上船长了。”他那只手不停的挥舞着,全然不顾已经懵在一边的我。
“他妈的,我当时就该把那封信寄出去,他妈的我跑了一辈子船儿,凭什么不能捞个船长当当。人美国那都说了,我这手在人家那儿不算事儿。只要我乐意待在他们那儿跑三年,就给我弄个船长当。我就应该听了他们的,我凭什么不行啊。”
“不是不是,”我下床紧两步走到他那一侧,却又不敢靠的太近,小心的提醒着:
“您说的是——”
他唾沫还在不停的飞着:“凭什么我就得被个媳妇孩子拖累着啊,当时舍了我现在肯定不后悔!”
我又稍稍凑近了一点:“您先等等,您说的是您啊,还是陈鸣秋啊。”
他话停了,还在气呼呼的喘着,待到房间内已经安静的有些诡异。他才小心的转过头来:
“什么啊?”
我咽了口口水,将一旁的凳子拖过来,坐下。
“不是不是,这个事儿不对,我陪您缕缕。您是——跑了一辈子船儿,对吧。”
他警惕的望着我,未置可否。
“您跟着船儿去过美国?”
“对啊。”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底气。
“然后人美国的说,人家那都是电子舵,这手的事儿不算事儿,你给它们干三年,能当上个船长,对吧?”
他皱着眉头,不服气的张大嘴:“根本就用不上这只手吃劲儿!”
“不是不是,您先听我说,”我扶了扶眼镜,仔细的看向他:“所以——是你写了一封信,寄给家里,要跟家里断了联系——”
他气愤的一摊手,“就是说,当时那封信要是寄出去了,那我现在,那就在美国!”
“所以,”我将手搭在他膝盖上,语重心长的看着他:“所以,您昨天跟我说的,到底是您的事儿,还是陈鸣秋的事儿?”
“昨天?昨天说的?那肯定是陈鸣秋的事儿嘛。”
我感觉一股气儿在胸腔里乱撞,“不是,呵呵,不是,”我几次想说话却又被自己忍不住的嗤笑打断。
“所以,呵,咱再缕一遍。你看,去美国的是你,想留下的也是你,想寄信给家里断了联系的也是你,对么?您确定您昨天跟我说的是陈鸣秋的事儿么?这不您自己的事儿么?”
这句问话之后,房间中陷入了难得的,彻彻底底的安静中。他那颗黑葡萄一般的脑袋微微下垂,似在头脑中拼命地检索,可从神态中可以看出,这检索并不顺畅。
他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盯着我喃喃问到:
“我的事儿?”
片刻后,那双眼睛也迟疑的低下了,浑身肉眼可见的缓缓松在了床上,像蛛网里放弃了最后挣扎的苍蝇。
“我的事儿,怎么是我的事儿呢?”
我不知该怎么结束这段对话,看着那陷入茫然的神情,想想还是没有再开口。长叹一声后,我仰倒在椅背上,痛苦的揉搓着脸,这才明白他此前所说的一切是多么的荒唐。合着这老头儿天天坐这儿陪着我苦忆方荷 ,来回来去想不出别的,逼的与自己的记忆搅在了一起。
呵,命运的安排果然足够精彩,我这一圈儿像是完美的避开了有脑子的逻辑,被所有人耍了尽兴。本以为都够编进相声大全了,没想到还有返场的包袱。
算了算了,我反复的安慰着自己。现在再知道这些,也是于事无补了,经过昨晚之后,我很确定了自己压根不是这块料。不管那一段真的假的,小说写不下去,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就这样发着呆坐了好久,直到门前又响起了脚步声。
“诶,吃完了么?”
我转头看过去,是董哥来收盘子了。
“诶,”我努力再次直起腰,将老刘吃剩的两个盘子和碗摞好,端到了门口,放在地上。
他举起手里的消毒喷雾,分散着朝上面捏了几回,抬头又看向我。
“哪天走?”
“哦,”我冲他笑笑,“后天就能出去了。”
“恭喜啊,”他透过口罩挤出个卖力的笑容,“回头有功夫了来找我们玩儿。”
正不知道再怎么客气下去,远处的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了一串儿带着气儿的高跟鞋声音。董子昌下意识警惕的瞅了一眼,却见是小吴正眼睛喷着火咄咄的走来。
他见此情形可能是心虚,不自觉向后撤了半步。小吴见此赶紧追上,一拳重重的捣在董子昌胸口。
“唉,唉。”我一脸懵逼的想拉架,可身陷囹圄,又迟迟不敢迈步子。
董子昌趔趄一下后重新站直了身体,红着脸问:“你干什么!”
