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野草
不知先生2023-02-28 13:389,373

  我生在江西省泰和,八九岁的时候,同父母一起来的北京,住进了小西天的部队大院儿里。那时候我是孩子头儿,每天玩耍于青灰色矮墙里的池塘边与秋千架下,看着人们进进出出,迎来送往,多是一张张笑脸。

  与大多数梨园行人不同的是,我有一个蛮光鲜,讲得出去的父亲。记忆里我的童年,还真没有人敢喊我五子,边边大的孩子,多是叫我小五哥。

  那我是什么时间被叫成五子的呢,好像是十三四岁那会儿吧。那时发生的些奇奇怪怪事,多数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先是有个操老家口音的阿姨找了过来,她寻着父亲的名字,我便指给了她方向,这是我隔三差五地工作,到也没觉得奇怪。可她来了之后,便住下了,父母开始深居简出,时不时的拌嘴争吵。

  没过几个月,父亲便托院里一个警卫员叔叔将我们送到了通州的一处小宅子里,说是等结束了这边棘手的工作,再回去。这么一待,便待了三四年,待到我明白了家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曾经偷偷跑出去找回小西天的院子,却发现那个老乡阿姨,也没有再住下去,倒是找父亲来帮忙办事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给我拿了不少好东西,嘱咐我回去和母亲过好日子,可我没回去,我不想回去。我总觉得我的家就在这里。于是拿着这些钱,在四九城的街面上混起了随心的日子。待到花干净了,便再去找他要,三番两次后,他便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遇见的陈老板,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在陈家班里还不算腕儿,总是排在倒二的位置。那一年我十四岁,却已经是这四九城的园子里,说得上的小少爷。这其中我最爱的便是去吉祥园儿听他唱戏,他的戏好听,也好笑,我总觉得我们身上挺像的,都是游戏人间的主儿。

  没出多久,我那每日装腔作势的父亲便听到了街面上的种种传闻。他找到我,说要与我“认真的谈个话”,而我满眼都是他新装潢的宽敞办公室,这是我和母亲并没有见证到的“光荣”。他说下九流里没有好人,我听的鼻头发酸,将土黄色衬衣的袖子撸到胳膊肘上,冷笑着拿下眼皮对他,直到他被我激怒,摆起了官腔:

  “你这是什么态度?”

  “切——”我不屑的一吸鼻子,“老葛同志,收起您那套官僚作风吧。是,您威风,谁不知道您是个当红的‘驸马’啊。不过我跟我妈可是没跟着沾到什么光,您那套威风还是留给外面那些大头兵听吧,跟我们孤儿寡母的说不着。”

  说罢我便起身走了出去,我知道,他哪会真惦记着我的死活,无非是嫌我丢了他的人罢了。那他越怕这个,我便越要他脸红。于是我也不找他要钱了,每天就腻在戏园子和国营小食店里面。这种百家饭吃起来倒也不难,因为他们都还以为我能又一次掏出钱来。可谁也不傻,慢慢的就开始有人拦着,不让我进了。我就仗着胆子愣闯。真碰上不长眼的往外轰我,我就从兜里将那半块青砖掏出来,作势吵嚷着不让他们演了。正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很少有人愿意惹我的麻烦。待到落了座,我还要他们上两碟干果才算完,我就乐意看他们那不服不行的劲儿。

  我当时还不明白,百家饭之所以叫百家饭,是因为不能指着一家坑,没多久,吉祥园的孟老板就报了派出所。几顶时髦的大盖儿帽挤进了园子,人群便吵嚷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碰见这阵仗,瞬间麻爪了。正犹豫着青砖还要不要掏,陈老板却下台结了围。

  “老来的朋友,忘了跟园子说了,您见谅。”

  几方都知道是假话,可显然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于是草草作罢。那天散戏之后,我找到他,想说谢谢,却又磨不开面子。

  “回头——有事儿,用得着,您就吩咐。”我咬着牙挤出这么一句。

  他冲我作了个揖:“无所谓,都是主顾,住哪儿啊您?来,我送送您吧。”

  我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支吾着说:“广,广安门外肥料厂——”

  “窝棚啊,”他噗嗤一声笑了,将手搭在我肩膀上,凑近了说:

  “那你横个什么啊?”

