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这个原本引向方荷的提问,勾出了一段并不怎么光彩的历史。从老葛更为吃力的叙述中,我想这件事,并不归属于他常与人说起的部分。好在等待有了结果,方荷终于开始出现于他的世界之中。她是一个闯入者,让所有的命中注定,偏离了原本该有的轨道。
他说方荷来的那一年,陈鸣秋是真的火,火的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而当她开始住进吉祥园之后,一切便都急转直下了。
“照您这么说,这方阿姨还真是挺‘妨’的啊。”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不置可否的顿了顿。“嗨,有什么对不对,妨不妨的。要说她帮着弄电影,弄出国,那都是好事,可人啊,不能和命争,你说对吧,孩子。陈家班的气数,也许就没那么长。”
“所以——陈鸣秋没留在国外对么?他回来了。”
“回来了,”老葛重新转动起手中的眼镜,像一台年久的留声机。
“照他说得,他确实动了心思,差点儿留在外面儿。本来么,他曾经想要的一切,都可能够着。现在想想,他应该会后悔吧,就像那个姓辛的,应该也会后悔来过北京一样。对了,”他抬手,冲那边垂着头、已快要进入梦乡的看护阿姨比划了下:“小娟儿,你先休息吧。”
阿姨抬起头,明显等的也是不耐烦了,“先生,你还不睡,别忘了明天儿子来。”
老葛笑盈盈的晃了晃脑袋,“着啥急,好久没人打听这些事儿了,比儿子提神儿,我晚点儿的。”
这位名字挺俏皮的阿姨手揉着膝盖站起了身,若按年龄,她也快到那被人伺候的岁数了。她简单拾到了下桌子,又给添了壶水,便转身去了东向的小卧房。
我将茶杯端起:“这阿姨人不错。”
老葛半天才回过神,茫然的看了看我,“啊,是不错,切——”他小心的冲阿姨离去的方向瞥了眼,压低声音说:“一个月四千多块呢,可不不错。你看我多硬朗,这活儿现在哪找去。”
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够不着地的双脚放松的翘了翘,“对了,我说到哪儿了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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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夏的时候,鸣秋哥回来了,他带回了两样东西,一个是重新将陈家班立起来的希望,二是为了这份希望,没舍得在外面花一分的三千块劳务钱。
他差我去将陈家班的老班房号了回来。搬回去那天,我们三个人站在那块泰龙跪着磕过头的青石板上,望着里面已被改的七零八落的院子发起了呆。骑着车的青年们来往驶过,多会好奇的转过头观望片刻。我心中轻飘飘的,真想把所有人都喊回来,不甘心此时此刻如此平平。
最后还是穿着一身素面裤褂的鸣秋哥先走进了院子。他将从耳房中带回来的那两包茶叶放在了水曲柳桌子上,抬手轻轻抚着空荡荡的兵器架子。
正在我还琢磨着该如何昭告天下时,他转回头细细的打量了我一眼,打趣般说到:
“五子,我记得你说,有看好的了?”
