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雪夜劫难后,终于有惊无险地驶入了终点站——河州。
当熟悉的、带着北方干燥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当站台上嘈杂的乡音和“河州站”三个略显斑驳的大字映入眼帘时,我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
这一趟滇南之行,波诡云谲,血雨腥风,如今总算踏上了自己的地盘。
列车停稳,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向出口。
我和张小玲随着人潮走下火车,踏上了坚实的水泥站台。阳光有些刺眼,这里一切都充满了粗粝的北方生活气息。
在拥挤的人流中,我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在火车上始终气定神闲的惊门老道。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中山装,提着那个旧布包,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很快便消失在出站的人海中。
他也在河州下了车?
是巧合,还是……我心中微动,但并未深究,江湖相逢,各有缘法。
走出出站口,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
九十年代的河州火车站广场,如同一个巨大的集市。各种摊贩吆喝着,拉客的三轮车、面包车司机扯着嗓子招揽生意,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行色匆匆。
我和张小玲在广场边缘停下了脚步。
分别的时刻到了。
张小玲转过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她故意叹了口气,用夸张的语气说:“唉,到地方啦!宝爷,这一分开,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到您这尊大佛了?可别回了你的温柔乡,就把我这共过生死的苦命人给忘到脑后去呀!”
我笑了笑,知道她又在假装吃醋、插科打诨,便顺着她的话说:“忘不了。你这张嘴,想忘都难。”
她“噗嗤”一声乐了,随即神色稍稍正经了些,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宝爷,说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帮我妹妹报了仇,了了我最大的心愿。也谢谢你,信得过我,把茶山那么大一摊子事,交给了玉甩,也算是给了我们这些从那里出来的人,一条能抬头走路的活路。”
我摆摆手,语气平和:“不用谢我。你帮我的,一点也不少。没有你在岩察猜身边周旋,没有你传递消息、里应外合,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茶山交给玉甩,是因为她有能力,也是最好的选择。这都是你应得的。”
张小玲点了点头,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笑:“好啦,江湖儿女,不说这些肉麻话了。总之,宝爷,以后有用得着我张小玲的地方,捎个信儿,刀山火海,绝不推辞!”
“一样。”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保重。”
“保重!”张小玲也收敛了笑容,抱了抱拳,标准的江湖礼节。
没有过多的依依惜别,我们互相点了点头,便转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汇入了河州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背影很快便被淹没,如同两滴水,融入了江湖这片大海。
分别了张小玲,我独自一人,沿着熟悉的街道,朝着金河区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许,离家越近,心头那份久违的期待便越发清晰。
穿行在车铃叮当的自行车流和偶尔驶过的“黄面的”之间,路过飘着香气的熟食店和喧闹的录像厅,听着沿街店铺里传出的《小芳》或《爱情鸟》的歌声,感受着这座北方城市蓬勃而又略显混乱的活力。
终于,拐进那条熟悉的巷子,看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门。院子里,似乎传来了徐晴雪焦急的指挥声,好像在吩咐伙计整理货物。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所有的奔波、厮杀、算计,在这一刻,仿佛都暂时远去了。
我回来了。
我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墙角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经落尽,枝干虬结地伸向冬日湛蓝的天空。几个伙计正忙着将一箱箱货物搬进厢房,徐晴雪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时兴的米白色羽绒服,牛仔裤,马尾辫利落地甩在脑后,正指着地上的几个箱子,语气又快又急:
“哎呀!这箱茶叶放东边库房!跟那些云贵来的分开放!张超你长点记性!上次就搞混了……还有那箱瓷器,轻拿轻放!说你呢阿虎!毛手毛脚的……还有这批新式麻将机……”
她的话音未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指挥的动作顿住了,然后,猛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慢了下来。
阳光正好,洒在她有些惊讶的脸上,将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先是愣住,随即瞳孔微微放大,难以置信的光芒一点点亮起,像是夜空中骤然炸开的烟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是那双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亮晶晶的。
院子里忙碌的伙计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阿虎、张超、陈瑶……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转向门口,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宝哥!”
“是宝哥回来了!”
“宝爷!您可算回来了!”