“是不是你说的!”小吴发挥出敦实的特点,虽矮着一个头,却一把就强有力的攥住了董子昌的衣襟。不仅如此,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指在他鼻子上。
“是不是你说的!”
董子昌努力的克制着身体,想跑又不敢真迈开步子,“我说什么了?你先松开,你别这个样子。”作为这里为数不多的中年男人,他尚不肯放弃那最后一丝尊严。
“挺会啊,学会打小报告了是吧?”小吴脸上不多的褶皱跟着颤动着,“啊?是个男人么你?”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传来,几双或苍老或年轻的眼睛不时向这里眺望着。
“你别血口喷人!”董子昌羞的不行,一颗平头来回甩着。
小吴露出一丝冷笑:“啊?这会儿知道害臊了你?”说罢便伸腿冲着董子昌裤裆里踢过去,直逼的他拧身左右躲闪起来。
这害羞的姿势惹得周围一阵窃笑,董子昌突然用手猛地把小吴往外一推。瞪起眼,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用到此刻为止最大的音量吼了一句:“你够了啊!”
小吴被这一下推搡到了墙角,没站稳,直接坐在了地上。
“行,”她恶狠狠地点着头,说罢用胳膊撑着,慢慢爬了起来。
“行。”她揪着裙子,笔直的用颤抖的手指着董子昌:“你个卑鄙下流的货,行。”她看向周围,咬着牙点着头,“那咱今儿就好好说道说道,董子昌,你真以为你那套把戏别人都看不出来么?你那保险里面几个赔到他们手里了你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么?逮个要死的就玩儿命让人买,一口一个爹一口一个妈的叫那么亲,你真当别人都傻是咋的?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的,你自己是多高尚个货啊?还真把自己当作家了?”
这没来由的一句虽与我没什么关系,但还真给我也臊的够呛。她说到此处,手掐腰,声音越发的尖利了:
“还看不惯我?我就纳了闷了,我他吗愿意让谁摸那是老娘自己的事儿!对,老娘就是为了钱,不为了钱我有病啊?凭什么我就得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伺候他们?老娘为了钱给他们导管子都乐意,你有那本事你赚去啊!告诉你董子昌,我起码是天天盼着他们活着,不像你天天盼着他们死喽去!”
“我他吗给你脸了是吧!”董子昌被骂急了,撸起抱着青筋的胳膊,抬腿冲向小吴。
我一看这么下去非要出事儿,赶忙踮起脚尖想把董子昌够回来。手刚伸至一半儿,一个如笨钟一般震颤着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中国的土地上——”
我脑中反应过来,赶忙使劲转走身体。果然,一道银影划过,那辆半人高的轮椅咆哮着冲了出来。
“轮不到你们为非作歹!”
经此一役,养老院里要离开的人,由一个变成了三个。
老刘在被“送”回了床上后,不多时就睡着了。我却有些失眠,在不能开灯的房间里久久闭不上眼。
于是爬起身开始收拾起行李,运气还不错,在来时的行李箱中,摸出了一盒烟。我轻手轻脚把铝制的窗框子拉开,点上了一根。冷气扑在脸上,喧腾了一天的神经触到了难得的真实感。
毛坯高楼依旧阻挡着望向海滩的视线,只有涛声能够证明,那海水依旧在不能自已的来回撞着。团团飘散的烟雾中,我又于昏暗处看见了那只叫小闹表的驴子。它似乎也对这个夜晚的红点儿有些警觉,低声啊昂啊昂的叫个不停。
唉,没想到临要离开了,却是这样的一地鸡毛,看起来也甭指望有人给我送行了。细想之下,这所有的一切,我、老刘、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是小闹表、那些高楼、那片海,都是天地间早被困住的囚徒罢了。唯一的区别,是有的房间大,有的房间小,仅此而已。
一声巨大的呼噜传来,其后面又跟着那个标志性的尾音。我赶紧把烟掐了丢到楼下,呼出最后一口白气,关上了窗户。
路过他的床,却发现他这次比以往闹得要严重些,那只手紧紧地攥着床单,几乎要给抠破了。我甚至能看见黑暗里那颗紫葡萄一般的脑袋上,挤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知道是被什么力量所驱使,我低头看了看,随后坦然的将手放在了那只丑陋肿胀的脚上,微微用力捏了捏。
嗯,从逐渐平缓的呼吸声中,能听出他确实舒服了不少。
我猜的没错,最后一天的清晨,老刘还没起床,房间门口就来了一个陌生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她还怪有礼貌的,见屋中不止老刘一个,她在门口招了招手,向我问道:
“诶你好,请问我能进来么?”