那是宣传队的一个播音员姑娘,我确实同他提起过。于是他便让我择个日子,就在这屋中把这喜事办了。我从没想过这笔带回来的钱最终用到了自己身上,但他说这是一举两得的主意,要让大家知道,陈家班又活了。
它确实又活了,六二年夏天的时候。那扇榆木门贴上了喜字,人们满脸笑意的来来回回,屋中的摆设,一样一样的多了起来,都扎着鲜红的带子。我本已经搬出了北京的母亲也接来了,六七年没见,只知道挽着我的胳膊,半天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请客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号,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八号的时候,梅先生过世了。他派出去的七八十张帖子,最终只回了一半儿多。但他还是坚持着摆满了十桌,他说这叫十全十美。我们似乎总是这样,每次都不甚爽利,可还是能把日子过下去。鸣秋哥劝我们,刮风下雨也要吃饭,活人还是比死人重要多了。
那天晌午,几位当年拉弦的老师父都来了,还有吴妈、美惠、当年围着陈家班的老客们,以及宣传队里说得上话的几位朋友与干部。那天可把鸣秋哥和方荷累了个够呛,堂前堂后的张罗着,屁股就没落到凳子上。待到宣传队的那位干部拿着毛主席语录念完了证婚词,我与媳妇两个人对着主席像磕了头,又拜过父母,我起身,又将鸣秋哥从手旁的桌上唤了起来。
他愣愣的用白毛巾蘸了蘸嘴角,似乎没明白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真的不明白么,我盯着他的眼睛,心中本早已确定的事,又不知为何多了丝怀疑。我们都明白这出喜事是要干什么,他没有说,我便要帮他说出来。我从圆桌旁搬了一把椅子,当着众人的面儿放到了两边父母的一侧,招呼他来坐下。
“这不胡闹么,”他羞了个红脸,推脱着不肯往下坐。我转身向着众人,一板一眼的说:
“同志们,亲朋好友们。今日高朋满座,我五子知道,不是为了我的面子,是陈老板的面子。我也知道自己能有今天,靠的也正是他。这么多年了,不是师徒胜似师徒,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今儿当着老几位的面儿,我给陈老板磕一个。”
众人连忙起哄,班舍里的几位甚至也站起了身子。鸣秋哥从座椅上起来,直着身子受了我这一拜,而后冲众人摆摆手,做出受之有愧的样子。整个过程中,我努力的回避着自己视线。我能想象他眼中的那种温暖和感动,可又怕在其中看出些别的什么。
待起了身,我又接着说到:“老几位您也看见了,这日子口,我们也没让陈家班的牌子倒了。我们有这份心,也劳您们出这份力,接着捧场,多来看看我们。待到电影拍了,您就是这漫天下最识货的主,出去也有个说头儿不是?五子在这儿谢谢大家了。”
那天剩下的事情,我便记不清了。后来还是听旁人讲,鸣秋哥也是真开了心,趁着大家酒足饭饱之际连演了好几出,连那位来证婚的宣传队领导都被逗的前仰后合。
待到再醒了酒出了房间,天上便已坠了一道下弦的弯弯月牙。楼下的一片狼藉中,剩了鸣秋哥与方荷两个,还在痴痴笑着。一阵凉风吹过,酒意退去大半,我恍惚间突然明白了他们在笑什么:此刻离着那鸣秋哥许诺的三年之约,只剩下半年不到了。这园子里的下次喜事,应该便是他们了。
我因此没有着急下去,只是趴在栏杆上贪婪的望着他们。方荷应该是又喝多了,脸涨的通红,小伙子一般咯咯笑着,不时捶打着鸣秋哥的肩膀。鸣秋哥脸上是难得的畅快与松弛,那是连我都不曾见过的模样。两人就着桌上的残酒,耳语了几句,便又是一顿敞笑。鸣秋哥起了身,绕到方荷那一边,四下看了看后蹲下了身子。方荷捂着嘴,小心的站到了凳子上,而后趴倒在那宽厚的背脊上。鸣秋哥缓缓直起了身子,向前一步一步的走了起来。
“一更里呀,月牙刚出来呀,貂蝉女呀走上月台。睡在尘埃呀,烧香儿那个拜日月呀,烧香儿那个拜日月——”
他就这样轻轻唱了起来,略带嘶哑的声音闪烁飘荡着,给这个月夜中添了一丝苍凉。我看见方荷分明是睁着眼睛的,却装睡一般缓缓的靠到了鸣秋哥的肩膀上,傻傻的笑着。
“二啊更里呀,月牙出正东啊,南堂报号啊名叫高琼啊,收下小姐刘凤英——”
“胡闹!”
一声雷霆般的怒斥惊的我浑身寒毛倒竖,我踉跄着身子跑下了楼,于当院的影壁墙后面寻到了刚才的两个人。他们还是那么站着,似乎也被这一声给震懵了,没有反应过来。
在他们身前,刚走进院子当中的,是一个穿着考究中山装的男人,看两鬓的白发差不多五十岁上下。
我听见方荷在他背上,低着头发出一声颤巍巍的答应:
“李伯伯。”
我赶忙上前解围,客气的冲老者抱了抱拳:“您这是——”
他没有理我,战栗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在两个人的缝隙当中:“你像什么样子?快给我下来!”