   

  那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与之前我预想不同的是,台下的他也是演的一手好戏。可能也不喜欢台上插科打诨的形象吧,台下的他总装的文质彬彬的,待人接物颇多讲究。人但凡与他交谈,他总是轻声细语,一脸微笑,装着含蓄的样子。

  等与他真的熟了,他便将我介绍给了陈家班的师父,说看我会写字会算数,留在班舍里帮帮忙还是不错的。于是从那时起班房里挤出了我的铺位,也算是有了安身的地方。

  那之后的每个夜晚,我们俩散戏之后便会挤在那个角落里聊天。待到那层面具去了,我才明白,他也是那蔫淘的主。陈家班里的弟兄们也是这么说的,每当有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惹了事情,回来都要从他这位大哥手里学些坏门儿去。他脑子里总是有各式各样的鬼点子和神乎其神的故事,他说那都是小时候从东北地头上学的。有胡子茬,有老鼠屎,有唾沫和镍币。

  他说那孙小头的镍币看着硬,但实际软的厉害,挑那种厚实的,去火车道的铁轨上,隔三五米放一个。等到火车过去了再去捡,便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圆片儿,那家伙能当暗器使唤,甩出去趁手,转起来能把皮儿擦破。

  连我都不敢信,孩子们听了自然按捺不住,偷偷换了不少,央着他带着去。他被烦的没办法,满脸不情愿的嘟囔着,说“早知道不告诉你们了,”但最后还是带着我们去了。我还记得那个地方是在广渠门外,南护城河的边儿上。我们几个摸着黑偷偷翻了临山的矮墙,一路走到了铁道边儿上。

  我们按着他教的,小心翼翼的顺着铁道边走边放,一直放了十好几个,这已经是我们能找来的全部了。待到都放完了,我们就在一旁的山包下躲好,静等着火车过。其实这里面除了我和他,也没人坐过火车,而我俩也忘了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火车什么时间会来。好像大家都觉得,火车嘛,就是日日夜夜轰轰隆隆的跑着。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冷极了,我们越坐越近,越坐越近,直到脊背贴着脊背,才勉勉强强的抗住。鸣秋哥说要不睡会儿吧,等火车来了他再叫我们起来。可孩子们兴冲冲的,哪个也睡不着。于是大家就聊起来,纷纷说着自己要拿这“暗器”去做什么,嚯,那就热闹了,原来屁大点儿的孩子,也都有仇人。有的是因为在街上跟人仨瓜俩枣的打了仗,有的嫌哪家园子的从不让自己上台,都一个个恨得牙痒痒;还有个,轮到他了半天不说,直憋得没辙了,才承认自己要收拾的,就是在场的另一个孩子。因为那孩子更被师父喜欢,有偏有向的,他心里不舒服。

  鸣秋哥就笑了,他说那可不行,他说你们得记着,陈家班里的事儿就是自家的事儿。咱们是一伙儿的,咱们不能有事,咱们有事儿了会遭人家笑话。陈家班外面的,才是坏人,这些坏人有一个欺负到咱们头上的,都不能让他有好果子吃。

  于是两个孩子便熄了火,重新握手言和,正这时,那列我们等了一晚上的火车来了。我们太开心了,也不躲了,纷纷绷着脚尖一下下的跳着高欢呼起来,冲那火车招着手,偏想让上面的人看见自己一般。等到跑远了,我们就排着队顺着铁路去捡,其实激动半天,最后只有两三个真压好的。多数都是压个边儿,或者被崩下了铁轨。