好久没被人这么尊敬过了,我忙停下还在收拾的行李,冲她点了点头:
“嗨,看您了,反正我这儿也是最后一天了,应该也没啥事儿。您不介意就行。”
她便走了进来,四处看看,想开始捡喽,却又不想发出太大声音。于是简单的拾了拾老刘丢在地上的臭袜子后,便坐在了老刘旁边的那把椅子上,安静的等待起来。
看她如此,倒搞得我也不好意思收拾下去了,反正时间还早,我躺回到床上,自顾自的玩儿起了手机。
突然多了一个女人,确实有些尴尬,我偷眼瞟过去,发现她也在看我。眼神交汇,她客气的笑了笑,随和的开口搭言到:
“这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跑到你这隔离的屋里来,真是打扰了哈。”
怎么想的,我回忆起老刘刚来时那副誓要与我同归于尽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个话题。
“哈,没有没有。刘大爷还挺好的,”人之将走,其言也善,“爱聊天,还会唱歌,我俩处的不错。”
“呦,是么?”她转头望了老刘头儿一眼,“他还会唱歌啊?”
呵,合着倒从不嚯嚯自家人。
“那可不,”我指向桌子下面那台音箱。
“哈,我还真不知道。”她笑了笑,“没吵到你们吧。”
“嘶——诶对了,”我坐起身子,雇佣到床边儿,“那个,纯好奇哈,呃——就是,他以前有过那种神神叨叨的时候么?就一会儿说自己是克格勃,一会儿又说那个是台湾特务啥的。”
“呃,”她和煦的眼神中透出了一丝落寞:“唉,怎么说呢。我母亲过世后吧,有段时间他就开始,啧,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知道,人老了嘛,也是难免的。”
“哦,哦。你们清楚就好,”我点点头,“说真的,本来听说他要回家住了,我还有点儿担心呢,之前听他讲,你们家关系——嗨。”
“怎么了?”她抬眼望向我。
我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儿失言了,自扫门前雪就是了,好死不死的提这个干嘛。
她往前又倾了倾身子,有些好奇的问到:“他怎么跟你学得?”话已至此,不说下去,反倒更显得我嚼舌头根子了。
“呃——也没啥,就是他那个脾气,我们这些外人倒还好,家人来说,多少是会有些难办的吧。”
她诧异的盯着我愣了半天,然后便与我聊起了她眼中,一旁正昏睡着的这个男人。
哦对了,她说她的名字叫刘小鹰,之所以会有这么个偏男性化一些的名字,是因为她父亲和她母亲,是因为一只鹰结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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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还是要从与那位大副的那顿饭说起。三块金表芯中的第二块,被刘文津寄回去给了刚刚考上大学的二弟弟;而最后的一块,则是偷偷送给了那家鱼粉厂的“厂花”。
是的,刘文津没有去当流水线上的安全员儿,而是留在仓库,真正没有说的原因。便是因为这个姑娘。
那是厂里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儿的姑娘,每日里戴着口罩,仔细的护着一张娇嫩的小脸。在男人多女人少的码头上,招眼的厉害。无数男人都想让她摘下口罩,可是最终独占花魁的,是那个黑黑瘦瘦的,操着一口茬子味儿的刘文津。
刘小鹰说,母亲常常念叨,年轻时候的她爸愣极了,当着一堆人的面儿,直眉瞪眼的喊她出来。待她出来了,便靠在墙根上,手揣着兜儿不说话。
“你要没事儿,我可回去了。”
刘文津这才从兜里把表芯儿拿了出来,一把塞了过去。
“你把口罩摘了我看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低着头,比女孩儿还要羞上几分。
女孩儿摘下了口罩,刘文津便扭头回去了。
再后来,刘文津便上了船儿。每次回来的时候,便会给女孩儿带上一些时髦的外国小玩意儿。
姑娘说,等他带回来一件足够稀罕的东西,自己便跟了他。刘文津还真动了心了,可惜老天不凑巧,那次碰上了台风,船都还没到外海,便不得不返航。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甲板上的船员报告,说有个手急的在甲板上捂了只雏鹰。刘文津赶紧连网子一起拎了回来,戴着手套在鹰脚上栓了个绳子,关在屋里,总算带上了岸。
可惜俩人也不会捣鼓,鹰雏一个星期就把自己撑死了。
不过,他们还是把证儿领了。
结婚后的刘文津,跑船儿跑的比原来更勤了。日子红红火火的,两个人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只可惜妻子身体不好,生的时候不怎么顺利,摘了子宫,再也怀不上了。
妻子因此每天都在病房里哭,刘文津托人搞来了一箱子全是外国字儿的桃罐头,靠着那令人艳羡的糖水,她才终于熬出了月子。