我听出来这是方荷家的长辈,赶忙站开身子,好让方荷下来。侧眼看去,鸣秋哥的手似乎也在那瞬间松了些力气。本以为这场闹剧就此结束了,却没想到方荷自顾自的将胳膊在鸣秋哥的脖子上又缠紧了一些,执拗的环绕着。
老者见此又怒了几分,放下手,满脸都跟着哆嗦个不停,用力夯着那根文明棍:“你,你,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你就这么骗我?我——让——你下来!”
我惊恐的望向鸣秋哥,希望他能赶紧挣脱开方荷,把事态平息下去。却没想到那双挽着她腿弯儿的手,似乎是感应了方荷的决绝,又唠唠的攥紧了。往脸上看去,他仿佛铁了心一般低着头,错开所有的视线,与背上的身体如石雕般捆绑在一起。
我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赶忙伸手卡主鸣秋哥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说:“哥,你喝多了。快让人下来。”
方荷却又一次将头微微低下,沉在了他的肩膀上。随之而来的是我握着的胳膊上传来的坚定。我知道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事儿了,却不知怎样才能打破这锅铁水。
“我没喝多。”我听见那张冲着地面的脸旁传来这样的四个字,那声音一瞬间让我有些陌生,似那个平日里嬉笑怒骂,处变不惊的鸣秋哥消失了。
“我不想放。”
我死命的拽着他的胳膊,“哥——你干嘛呢——别把事闹——”
未等我说完,耳畔一阵金风刮过。我下意识向后避开,只见方才老者手中的那根文明棍重重的扫在鸣秋哥的额头上。没等我站稳,泛着甜腥味的殷红便四散滴落开。
“李伯伯!”
鸣秋哥背上传来女人撕裂的哭喊声,彻底划破了这个我人生最重要的夜晚原本的宁静。我看见这个死死伫立的男人还是冲另一侧轻微晃了晃身子,趔趄之后,又咬着牙重新站稳,继续着那个倔强的姿势。那一瞬间我有点儿恨起了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她来搅乱这一切,也许我们本不至于如此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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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一切,都沉寂在灰黑色的空洞之中,我甚至能听到头顶上白炽灯电流经过时的嗡嗡声。在这间挂着山水与书法的狭小客厅里,我感觉到喉咙的干涩,以及许久没有活动的腰腿,在并不透气的衣物中慢慢浸透出汗液来。
老葛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这具短小的身体像是沉入了那老旧的红木沙发,融为一体。只剩下一双微微侧开的眼睛,和一个坦诚的声音,勾引着我贪婪的好奇。
“那个姓李的后来就气鼓鼓的走了,按照他俩的说法,之后便再没有过来往。”老葛语气平静而均匀,说到这里时,他突然微微抬起头,短短的看了我一眼,又将头低下。
“说实在的,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他们在犟个什么。那个姓李的明明能帮上不少忙的,偏要闹得那么难看。”
“是啊,”我点点头,作为对他淳淳追忆的回应,“还是在您结婚那天。”说完我开始咂摸起老葛口中“姓李的”这个称谓,隐隐的不礼貌感觉,可细想下又不知这种不妥从何而来。当下的老葛已经远远超了这位“李伯伯”那时的岁数,甚至可能已经超过了这位李伯伯最终的年龄。所以那时他的长辈,现在已经变成了“姓李的”,也无可厚非。
那么有一天我也会这样么,对着年轻人讲:“当年我去到东北,找到了那个“姓葛的,”尽管此刻我应该起码尊称他为“大爷”。
“我还记得他那天送我的,是面镜子。”老葛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将我飘散的思绪拽了回来。
“镜子?”
“就那种,”老葛伸出手指比划出一个方方的框儿,“带框的镜子。就送了面镜子。”
我从他语气中听出了一股隐约的不满,“那会儿大家都不富裕吧。”
他却没有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垂着头,手指扣在一起不停搓动着。也许是因为这次我没有顺着他搭腔,他停顿的有些久,仿佛一瞬间没有了头绪。
房间中的空气就这般凝固住了,我只好重新找起了将一切继续下去的方法,好在有电视旁的那顶帽子在,这并不会太难。
“所以,您还是没说——为什么要冒充陈鸣秋呢?”
“啊?”他半天才缓过神来,随着我的眼神,也看向那个斑驳老旧之物。
“我没有。”他简短的回答。
我将手肘抱在一起,缓缓的调整着腰部的酸胀,“那方荷为什么会把帽子寄给你?”