  其实到最后也没听说有人因为这镍片儿报了仇,或是把谁伤了,不过我记得,回去的路上大家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般,开心的不得了。几个孩子想抢那几片儿压的好的,顷刻间又勾肩搭背闹做一团。其实鸣秋哥刚说的时候,我是不信的,如今眼见为实,我倒有些后悔自己空手来了。鸣秋哥看出我不开心,走到我身边,用胳膊扣着我的脖子:

  “怎么了你小子。”

  “嗨,”我只好悻悻的笑笑,“我就是没想到,哥,你说这钱生的够硬的吧,牙都咬不出个印子来。可没想到,火车轰隆隆一过,真能给压成个饼子。要不下次我也准备一块,你再陪我来?怎么样。”

  他说:“都是些苦孩子过过眼瘾罢了。倒是你,你要是有了几个,想拿去做什么,对付谁?”

  我想了想,一时半会儿却也没有个名字,难不成是我的父亲么?我不知道,我不敢往那里想。我只得说是那大院看门的六十岁老头儿。

  “那个姓王的老走狗见风使舵的厉害,自打我们娘俩出来,看见我便像招了瘟似的。”

  “那走着,”他将胳膊松开,手在我肩膀上拍拍:“我带你去。”

  那天晚上我们把学徒们送回了陈家班的老房子,而后便去了小西天儿的大院。要在这儿捣乱,可不是件容易事,白天时候有卫兵把着,夜里则是巡逻,还有这个姓王的老头儿值班。我们到的时候老头儿睡着,可即便如此我俩也不敢往里闯。正不知该怎么使坏,两个挑着条担的农民溜达过来,将四个藤条筐子码在冲外一侧的屋檐下。值班的那个王走狗抬眼皮瞅了瞅,便又眯缝上了。

  “送菜的。”我解释到。他的眼神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几个筐,直待人走了,又确认了下值班室里睡意正酣。于是低声喊我:

  “走着。”

  我们矮着身子,钻到那几个菜筐旁,于黑暗中掀开盖子,里面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黄瓜,柿子,辣椒和圆白菜。其实相对来说,我倒有些心软了,因为我知道这里集体食堂的大师傅,可以把黄瓜片炒得多好吃,那是我在江西时从没有过的油润味道。

  还未等我犹豫,他已经松开了裤带,扶枪对准了杠尖的绿色,静静等待着。我紧张的又向四周望了望,待到确认了巡逻兵也还没过来,便也赶忙掏出家伙对准。

  “等会儿,”他突然拦住我,把我吓了一跳,险些落下毛病。他贼兮兮的笑着,露出招牌式混不吝的眼神,将手向下,伸到菜堆的中央,扒拉起来。

  “咋了?”

  “把褂子脱了,”他冲我努努嘴,而后小心用五指抽出来四条黄瓜,“不要白不要。”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把褂子脱掉铺在地上,他将黄瓜放在地上,而后每样都拿了些,快满了才拿袖口系上。

  “快,”他重新站直身子。

  这次不用他催了,凉风一激,我都快憋不住了,我俩“雨露均沾”的滋了泼爽的,而后还不忘网上啐了几口浓痰。倘若不是怕影响来人时逃跑的效率,我非要屙一把大的不成。可这一沾了水,菜反倒更显鲜亮了。我不解气,又从旁边的树根下抓了两把泥丢了上去,这样看起来才够恶心。

  转过头,却见鸣秋哥一直在盯着我,我心中有些紧张,附身将盖子拿起,准备扣回去。

  “别扣,”他拦住我的手,“走吧。”

  我们慌慌张张的一路向前走着,从压低脚步声的行走,逐渐奔跑起来,口中发出阵阵畅快的笑声。跑累了,我们就大口喘着气,将手杵在膝盖上歇着。

  我还是有些担心,于是张口问他:“那不扣盖子,一会儿他们不就发现了么?”