刘小鹰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那个码头大船上越发清晰的影子。每当船靠了岸,他便会一把将女儿高高的举起来,叉到自己的肩膀上,拖着箱子往家里去。到了家,便会像魔术般变化出种种的好吃的,与好玩儿的。
手伤了的那一次,她还是记得的,那次父亲下船的时候铁青着一张脸,用力的夹着被夹板固定住的胳膊。回家后他少见的要了一瓶烧刀子,一口一口的抿完,便回房去睡了。刘小鹰蹲在墨色的水泥地上,看着父亲好像流下了几滴眼泪。
那一觉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宿,被母亲喊着去屋里叫他起床,刘小鹰才怵瘫瘫的进了房间。房间里黑极了,父亲面冲着内墙躺着,也听不见呼吸的声音。她蹑手蹑脚的爬上床,偷偷将手放在了父亲下巴的胡须上。
“起——”
还没等她说完,父亲突然大手一伸,紧紧的将她箍在了怀里。
“哪里来的小特务!”
直挤得她求饶,父亲才将胳膊松开,用那只好手拉着他走出了房门。
————————————
刘小鹰说她的父亲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说硬要她这个做女儿的来评价的话,她觉得,还不错。虽然一家人聚少离多,但这个温和的,每天为了家人的一顿饱饭而奔波的父亲,就足够好了。
可惜,母亲在十几年前过世了,从那之后的刘文津像是变了一个人,每天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莽着一张脸出来。时不时便会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说得里倒歪斜,不知是给谁听的。
“诶,”我向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问到:“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他差点儿留在美国当船长的事儿,他真去过美国么?”
“美国他肯定是去过的,”刘小鹰点点头,而后眯起眼睛想了想,“当船长?没听他提过,哈,他还有那心思呢,真的假的啊。”
她说完后,眼神有些落寞,摇了摇头:“嗨,他年轻时候是个能把自己照顾的蛮不错的人,没想到老了老了,却不让人省心了。”
一阵粗犷的咳嗽声传来,隔着老远便看见了刘文津鲸鱼般喷起的水珠。
“醒了,”刘小鹰赶紧转过身,“回头再聊哈。”
老刘头儿铁着一张脸缓缓坐起了身子,在女儿的搀扶下把脚放到了床下。
“慢点儿。”刘小鹰说,而后娴熟的为他套上了袜子。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我和老刘的最后一天,也可能是因为最能“管”住老刘的小吴现在已全然没了踪迹。那天老刘就这么被女儿一路推着,慢吞吞的来到了外面的那一片小广场上。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了再收拾下去的动力,甚至开始有些留恋起这个将我关了十几天的房间。我来到窗子旁,远远的眺望着。
薄薄的积雪中,刘小鹰推着她那糊里糊涂的父亲,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离海最近的那个平台的边沿上,静静的伫立着。倘若没有方才她讲述的版本,我应该此刻会担心的是她往前使劲的一推吧。呵,想到这里,我不自觉拉扯着肿胀的嘴唇,笑了。
老刘还会想起他本来开心的生活吗,我不知道。这个曾经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坏老头儿,竟是这样本分的,甚至体贴的过完了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原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岁月教他藏起来了那份郁郁不得志,可又在垂暮之年将上面的尘土剥开,夺走了他平凡而幸福的记忆。
此刻他看着那片海会想些什么呢,我想他还是在后悔自己没有去做那个船长吧,毕竟哪个男人不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条船呢。
那天晚上,老刘的精神状态特别好。虽然脚边已经有了女儿整理好的四个纸箱子。他还是在不停的转着,检查着。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和女儿之间,也没有那么生疏,不时叨叨念念着一些要在女儿家置办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躺在床上的我看的哭笑不得,阴阳怪气儿的揶揄到:“你不是说你女儿从来不来看你么?”
