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码像流水一样从我面前消失。
我又兑了五十万,厚厚的几摞筹码堆在桌角,看着唬人。
可不过半个钟头,就只剩薄薄一层,顶多十万。
岩察猜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他不停地用袖子擦汗,眼神在我和吴莱他们之间来回扫视,呼吸越来越粗重。
终于,他忍不住凑近我,压低声音问:
“李……李先生……这……这怎么回事?您是不是……状态不好?要不……要不咱们今天先到这儿?”
他的声音不大,不过吴莱他们显然听到了,互相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
吴莱故意大声对阿泰说:“阿泰,你看,岩老板好像信不过这位高手了。”他特意把“高手”两个字咬得极重。
吴莱翘着二郎腿,烟灰直接弹在墨绿色的绒布桌面上。
他眯着眼看我码牌,嗤笑一声:“李老板,你这手法……跟谁学的?街边摆残局的老头儿?”
阿泰慢条斯理地转着筹码,阴恻恻地接话:“怕是连老头儿都不如。这手臭牌,我都看不下去了。”
刀疤脸刘稳最直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揽走赢来的筹码,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冲着我说:“北边来的就这点能耐?还高手?我呸!你那师父要是知道你这德行,怕不是得从坟里气活过来!”
我捏着牌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牌桌上的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无论我怎么集中精神,怎么变换策略,牌就像长了眼睛,总是绕着我走,往他们手里钻。
而师父教过我,眼力和手法同样重要。
在看出来对方路数之前,绝对不能出千!
十万筹码,又输出去五万。
吴莱胡了一把“清一色带杠”,赢得满堂彩。他一边收筹码,一边用夸张的语气对阿泰说:“阿泰,你看看,这就叫输钱又输人。我还以为岩老板请来个什么人物,结果是个送财童子。”
阿泰冷笑,苍白的脸上尽是鄙夷:“童子?怕是连童子都不如。我看他那师父,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教出这种徒弟,估计自己也是个无名无姓的鼠辈。”
“砰!”
我手里的牌重重拍在桌上。
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岩察猜吓得一哆嗦。
张小玲惊恐地看着我。
吴莱三人也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怎么?输急眼了?”刀疤脸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们三个。
之前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被阿泰那句“无名无姓的鼠辈”彻底点燃,化作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
辱我师门?
苏九娘的名字,在江湖上沉寂太久了。
久到这些阿猫阿狗,都敢往上面踩一脚了。
我盯着他们一张张嚣张得意的脸。
“你,刚才说什么?”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阿泰被我盯得有些发毛,但依旧强撑着冷笑:“我说你是个没师门的野……”
我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赌桌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刀,死死盯住他们三人:
“牌,不用这么玩了。”
“我们赌点别的。”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用我这条命,赌你们三个人的——六只手!”
“哗——”张小玲猛地站起来。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阿宝弟弟!你疯了!不赌了!我们不赌了!茶山的代理权我不要了!我们走!现在就走!”
我轻轻推开她的手,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对面的三人身上:“玲姐,这事关师门声誉,不能退。”
我提高音量,声震整个包厢:“就问你们三个,敢,还是不敢?!”
“千门规矩,头可断,血可流,师门脸面不能丢!今天要么我死在这儿,要么,你们留下手滚蛋!”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岩察猜张大了嘴。曼珠端着新接的茶水站在门口,脸色惨白。
吴莱、阿泰和刀疤脸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疯狂赌注震住了。
我看着他们三个脸上那副又惊又疑的德行,心里冷笑。
这帮杂碎,根本不懂什么叫师门尊严。
民国二十六年,天津卫有个老千,叫谭三爷。
那时候天津卫鱼龙混杂,各路人马都在码头讨生活。谭三爷,四十来岁,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手上功夫很硬。他师父是“鬼手”刘,在北方千门里算是一号人物。
那天晚上,“聚贤赌坊”里灯火通明。
谭三爷陪着他师父在赌牌九。
桌对面是个日本浪人,叫佐藤,带着几个宪兵队的跟班。
佐藤手气很旺,连赢了好几把,就开始得意忘形。
酒劲上来后,佐藤把赢的筹码往桌上一推,指着刘老爷子的鼻子骂。
他说中国千术都是偷师日本的,说刘老爷子是骗子,还说千门的祖师爷就是个贼。
赌场里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刘老爷子。老爷子气得脸色发白,但碍于日本人势大,没敢吭声。
这时谭三爷站了出来。
他没说话,直接撕下自己长衫的一角,咬破手指,用血写了四个字:以命证道。
他把血书拍在赌桌上,对佐藤说:“赌命。”
佐藤先是一愣,随后狞笑起来。
他以为谭三爷在虚张声势。
谭三爷让人拿来一副特制的牌,叫“生死签”。十张牌里,只有一张画着红圈是死签,其余都是生签。
规矩很简单:两人轮流抽牌,抽到死签的当场自尽。
赌场老板想劝,被日本宪兵用枪顶了回去。
佐藤仗着有日本人撑腰,答应了。
他先抽。
手在牌堆上犹豫片刻,抽出一张。翻过来一看,正是一张死签。
佐藤的脸瞬间惨白。他想反悔,宪兵们也把枪栓拉得哗啦响。
谭三爷看着他们,突然拿起赌桌上的短刀,二话不说就往自己大腿上捅去。这一刀捅得极深,血喷涌而出,溅了佐藤一脸。
“这一刀,算我替你挨的。”谭三爷脸色惨白,但站得笔直,“下一签,你抽还是我抽?”
佐藤吓傻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哆哆嗦嗦地拿起刀,剁掉了自己的右手,然后像狗一样爬出了赌场。
谭三爷拖着血淋淋的腿,对全场人说:“千门子弟可以死,但不能丢祖师爷的脸。”
这事后来传遍了江湖。
有人说谭三爷傻,为一句闲话赌上性命。但真正门内的人都知道,他守住了千门最后的脸面。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有人辱我师门,我必须讨个说法。
千门的规矩,从来都是用血写的。
师门尊严,重于泰山。这道理,今天我要用血,教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