  他挑起一边眉毛,痴愣愣的看着我,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你盖上盖子了,要挨弄的,可就不是他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躺在炕上,那扇木框子小窗将洁白的月光透进来,在俩人之间画了个斜斜的格子。我突然有些好奇,为啥知道我没钱了还愿意交我这个小兄弟,是不是觉得我们骨子里挺像的。

  我很希望在他身上寻来那种同命相连的意味,他却说我与他不一样。他说我是贵命,而他是贱命,这是不一样的。就如同一个落生就看不见的瞎子,和一个长大烧坏了眼睛的瞎子,分明是不一样的。

  他说自己就是第一种,他爹妈都是乡里唱莲花落的,俩人四处跑堂会跑出了他。抗战伊始,两口子寄宿于父亲老家亲戚的屋檐下,拖家带口的蹭吃蹭喝,受尽了老家人的白眼。穷的没办法了,父亲去当了兵,可连到底是哪个部队都没说清楚,就一去不回了。村里孩子奚落他,说他爹是唱丑儿的,他也无可辩驳,生怕说错了父亲的去处,反倒招来罗乱。没有父亲撑腰的母子两人越来越被排挤,饭桌上他多夹了一口肉,也会被咸了淡了的数落半天。

  他说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母亲讲,男人不可以哭的,哭了,就做不成英雄了。

  他还当母亲只是如往常般哄他,没想到第二天起床之后,母亲也就不见了。

  “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他笑着说。他说自那时起,他活的每一天,都是凭本事活着。每日里奉承着家族中的长辈,照料其他孩子,六七岁便开始帮着做活儿。许是胎里带的本事,无论是下地还是跟着同乡们进厂,他都总有足够多的笑话,时不时一演便会引得人捧腹。待到农闲的时候,他便会在田间地头儿唱两段儿爹妈留下的唱词儿,骗些不要的棒子或是高粱米。甚至一度有路过的日本人赏过他奶糖吃。

  14岁那年,日本人撤出东北,时局混乱,亲戚家已没了留他的意思。不等人家开口,他便学了父母的本事,偷偷溜了。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家里藏了许久的厚厚一包法币。

  他随着流民的队伍一路南下,碰上正规军,便去打听父亲的名字。若是碰上了游散的小班社,他便跟着演,混口饭吃。

  “所以我们不一样,我身边,没有谁真过过好日子,”他说,我所经历过、甚至挥霍掉的那种人生,是他从未曾拥有的,他好奇那种不用为每日三餐奔波,不用句句话看人脸色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也曾经幻想过,可幻想终归是幻想,透着一股难经推敲的虚妄。

  所以恰恰是因为这种不一样,他才会想认识我,他想有一个这样的小老弟,来告诉他,提醒他,这么拼下去能得到的那种幸福,该是什么样子。那种人生会在我们的前行中越来越清晰,直到照进现实里。

  “你看,今天你痛快了,就得把这些对于那种好生活的仇放放。你要找回你当年的那股劲儿,大户人家的那股纨绔膏粱劲儿,文质彬彬的穷讲究的劲儿。就是那种,啧——跟谁都不会着急,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劲儿——”他转头又打量了我一眼,顷刻又转了回去,将脑袋沉回臂弯里。

  “然后看着我,一步一步,”他闭上那双原本看向月亮的眼睛,晃悠起脑袋,“重新带着你走回那里去。真的,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在这个四九城里拥有一亩三分地的,那会儿,咱才算是真的成了。”

  我始终忘不了他那天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那张发着狠的,被欲望涨满了的脸。说实话,那一刻我莫名有些怕他。我想这种感觉,是他最不常袒露的,他对外人的时候,永远是那么温文尔雅的乐观。

  

  ————————————

  

  不知道为什么,他娓娓道来的样子,好像还挺熟练,其中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秩序感,让人不敢打断。我曾以为他会多与我讲讲自己的故事,还想着如何用话题套出更多关于陈鸣秋的信息,可他完整的叙述中,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一位配角。

  这样确实让我省了事,但也微微有些怀疑,毕竟即便是一个被忽略轻重的角色,不也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么?我微微直了直身子,刚要继续听下去,却看见一直坐在旁边儿玩儿手机的那个叫做“小娟儿”的看护,重重的打了个哈欠。