他望着我憨憨的笑了,从那张与前些日子不同的笑脸里,我很难确定他是不是真听懂了我的问询。
算了,我低下头再次玩儿起了手机。不多时他竟又像个蘑菇一般,从那边的床板下缓缓的站起了身子。
“嘿——咋在这儿呢?”
我闻声看去,他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小相框,不停的用拇指摩挲着。
“哦?”我瞬间来了兴趣,走到他身侧。
相片里,是一个含苞待放年纪的女孩儿,站在一块焦黄色的大山石前面,伸手比了个“耶”。
“这谁啊?”
老刘眼神久久没有挪开,用手指甲的尖端不停的刮着玻璃板的边沿。口中喃喃说:
“外孙女,好看不?”
“嘿,”我跟着笑了笑,“挺好看的。”我补充到,说罢回到自己的床上,重新躺下。
“小鹰说她是搞歌唱的,”他傻傻的念叨着,语气中多了几分骄傲,“像我了,我唱歌就很好听。”
他看向我,“你知道的吧?”
我转头看向他:“呵,对。”
见我认可了,他便又转回头去:“我还寻思等回去了,跟她合唱一个呢,就是不知道她们现在都听什么。”
我叹了口气,心中不免有些惆怅,又刷了几条,还是“啧”的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诶大爷,我记得,您唱过那个一剪梅是吧。”
他半天才缓过神,愣愣的看着我:“啊?啥一剪梅。”
我穿起拖鞋再次下了床,来到他床前。
“我知道一个歌,挺简单,他们也肯定听过。您学么?”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咿咿我。”
“这么拿,这么拿,”我讲他握着麦克的手往下扥了扥,“别挡着上面,出不来声了。”
他低头看看,再次举到嘴边:“真情——诶还真是,”他说罢又低下头,仔细的研究着这种拿麦克风的方式。
我接着比出那个自己想象出来的指挥手型,“像梅花开过——一,二——”
那扇被我打开了的窗户外,老天爷还真给足了面子,没有一丝风,路灯下的雪却一直没有停下,安安静静的缓缓落着。
“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咿咿我。”
“诶,大爷你看!”我拍了拍老刘,指了指不远处小广场上。
“是红舞鞋!”
那个突兀的、带着画家帽的身影不知什么时间已站到了路灯下的平坦处,随着老刘断断续续的歌声,她植物一般略带僵硬的将手臂伸平,静止在那里。
“雪花飘嗷飘嗷——北风萧嗷萧嗷——”老刘似是受到了鼓舞,闭上眼,将手中的麦克风攥紧,卖力的继续唱着。
红舞鞋孤独的身影果然动了起来,她脖颈缓缓的伸直,直到干瘪的下巴比出一个骄傲的角度。而后将手肘向外抬起,一点一点卡顿的向上,佝偻于头顶。从那执拗的、却永远无法到位的姿势来看,应该是一种芭蕾。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诶诶——”
一次,两次,三次,那双只穿了白袜子的脚终于晃荡着立了起来,在几下趔趄后,找稳了姿势。
我随着老刘的歌声,大声的跟着唱:
“一剪寒安安梅——傲立雪中——”
点点白色中,红舞鞋将一条手臂垂下,身体随着它的摆动划出一个并不标准的圆圈。迟了半拍后,她艰难地慢慢弓起一条腿,趁着还没有摔倒之前,将脚尖递了出去,一顿一顿的踩着翻腾的雪花。
“雪花飘嗷飘嗷——北风萧嗷萧嗷——”
她手臂优雅的开合着,像一只受伤的鹤,努力的做出那些让我瞠目结舌的动作。那张脸上自我陶醉的神态雍容不迫,仿佛飘摇在纯白色的梦境里。那双脚已被雪下的肮脏染成了黑色,帽子下褴褛的发丝荡漾在空气中。明明每一下带着痛感的停顿都让人担忧,却又实在不愿让其停下。随着一回回震颤般的起伏,一股用岁月浇灌的艳丽芬芳飘散于空气中。
我竟唱的有些羞愧了,口中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妈的,这世上哪有配得上这种舞姿的歌声呢。
几个姗姗来迟的年轻人从我们身下一楼的玻璃门中冲了出来,将一床大大的棉被似扑蝴蝶一般罩在她身上。
“有病吧!”董子昌抬头指着我俩,“没完了你们?”
