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掐灭指尖最后一点火星,起身推开办公室门。
楼下的喧嚣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
但这一道嗓音与寻常赌客赢钱的狂嚣、输钱的咒骂不同,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嘎嘎嘎地聒噪不休。
“李阿宝,李阿宝在哪?让我进去!我要见我兄弟!”
“先生,请你遵守我们的规矩,这里衣衫不整不能入内。”
“什么狗屁规矩,李阿宝是我兄弟,烧过黄纸斩过鸡头的亲兄弟,比亲的还亲。”
“你们这群看门狗,知道老子是谁吗?李阿宝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叫我一声哥!”
这破锣嗓子,穿透力极强。
我顺着雕花扶手往下望去。
只见金碧辉煌的一楼大厅中央,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正上蹿下跳,手舞足蹈。
像颗投进油锅的滚石,搅得那片区域一片混乱狼藉。
他头发胡子乱得像被雷劈过的鸟窝,又长又油,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贼亮贼亮、透着市井油滑的精光小眼睛。
身上那件衣服,散发着酸馊混合老旱烟的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正是那个神神叨叨的江湖骗子——张守财!
这个喜欢碰瓷的老东西,倒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陈瑶带着两个精干的侍者,正极力维持着秩序,试图将他隔离开赌桌区域。
“这位老先生,请您冷静,宝哥在忙!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您再这样闹,影响我们生意,我们就只好叫保安了。”
“没办法?嘿嘿!”张守财不但没被吓住,反而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几乎戳到陈瑶挺翘的鼻尖,唾沫星子横飞:
“小丫头片子,你懂个屁!我和李阿宝那是过命的交情,老子现在有难,来找兄弟,天经地义!谁敢拦着?!”
他一边尖声嚷嚷着颠三倒四事情,一边还试图绕过陈瑶的阻拦,朝着楼梯口方向冲。
我慢慢走下楼梯。
当我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的光线下时。
“李阿宝!李兄弟!”张守财那双贼亮的小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齿,朝我冲来。
“兄弟,我的好兄弟啊,你可算出来了!”人未到,声先至。
冲到我面前,他一把就想抱住我的胳膊。
我不着痕迹地侧身一让。
张守财扑了个空,顺势就瘫坐在了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动作极其麻利,浑然天成。
他也不起来,就势抱住我的一条腿。
“我的亲兄弟啊!”他抬着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你可要为哥哥做主啊,哥哥我这回……是真的摊上大事了,要没活路啦!”
我强忍着把他踹开的冲动,喊道:“喂,老骗子,谁跟你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兄弟?滚起来!”
“哎呦!兄弟你这就不认人了?!”张守财非但不起,抱得更紧。
“想当年在城隍庙……我们那是一见如故,当时我要走,你还追着我跑了几里路哩,硬是舍不得哥哥走。”
我听到这里一脸的黑线。
当时我揭穿了这老骗子的骗术,他拔腿就跑,我一路追过去要回了钱。
他还多给我一枚铜钱。
张守财可不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道:“现在你发达了,当上金河会所的李爷了!就翻脸不认我这穷兄弟了?寒心啊、寒心呐!”
我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怎么了?刚听说你又是摊上大事又是要死的,说说看?”
他一边干嚎,听到我问正事,于是赶紧拍着我的腿:
“兄弟,哥这次是真遭难了,都怪这张破嘴,前几日在城隍庙口给人算卦,那人呐……印堂发黑,一副暴死相!哥哥我心善啊,不忍见他全家遭殃,就照实说了……”
“哪知道那是个驴脾气,不讲理的主儿啊,硬说哥哥我是咒他,骗他钱,如今正发了疯似地四处找打手,要我的老命呢!”
我揉了揉眉心,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诅咒别人全家死光?
这事儿谁爱听?
不当场弄死他都算是好的了。
他抱着我的腿摇晃着,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哥哥我东躲西藏三天了!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你看我这样子,就快成路边的饿殍啦!”
他顿了一下,身体往我腿上又贴了贴,仰着头,满脸的谄媚和理所应当:
“兄弟,你如今家大业大,手指缝里漏点米粒子,就够养活哥了!”
我正想让保安将他赶出去时。
他却不给我机会。
连忙接着以飞快的语速说道:
“外面风声紧,仇家狠,哥在你这儿……避避风头。”
“什么?”
“要我这里避风头?怎么,你还赖上我了不成?”
不等我多说,他反手拍了拍自己背上那个鼓鼓囊囊、同样散发着馊味、仿佛装着全部家当的破包袱,
“被褥、换洗的衣裳、哥都自带啦!不用麻烦,就一张席子就行,绝不给你添乱!”
最后两句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看着脚边这个胡搅蛮缠、满嘴跑火车、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还死死抱着我腿不放的老泼皮。
我只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这都什么跟什么?
金河会所成了他张守财的避难收容所了?
“要饭滚去别的地方要!”我猛地一抽腿,力道不算小。
但张守财抱得太死,像块甩不脱的泥巴,竟被他硬生生拖着往前蹭了半步!
他那双小眼睛依旧锲而不舍地、巴巴地望着我。
“兄弟,你不能这样啊!”张守财的嚎叫陡然拔高,“如今你李阿宝在河州城名头这么响,收留一个被人追杀的可怜老头子怎么了?说出去那也是侠义心肠,古道热肠,道上兄弟都要竖大拇指,传出去对你李爷的威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
他顿了顿,像是祭出了杀手锏,
“再说了,兄弟,做人要讲良心,讲良心啊!你还记得城隍庙不?哥哥我可是白送了你一枚铜钱,那可是个宝贝疙瘩,能保命辟邪的!凭咱哥俩这份交情,凭那枚铜钱的情分,你收留哥哥几天怎么了?”
铜钱……
他这最后一嗓子喊出来。
头更痛了。
被他这么一闹,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赌客、荷官、侍者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被抱着的大腿上。
大多数是等着看我这位“李爷”如何处置这滚刀肉。
被围观的压力,张守财的无赖纠缠,谢韬带来的余悸尚未散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跟他纠缠下去,只会沦为更大的笑话。
眼神疲惫地扫向一旁脸色复杂的陈瑶。
“陈瑶。”声音带着一丝浓重的无奈和沙哑,“去后厨,先给他弄点……能吃的。”
顿了顿,目光落在张守财那身破布片组成的“衣服”上,补充了一句:“再……给他弄身干净衣裳换上,像个叫花子似的。”
话音未落,张守财连连摇头,“不要不要,可别给我整什么新衣裳,老头子我这身皮子穿了十几年了,暖和、透气!穿着得劲,换了新皮子不习惯,睡不着觉!”
他一边嚷着,一边竟还把那破包袱又往身后紧了紧,像是生怕有人抢走他这身宝贝行头似的。
看着他那副“誓死保卫老皮”的架势,我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用力一甩腿,这次终于把他甩开。
张守财“哎呦”一声,顺势打了个滚,自己麻利地爬了起来,脸上的悲苦瞬间消失无踪,连连拱手作揖:
“嘿嘿!谢兄弟收留,哥哥当时我一看就知道兄弟你讲义气,是重情重义的大人物,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呐!”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睛滴溜溜乱转,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像进了宝库的耗子,贼兮兮的。
随后,他熟门熟路般,拎起他的破包袱,也不用陈瑶再请,竟然自己屁颠屁颠地朝着通往后院走廊的方向就跑了过去!
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怪腔:
“嘿哟嘿哟……有了靠山好吃饭……嘿哟嘿哟……”
大厅里只剩下陈瑶,
脸色难看地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