  这一下把我的困意也勾起来了,但我尚还不敢真的放松。

  “我抽烟去了哈,先生。”她说罢将搭在椅子上的那件粉色风衣披在身上,向门口走去。这倒是个机会,我也趁机打断了老葛停顿的间歇,点头示意了下,一同向门口走去。

  我们回到她曾经挡住我的那处楼道里,我将从原斌那顺的中华抽出一支,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便欣然接过了。她的手上有个小蝎子纹身,已经随着岁月更迭泛起了绿光。

  “这葛大爷,”我将火儿递过去,“还挺健谈的啊。”

  她将后脊梁靠在斑驳的石膏墙上,用一个更适合年轻女人的姿势仰头将烟缓缓的吐了出来。

  “嗯,词儿都熟了。”

  “嗯?”我有些没明白,挑起眉毛看着她。

  她咂咂嘴,将烟顺到身下,弹了弹,“时不时会有些人来的。只不过都是些老头儿,来看看他,他也爱跟人聊。像你这么年轻的,倒是第一个。”

  “哦,哦。”我暗暗坐实了心中的猜想。这么聊下去,只怕会没完没了,我得抓紧跳到此行真正的目的了。于是在回去后,我趁着打断的间隙,重新发问道:

  “嘶——葛大爷,按您这么说,他这人品还真是不错啊。那他一定就是像电影里那般磊落,从来没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对吧?”

  我刻意加重了话语中挑衅的语气,果然,他抬头望向我,捉摸不定的打量起来。虽知道自己此举有些讨嫌,我直直的回望过去,对视着那双堆积着褶皱的眼睛。对视之中,他一时间竟被我这个闯入者逼的有些局促,低头沉吟了会儿,才又接着讲了下去:

  “要是说好人,我想他是的吧。毕竟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可——”他的嘴停住了,舌头微微蠕动着,几次才又接着说:“那你要说没人恨他,哪肯定也不能,人都是这样——对吧孩子?”

  他的声音怯怯的,能听出来,这是对他来说更为陌生的话题。我满以为他会开始将方荷的事情,却没想他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叫做辛江臣。

   

  ————————————

  

  那是个重庆来的武生后生,据说出徒就把川渝给盖了。北京城里多少戏班老总组团儿请,才把他抬到了北京。人还未进城,报纸便雪片儿一般的满天飞,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抻长了脖子,如“卖吊票”般热闹。

  而好死不死的,他进京的第一站,选在了吉祥园。吉祥园的孟老板美的鼻涕泡都出来了,连通知我们腾地方的时候都憋不住咧着嘴笑。而一旁陈家班的几位师父们,只能眼瞅着这一切的发生,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货比货得扔,作艺的都明白这个理,非是人情事故能给摆平的。

  于是在那段时间,陈家班成了最盼着辛江臣来的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等着那一刀切下来,便可以收拾行装,接着跑江湖去。

  辛江臣第一次登台吉祥园的那天,是个下雨天。江湖老令,刮风减半,下雨全完,我憋着看今晚的笑话。却不想下午三点,雨便停了,地上虽有些积水,但拦不住络绎不绝的人们,天还没黑,园子门口便已人头攒动。

  我揣着胳膊,靠在园子外的电线杆旁愣着神,心中倒是好奇了起来。这个传说中三头六臂的男人,究竟是什么大罗金仙,连今晚所有怕丢脸的园子全歇了。越这么想,心里越痒,倒不如溜进后台去看看。想到这里便偷偷绕过人群,向着后台的偏门走去。

  没想到,鸣秋已经早在那里了,他换了一身素面衣服,安静的顶着肩膀倚在偏门的缝隙上,趴着脑袋往里看。

  “哥,”我轻轻拍了拍他,“你这——也想看看?”