他眼神中的光微微弱了下去,而后便开始了一个轻微摆幅的摇头动作,倘若之前没有见过他,多半会以为是什么老年病。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之后,他才终于转过头来:
“为什么——帽子会在她手里呢?”
嗯?我下意识的刚想回答,猛然间记起进门前撒过的谎,便把爷爷的事儿又咽了回去。
“呃——”我只好原封不动的问回去:“怎么,难道不应该在她手里吗?那应该在哪儿呢?”
他眼神放空,两只手指又一次搓了起来,自言自语般说到:“也是,她怎么会真的把这玩意儿丢了呢。”
“丢了?”我有些诧异,“这玩意儿她为什么要丢了呢,这不是她和陈鸣秋的——”我想说定情信物,又觉得这烂俗的词汇未必能让眼前的老人听得明白。
“对啊,”他幽幽的将身子又往后沉了沉,“就是因为他和这个帽子捆在一起了——所以才要丢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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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日子终于又变得好过了些,慢慢的,街上又有人看戏了。只可惜庙少和尚多,拉杆子的跑断了腿,也没有再能约下一间园子来。这是没办法的事儿,角儿东西就是这样,凉下一时,再想热起来便难了。这其中自然也有些别的原因,比如在我们宣布再开张之后,杨家班将那块写着“武生正宗”的匾额重新挂到了门前,其中所指,大家心里自然是知道的。
好在鸣秋哥之前也算围下了人缘儿,没有灯晚儿可唱,便找了两家园子唱晡。靠着这点儿微薄的酬劳,我们重新把人都聚了回来。
连那个花旦都回来了,据说她在电影那头儿也没吃到什么便宜,再见时,人消瘦了不少。
当然,我们心里都清楚,大家回来不是为了这仨瓜俩枣的,能回来的更重要的原因,是鸣秋哥拍电影的承诺。
那个姓李的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因此为了逼着电影厂启动拍摄,鸣秋哥和方荷每天下午散了戏,便会赶往电影厂的门口等着。每天如此,他们总是会先换上最正经的那两身行头,西装与碎花长裙,然后在电影厂门口的石台上一坐坐半天。时间久了,像是一张海报一样。
若是宣传队里没事,我便也会陪着他们等着,起初我们还能聊上几句,可聊来聊去也无甚可说得,便索性不聊了,就那么静静的坐在那里。我有时会侧着头打量起他们,夕阳昏黄的光斜照在两个人的肩膀上,一大一小两个轮廓在地上拉的越来越长,直到与周边的黑色融为一体。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倘若不知道其中缘由的话,他们还真像是两口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个月吧,我便不去陪他们等了,因为媳妇跟我说,她可能怀上了。
我不得不在下午没事儿了之后便返回家里,操持起许多媳妇越来越不便做的家务。那段时间里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曾经我没有家,后来我和鸣秋哥一起东荡西杀,南征北战,算是在这城里有了家。无论这些东西是怎样得来的,总之便是有了,而一个有了家的男人,就要像有了家的男人一样思考,与以前不同了。
八月的一天,鸣秋哥兴冲冲的跑到家楼下喊我,说是晚上一起吃饭,有事情商量。到了他那里,才发现两个人一扫往日的阴霾,脸上挂着笑意,前前后后的忙活着,将一叠一叠吃食端上了桌子。
我走进厨房中想帮忙,却看见方荷已熟络的拾到好了一切,神秘兮兮的又将我推了出来。我料定是真有什么喜事,果然,入座还不出三句话,方荷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五子,电影的事儿,有信儿了。”
“哦,”我一愣。随即突然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这本是几个月之前我做梦都想听到的消息,可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分缠绕在其中。
“太好了,太好了。”我重复着,抬头看向鸣秋哥,也是一脸藏不住的欢喜。
“啃啃——”他清了清嗓子,强压住表情,夹起一块豆腐递到碗里,“嗨,也不用急着高兴,八字还没一撇呢。”
“怎么说呢?”