凌晨时分,老刘已经最后一次于这屋中睡熟了,看来我此前在方荷身上猜想的没错,离那终点越近,醒着的时间,便越少了。
我躺倒在枕头上,后脑勺硬硬的,这才想起那台写作用的笔记本还塞在里面。也许是前面几日总是会精疲力尽的睡着,竟从没觉出不适。我偷偷的将他抽了出来,盯着老刘那边,手里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子。一刹那亮光从其中倾泻而出,我赶紧拧向靠墙的一边,直到确定对侧没有什么动静,才重新转回来。
我的小说就那么静静的躺着,左上角已失去了那个曾让我魂牵梦绕的签约标志,阅读量回归了一条贴着图表底部延伸的直线。
“呼——”我闭上眼,轻轻吹出一口气。
还有必要再做什么么?我心中有些矛盾。算了,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我将手指抬起,戳向了那个修改的按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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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敲门声音响起,我支起头,缓缓睁开了眼睛。
臂弯处一阵酸痛传来,四下看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间,趴在这残羹冷炙旁睡着了。
“谁啊?”我站起身子,走上前将门推开。刺眼的阳光涌入房间,在我身后打出了一块三角形的光亮。
我定定神,门外站着一个中等身量,穿着驼色棉袄与蓝布裤子的年轻人。见我出来,他一瞬间有些局促。
“你是——”
他摘下头顶的短檐儿帽子拿在手里,憨憨的笑笑:
“方——红豆姑娘。我是旭东,报社的,您记得么?”
啊,是旭东吗,我看着他,可能是太久未见了,竟一时想不起印象中他的样子。
“这不是么,好久不见,来看看您。”
我将他迎进了屋子,随手将凌乱的桌面整理了一下。指着另一旁的椅子说:“你坐。”
“诶,诶。”他答应了两声,坐下后不时打量着四周。这狭窄阴暗的小耳房,应该与他猜想的不同吧,可惜也没心气再解释些什么。
“你——还好么?”
见我发问,他赶忙收齐起了略带兴奋的眼神,转回来羞涩的望着我。
“呃——还行吧。”
“报社呢?还赚钱么?”
“嗨,”他轻轻叹了口气,手撑到膝盖上,“就也——还行吧。也许过段时间——我也就不写了,改行了。”
“嗯,改行啊,”我沉吟片刻,这岁月,果然不尽人意,“那也是不错的吧。”
“对了,”他将一个纸包放到桌面上,向我这边推一推:“给您带的。”
“哦,”我接过来,抽出绳结的一头儿,翻开表面的那张牛皮纸,里面是十几个码的整整齐齐的,小沙包一样的绿果子。
“无花果啊。”
听我这么说,他有些诧异,似是将刚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您——吃过?”
我点点头,笑了,“对啊。不过这么一想,也有日子没吃了呢,多谢。”
他眼神久久的凝视着这个油纸包,口中喃喃的说:“哈,没事儿。您喜欢就好。”
“对了,”我将牛皮纸盖回去,“你来,是有什么事儿么?”
听我这么问,他略带不安的手又在膝盖上抓了抓,“呃——是这样,我,我来,是想给您带个话。”
“哦?谁的话。”
他紧紧的低着头,半天挤出几个字:“陈,陈鸣秋的。”
“啊,”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暗暗的痛了一下。
“别说了。”
他却急急的将我打断,“不是的,”他抬起头看着我:“陈鸣秋说,他会回来的。”
“什么?”我身子下意识的微微欠起,“你说什么?”
“他说,他会回来的,其实根本没有人在美国给他开陈家班,”他股股的自说自话着,“那都是假的。他那封信只是不想继续拖累你。”
“呵,”我冷冷笑了,“你在说些什么啊。”虽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消息,但这没来由的解释,实在太难令人信服。
“是真的,”他倏地站了起来,侧过身子避开我的眼神:“我在美国见到他了,他跟我聊起你来,还是很挂念的。他就是觉得将你的青春这么耽误下去,太过心疼。于是编了个借口想劝您放弃。”
“我不信,”我也站起了身子,抱着手背向另一边。混蛋,我咬着牙,强忍着瞪住眼泪不掉下来。
“你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那您就继续等下去吧,”旭东回过身,“只要继续等下去,他一定会回来这里的。”
“可是——”我刚要再问,便看见他匆匆的拿起桌上的帽子,推开门,跑了出去。
我急急得追到门口,却只能望见他的背影,远远的消逝在一片温和的光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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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电脑合上,蹑手蹑脚下了床,放进了那个打开的箱子里。
我记得她好像说过,她是最讨厌等待的。那如果注定要等下去的话,就多带上些温暖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