  他身子一怔,晃晃张张的转过头来,见是我,嘶了一声,而后往里面指了指。

  “甭进去了,跟这儿就能看见。”

  我于是顺着他的姿势,也趴在那门缝上,视线刚好够望见那面昏暗的后墙,还有个像是刚刚落座,端着茶杯的男人。

  那男人丹眉细眼,面容清秀,上身穿着一身水衣子,脊背挺得直直的,端端正正的坐着。穿黑西装、顶着肚子的孟老板此刻站着立在一旁,不停的吩咐着几个小厮在来来回回的跑来跑去。

  “真不用点儿什么了?”孟老板半哈着腰,殷切的又问到。

  男人的眼睛凝视着盖碗儿,似乎对这北方的规矩还不大习惯。

  “不用了,孟老板辛苦。饱吹饿唱,还是别了吧。”

  “诶,诶,”孟老板似无事可做般左右溜达着,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那个后生估计也看出了他有话要说,只是静静的等在那里,也不做声。

  “依着我说,”果然,孟老板又回身走到他身侧,“辛老板您是明白人,这北京的园子您也都看了,我这儿属实说得过去。”说到此处他左右望了望,干脆探低了身子,凑在姓辛的耳边低语起来。

  半天,孟老板才直起腰,欲盖弥彰的清了清嗓子。而坐在那位听完只是笑笑,说:“再议,再议。”

  “诶得嘞,”孟老板微微作了个老礼儿的揖,“这事儿全看您,我这心意您明白就行。那您忙着,您忙着。”说罢倒退了两步,转身去了。

  几个小厮退去,屋子里只剩下这位大角儿和两个龙套,他便也站起身,绕着后墙拿着板眼迈起了钉子步。随着脚下的节拍越来越密,他拉个山膀,轻轻痰嗽一声,而后一仰头:

  “咿咿咿——呀——啊——”

   

  这声一出来,我便感觉身下靠着的陈鸣秋浑身颤了一下。我忙撤开身子,他果然低头思索了几秒,而后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我追着他,来到巷子口的国营面馆儿门前桌边,他一片腿儿,在条凳上坐下。

  “怎么了?”我问到。

  他没回话,低头手指无意的在桌板上抠了抠,而后笑着抬头望向一旁的伙计:

  “两碗,宽汁儿。”

  我见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便也只好无奈的抱着胳膊撑在桌板上,前后摇晃着身子。

  他只留一只手在桌上,顺着木板的纹路,慢慢的滑着手指。

  “行家啊,是真玩意儿。”

  看来他还是动了心思的,我翻来覆去,还是不死心。

  “真那么好?”

  他点了点头,始终低头望着桌子,不看我。

  “呼——”我长长吹出一口气,又回身望了望不远处园子门口的人群。“唉,可惜啊,怎么偏偏挤这儿来了。”

  他伸手在蒜铂里拿了头蒜,掰了起来,“哪儿都一样,人家是干这个的。这四九城里没有能压得住他的,咱也不算崴泥,大家早晚的事儿。”

  我回过身来,看着他木然的神色,越想越气。

  “哥,要我说那姓孟的刚才准没憋好屁——”

  “啧——”他微微一皱眉,“你又犯浑。”

  “本来么,”我将手揣在裤兜里,向后仰直了身子,“能说啥啊他,肯定是求人家留在这儿。嘁,成天见了我们下巴恨不得仰到天上去,这会儿跟人家低三下四的,人家还不给面子。”

  他将手里剥好了的蒜,往桌上一丢,“啧,你怎么答应我的。”

  我只好哑火,“嗨——”的一声,头撇到一边,不再搭言。

  天色渐渐暗了,路灯却还没亮起。不多时伙计端着个餐盘儿,将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放到桌上。

  “汤面好喽——”

  他说罢捏了捏耳垂,走开了。鸣秋哥从筷子笼里挑出两双,递给我一个,说:“吃吧。”

  刚拿起筷子,热气便涌了上来,瞬间糊住了我的眼镜。我将眼镜摘下,放到桌面上,重新扒拉起碗里的面条。

  “嗨,好好的做他的南蛮子就好了,往北京闯什么。”

  他将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低头闷声的搅和着碗里的面,半天却不见进嘴,只是拿起桌上的醋瓶子,往里倒了不少。

  我看他这样,以为他还拿着劲儿不觉间又嘟囔了起来:

  “看吧,说得好听,早晚的事儿。那我们这么多年,不就白折腾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伸着筷子还在碗里搅合着,面条似水草一般,来来回回的转着圈儿。他再次拿起醋瓶子,又往里倒了小半瓶进去。

  “那个姓孟的本来就不拿我们当自己人,这下好了,来了金饽饽了,还能再看得上咱?”