方荷往我碗里夹了块鸡肉,回手将筷子放到了碗上,抱起胳膊讲了起来:“嗨,我就说等下去就对了,没堵着小鬼,堵着了阎王。”
鸣秋哥用筷子朝她头顶点了点,纠正到:“应该是阎王找上了我们——哈,也不是阎王,是厂长。”
“嗯,”方荷点了点头,“他估摸是怕我们这么坐下去出事,干脆让我俩进去了。我们把事儿一说,鸣秋现场给他来了一段儿,五子你猜怎么样?他说——”她故意拖了个长音,学着中年男人的样子:“‘表示支持’。”
“这是好事儿,是好事儿。”我也放下筷子,点了点头。他们见我也这样说,一瞬间竟齐刷刷的又脸红起来。看着他们之间愈发熟稔的默契,我一瞬间竟有一种将鸣秋哥托付到了合适人手中的感觉。是啊,前半程我陪他闯荡了那么久,现在有了新的人陪他继续逆着风走下去,应该是好事的。
“你这两天怎么样?五子。”鸣秋哥问到。
我眼神瞟着空处,将米饭又扒拉了两口,放下碗说:“我媳妇,应该是怀上了,这两天犯恶心呢。”
“什么?”方荷发出尖利的一声惊叹,随即用手扶在我的手腕上:“天啊,五子,你怎么不说呢?这可是好事儿啊。”
鸣秋哥不停的点着头,“双喜临门,双喜临门。”他逐渐摇晃着脑袋笑出了声,再欲夹菜,却又放下筷子,站起了身,走到一旁的五斗橱旁,翻找起来:
“今天这日子,必须得喝两杯。”
可惜我们都知道他那点儿存货应该是不够撑场面的,果然,他最终只能拿起一个白瓷瓶子,放在耳畔晃了晃。确认还有些后,他用手指夹了两个杯子,走了桌前倒了起来。
“你这喜啊,比我们这还好,还大。”他倒满一杯,便赶紧又盖上盖子,上下摇了摇,才又打开倒起另一杯。
“哈哈,”作为被庆祝的一方,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们那事儿,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开始呢。”他将盖子拧好,看着两杯差了不少的酒,还是将多的那杯递给了我。
我接过,“怎么呢?不是——支持么?”
未等他回答,方荷便抢着说:“他们精着呢,出人,不出钱。”
“不出钱?那怎么拍?”我问到。
话聊到这里,鸣秋哥也将筷子放下了,抱着胳膊打起圆场:
“嗨,都不容易。这就算是不错了,他们说只要能筹出来些本钱,他们就安排咱这电影开拍。”
我嘴里不自觉停了,“那,要筹多少钱啊。”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而后把脸上的落寞扫净,重新拿起了筷子。
“十万。”
“十万?”我心中一凉,愣愣的看向他们。我记得那个时间自己一个月还拿不到三十块钱,十万块,即便是把我们三个人绑在一起,也是个天文数字了。
“慌什么,”他将一口酱油浸透的绿菜夹进碗里,“这就不错了,现在拍个电影少说要二十万起步,他们人工都没找咱要钱,对半出,还想要怎么样。能有这机会,好多人想都不敢想的。”
“可——”我再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咱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啊。”
方荷长久的沉默了,端着碗凝视于其中。鸣秋哥将块排骨夹到我的碗里,又在碗沿儿上敲了敲:
“怕什么,总有办法的。这一路,咱不也挺过来了么。”
咱不也挺过来了么。
我隐约记得,那顿饭中的闲聊,便是在那句话之后消失的。我为他们忧心,可也总有一种感觉,自己与这两个人之间,多了些看不见的,玻璃纸一般的缝隙。毕竟直到我走,他们倒也没想起问我,给孩子起名字这类的事情。
嗯,我顿饭之前我本来是想告诉他们,要给孩子起名叫“大喜”的。
为了这笔钱,鸣秋哥将班舍里刚吃上几顿好饭的游兵散勇们,再次聚在了一起。他承诺大家说自己会将这笔钱赚出来,愿意入伙的,将来电影拍完了,按两倍的工钱来算。有三五位答应了,可也有人信不过这年头的空头支票,彻底离开了。
他就这样勉强着出发了,四下寻找着演出的机会。堂会,庙会,花场,他们什么都去过,有时人家只应了他一个,他便反复周旋能不能带个龙套,弦师也行。
每赚回来一笔,除了必要的吃喝用度,他就会交到我这儿,由我来汇集在一起。我有了帐,心中便明白了这样下去根本是于事无补,可面对他那张重拾希望的笑脸,我还是说不出口。