阿虎第一个扔下箱子直接冲了过来,激动得差点绊了一跤。张超也咧着嘴傻笑,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陈瑶则捂着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而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站在院子中央的身影。
徐晴雪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只是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看进骨子里去。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嗔怪:
“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被滇南的山水给迷住了,舍不得……”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我已经几步跨到了她面前。她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只是仰头看着我,眼圈更红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带着善意的、激动的笑容看着我们。阿虎甚至悄悄对张超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别出声。
“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了。”我看着她,笑着说道。
徐晴雪吸了吸鼻子,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反手用力握紧了我的手,仿佛生怕我再跑掉一般:“回来就好……饿不饿?厨房还温着汤……”
这一刻,院子里阳光暖融,久别重逢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所有的风雨似乎都已远去。
众人簇拥着我和徐晴雪进了堂屋,七嘴八舌地问着滇南之行的种种,气氛热烈而温馨。
徐晴雪忙前忙后地给我倒热茶,拿毛巾,眼里的笑意就没断过。
院子里重逢的喧闹渐渐平息,热茶的白雾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
徐晴雪坐在我身旁,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正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不在时金河会所里发生的琐事,哪个伙计毛手毛脚打碎了花瓶,哪批货差点被对头截胡又被她想办法抢了回来……言语间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阿虎、张超、陈瑶等人也围坐在一旁,听着我简略说起滇南之行的惊险,不时发出惊叹。气氛温暖而融洽,仿佛外间的所有风雨都被隔绝在这小小的院落之外。
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中,我注意到阿虎的眼神里始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不像张超那样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也不像陈瑶那样单纯地为我的平安归来而高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眉头微锁,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终于,趁着徐晴雪起身去添茶水的间隙,阿虎凑近了我一些,声音压得很低,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兄弟,有件……有点邪门的事,得跟你禀报一声。”
我放下茶杯,看向他:“什么事?直说。”
阿虎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南门……南门哑巴,栽了。”
“栽了?”我眉头一皱。
南门哑巴,手下聚着一帮亡命徒,势力不小。此人虽然哑,但心狠手辣,是个难缠的角色。
“怎么回事?栽在谁手里了?”我沉声问道。能让南门哑巴“栽了”,对方来头肯定不小。
阿虎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寒意:“不是栽在谁手里……是,是被连根拔了!就在前天晚上,他城南那个老窝,被人给端了!哑巴和他手下最能打的几个兄弟,全折在里面了,一个没跑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根拔起?南门哑巴经营多年,巢穴戒备森严,手下亡命之徒众多,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被悄无声息地端掉?
“谁干的?消息准确吗?”我的神色严肃起来。河州地界上,能有这种实力和手段的势力,屈指可数。
难道是……
阿虎摇了摇头,脸上也满是困惑和后怕:“邪门就邪门在这儿!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现场干净得吓人,除了血,几乎没留下什么像样的线索。官府的人去看过了,说是江湖仇杀,但一点头绪都没有。手法……太利落了,根本不像寻常帮派火并。”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更让人心惊的细节:“最怪的是,据最早发现现场的人说,院子里……好像没什么激烈打斗的痕迹。就像是……就像是哑巴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人给抹了脖子。”
这话让我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南门哑巴和他那几个核心手下,都是刀头舔血过来的悍匪,警惕性极高,身手也不弱。
什么样的对手,能让他们连像样的反抗都做不出来,就被一锅端了?
这绝不是普通的江湖仇杀!
这分明是专业、且实力碾压式的清除!
除非……
能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杀掉他们。
还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对方是他们所熟悉的人。
河州的水,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变得更深、更浑了。
“宝哥,”阿虎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这事太蹊跷了。哑巴这一倒,城南那块肥肉立马成了无主之地,现在各方势力都盯着呢,眼看就要乱套。而且……能干出这种事的主儿,藏在暗处,是敌是友都不知道,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南门哑巴的死,不仅仅是一个地头蛇的覆灭,更像是一个信号,一个宣告河州即将迎来巨大变局的信号。
一股暗流,已经开始汹涌。
“知道了。”我沉声道,“让兄弟们最近都警醒点,约束好手下,暂时别掺和城南的事。另外,想办法,再仔细查查哑巴那边,看看最近他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
“明白!”阿虎郑重应下。
阿虎走后,我缓缓看向远方。
那是城北的方向。
要门的势力,现在就属南门的哑巴,和北门的陈九斤势力最为强大。
哑巴一死。
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无非是陈九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