  他将手中的筷子停下,凝神望着碗里,又慢慢的伸着脖子,凑近了闻了闻。

  “你还没当上底呢,到时候班子散了,咱去哪儿啊?”我将碗里的最后一口扒拉进去,看着他一片发污的面汤,不知道还能劝慰些什么。

  “哥,你也别置气了。我就是觉得不值当,凭什么我们就站不下这瓦片儿大的地方呢。”

  “是啊,”他终于又点点头,将桌面上那只手也放到了桌子下面,脑袋趴到了与碗齐平的高度,静静的看着里面。

  “诶,五子,你说。那怎么办呢?”

  他语气中透出的一丝冷峻让我有些吃惊,他的手不停在下面捣鼓着,口中喃喃说到:“他唱了,就会火,火了,吉祥园就归他了,吉祥园归了他,陈家班就散了,陈家班散了——”他将手再次从桌子下面掏了出来,竟不知何时,变出一套盖碗儿茶杯来。

  “陈家班散了,咱们怎么办呢?”他用两根手指捏住茶盏的边沿,在面汤的表面缓缓的沉了下去,又捞了起来。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我,眼中是一片宁静的深渊。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那半盏面汤的颜色,莫名其妙的浑身透过股凉气。

  “五子,”他的手指放在那承载我视线的盖碗儿边檐上,缓缓的绕着圈子。我眼神慢慢凝了,那碗中丝丝污秽,还真与茶水的颜色差不多。

  “你还想回到咱原来的生活么?”

  我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是啊,这事儿他不能干,周围都是些老客儿,被人看见了,便一样是绝了后。所以要去只能我去,可,这真的能行么?我早该想到的,他永远都是这样,为了一丝可能,宁愿赌上一切。

  胸膛里的热气不停翻涌着,我用手指搓了搓鼻子,倏地站起了身,用手指将这碗东西整个罩在里面,而后用另一只手把袖口往下扥了扥,转身向那巷子里的偏门走去。

   

  再出来时,他已经端起碗,将最后一口酸涩的面汤倒进了喉咙里。见我回来了,他幽幽的望着,脸上也只是淡淡一笑:

  “撒尿去了?”

  我不安的喘息着,四处张望了一圈儿,冲他点了点头。

  “走吧,”他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襟儿,将桌上的眼镜递给了我。我接过,可往脸上戴的时候,分明感觉那手震颤个不停,半天才平息下胸口的起伏,向着回去的方向走。

  他走在我右边半米远的地方,从容的迈着步子,待到离人群远些了,他才再开了口:

  “诶,你以后还是戴着眼镜吧——斯文一点。”

   

  于是那副眼镜我便再没有摘过。转过年的时候,老师父演不动了,他终于熬成了最后的底角儿,而我也成了陈家班唯一的管账。

  那一年我十七岁,他二十五岁,在这南城里面,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哦对了,那个叫辛江臣的,没待够一个月,便又回了重庆。我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唱戏了,但我知道如今的一切,甚至孟老板越来越低的腰杆儿,都是我和鸣秋哥应得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许是我没有他那么灵吧,每当我看见他在台上插科打诨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陌生感,将他罩住了。

  总之我的人生真的又因为他,过回了原先的日子。每当看见园子外面的海报更贴下来,我心里就又会坚定几分。

  一切本就该这样好下去的,如果那个女孩儿没有闯进来。

  

继续阅读:22.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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