我甚至还在吉祥园里看见过他,那是人家送岳父岳母的两张票,中秋时吉祥园的戏曲大联欢。老两口有事,便让我我带着已经显怀的媳妇去的,位置不错,在最前面一排的茶座上。
媳妇看我若有所思,我倒也不想瞒着,将曾经几年随着陈家班在这里赚钱的事儿与她讲了。
“再来时竟变成看客了,”我笑着说。眼神不经意间瞥见二楼的包厢,里面分明已是另一番模样。
媳妇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心酸,只说那倒是巧了,便由我扶着于茶座上坐下,细听我讲这园子里的种种奇闻。
演出开始了,可能是为了热场子,第一个节目便是“时迁偷鸡”,画着豆腐块儿的丑儿使着矮子功一路上了台,将放了蜡烛与茶碗的托盘稳稳递到了桌上。
功夫不错,我大声叫了个好,周围尚还在找着座位的人们纷纷侧目过来。媳妇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明白她不想太招眼,但还是忍不住身份转换后的那一阵激动。
台上的丑儿双脚一叠,蹲着身稳稳的向上一蹿,跳到了桌面上。
“诶,这不内个——陈,陈家班那个么。”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声,我当他们在说我,转过头去,却看他们的眼神是冲着台上。
“是叫陈鸣秋是吧。”
我心中一惊,赶忙盯着那张豆腐块儿脸仔细看。
“谯楼鼓起声高,”那丑儿一个鹞子翻身跳下来,“东瞧,西望,两三遭——”
他又缩起身子,如毛猴一般使了个相。周围渐渐有了掌声,只有我痴愣在原地,只感觉一阵真实的痛楚自胸腹里冲出。
“人说那祝家庄有只金鸡,”他说着矮身竟走到了桌子下面,盘腿儿唱到:“这鸡可是怪啊,要大便大,要小便小,”他猛地一低头,看向自己胯下:“到比我这只多了羽毛——”
台下瞬间便有几个坏小子大笑起来,而桌对面的低语声也继续了下去:
“诶,陈鸣秋吧,不是唱武生的么,怎么扮丑儿了?”
“嗨,他就那德行,武生也是倒着唱,本来就不会,拿那点儿要饭的玩意儿强装唱戏,这不是,到回头还得来这个。”
“行啊,这也算混整了不是。人都说后台丑儿当家,这是做官了啊。”
“就是说么,这当年还有人追着听他,也不知是图什么许的。”
“还能图什么,图那只鸡呗,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他依旧跳上跳下的卖着力气,我牙关咬紧,胳膊跟着抖了起来。曾经的一幕幕于我脑中划过,我只感觉汗透了满背,想起刚才与媳妇讲的种种,现在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看出我不舒服,抚着我的手腕儿,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强压着怒火没有说话。那一刻,我心里真的觉得丢人,为什么?他分明每日里都在想着甩掉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如今只为了点儿钱,便全都使上了?为什么啊,为什么他永远像个幼稚的孩子一样,不就是当初方荷的一句傻话么?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电影,难道就要如此么?
我努力在心中解释着这一切,但随着一阵阵带着奚落的叫好声,我只感觉血凉在了骨头缝里,整个人麻做了一团。
“好诶——好!”
猛地一阵叫好声响起,我抬头望去,却看见他将一个点燃了的纸筒放于唇边,老鼠般窥探着四周,待到掌声响成一片,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冒着烟的纸筒,一抖手倏地一下将它塞进了嘴里,而后随着一股龇牙咧嘴的表情,一阵白烟从纸筒里吹了出来。
“好——”
媳妇也鼓起掌来,转头期盼的看着我,“这个好厉害的,对吧?”
我笑了笑,轻轻应了一声,便将头低下了。那几日我数次在睡前猜想,究竟他那副吃痛的表情,是不是真的,而他再抬眼后,到底有没有于人群中看到那个“不合群”的我。
但愿是没有的吧。
好在,几周之后,我终于能将他从这片苦海当中脱身了。
“别折腾了,”我将报纸放在了桌上,心中竟然畅快了许多。
“杨家班要拍夜奔了,泰龙的林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