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行北上,同样是风沙骆驼、蒙面头巾,米娅的心境却是完全不同。
哈里发派出的使节是一位亲王埃米尔,身份与钦察汗国的脱合相匹配。他们携带了整整二十匹骆驼的珍贵礼物,包括精美的挂毯、黄金饰品、镶着红宝石的弯刀、丝绸、棉花还有各种香辛料应有尽有。
几百人的士兵陪同护送,队伍里还有能歌善舞的女奴和千奇百怪的鸟兽。米娅注意到法里德并不是这里唯一的医师,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宫廷医师也一同随行,而他们见到法里德时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老师”。
晚上宿营时,塔里布看见米娅笨手笨脚搭建帐篷的样子,便一把抢过了她手上的绳索,手脚麻利地摆弄起来。
“谢谢,额,不如你教教我吧。”米娅说。
塔里布并不搭话,低头将绳子绕过四角的木钉,最后打了一个绳结用力一扯,面前软踏踏的毡布随即立了起来,变成了标准的军旅帐篷。
“女人,就不应该在外面抛头露面。”塔里布没有看米娅,“难道巴格达的生活还比不上你曾经的故乡,或是蒙古么?”
见米娅没有吭声,塔里布又说:“一路上风吹日晒,除了戴面纱以外,你最好也抹一些我送你的化妆品。”
“那些东西我都放在柜子里了,没用过。”米娅说。
塔里布冷着脸说:“我听说你在帮我父亲打理诊所的事情?”
“是啊。”米娅奇怪对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那你觉得医师的生活怎么样?”塔里布目光似乎有些炽热起来,偷偷瞄了一眼米娅。
“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而且也算安定,不过……”米娅说。
“不过什么?”塔里布急忙问道。
“并不适合我。”米娅叹了口气。
塔里布脸色再次变得铁青,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米娅看着军官的背影还在纳闷,旁边凑上来一个士兵,低声说:“小姐,你还记得我吗?”
米娅回头,凝神打量了对方一会,笑着说:“啊,是你呀,你的伤好了吗?”
那人正是前阵子胸口中箭的伤兵,不过现在看起来恢复的不错,不光面色红润,目光中也透着奕奕的神采。
“多亏法里德先生高超的医术,我好多了。”对方憨憨地笑着说道,“当然,小姐您的手艺更是让我映像深刻。”
米娅连忙谦逊地说:“我哪有什么手艺,不过是女人的细心罢了……对了,你是亲王的部下军官么?”
对方摇头笑道:“我叫哈迪,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倒是小姐你,两把短刀拿在手里稳得一颤都不颤,这门技巧恐怕不是光靠刺绣能练出来的吧?”
“一个朋友教的……”米娅的思绪飘散开来,声音婉如梦呓。
她想起自己从梅斯到威尼斯的一路上,杰森闲着没事的时候经常将苹果高高抛起,让自己用手里短刀去接。一开始自己总是碰都碰不到空中的苹果,眼睁睁看着苹果“骨碌骨碌”滚到地上摔得全是泥。再后来她总算能刺中了,却因为用力过大将苹果切成了两瓣。
“想吃的话,就好好练吧!”杰森当时嘻嘻笑着,一副嘲弄的表情。
“你行么?”她满心不服气地问道。
“我?”杰森说,“当然……不行!”
米娅当时气得两眼冒火,但杰森随后又说了:“我这把长剑能刺中一个卷心菜,不信你试试?但是你用的是短刀,当然要求就不一样咯!”
一路旅行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做,米娅就拿着一个摔得烂糟糟的苹果边走边练,最后居然真的能用短刀稳稳地接住了。不仅如此,那刀尖也就刺进苹果里面一寸多深,苹果整体毫发无损。
她记得当时杰森哈哈笑着,随即又丢了一个李子过来……
米娅回忆着,嘴角不禁泛起了笑意。哈迪见状露出了理解的表情,笑着说:“你这个朋友,一定不寻常吧?”
米娅点头:“这次去蒙古,我希望能找到他。”
“安拉保佑,你一定会如愿的。”哈迪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样笨拙地鞠了一躬,告退离开。
第二天晚上扎营,塔里布又来帮着米娅整理帐篷。米娅拗不过他,只好任他摆弄自己的绳索,嘴里却说:“昨天看你栓了一次,我已经学会啦!”
塔里布并不抬头,闷声帮米娅扎好帐篷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的行为和我们伊斯兰人也没什么不同,要不哪天去听我们的伊玛目讲讲经?”
伊玛目便是伊斯兰信徒祈祷时的主持人。伊斯兰教不像其他宗教,没有专职在寺庙修行的修士,而更像是一种全民的世俗化的行为规范。
米娅没有说话,心里泛着嘀咕。塔里布偷瞄了米娅一眼,随口丢下一句“我觉得你穿我们的服饰比你那套皮衣好看的多……”,然后就闷着头离开了。
米娅望着塔里布的背影,随手摆弄着自己身上这套面巾丝袍上的玻璃吊坠。她突然想起这套衣服也是塔里布借他父亲之手送的,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天夜里,米娅躺在帐篷里,感觉毯子下面总有小石子咯着自己的背,半天都无法入睡。伊斯兰教徒不得饮酒,所以士兵们在篝火前吃饭唱歌祈祷后,这时也都早早地歇了,外面一片寂静。
她披上一件皮坎肩以抵御夜晚的寒冷,走出帐篷看着满天的繁星,心中百感交集。一道银河横贯长空,这对于她这个来自德国北部的姑娘来说是极为罕见的奇景。离开家乡万里之遥,欧洲人能够想象的极东之地就在自己的脚下,她不禁一阵心旷神怡,几个月来的经历恍如一场醒不了的幽梦。
在天空的正中,天蝎座正耀眼闪烁。她曾听人谈起过,最早将天上星星划分为几十个星座的,正是几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牧羊人。他们在夜晚牧羊的时候也像自己现在这样,仰头眺望着同一片星空,头脑发挥着无穷的想象力,将它们视为各式各样的动物和神仙……
米娅就出生在天蝎座当空闪烁的月份。当初她特别不喜欢自己这个星座,认为捧着水瓶的女神或是驰骋弯弓的人马才够配得上她的气质。但现在,两柄致命的弯刀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本钱,同样致命的毒蝎或许真的才是她的图腾……
亲王的大帐前还燃着炭盆,里面隐隐透着火光和人声,看起来这支队伍的首领也像自己一样并没有睡。米娅冷得哆嗦了一下,正准备回帐篷去,忽然感觉眼角里有个人影闪过。
抬头望去,亲王大帐外的两个卫兵依旧站得笔直。炭盆上火光摇曳,将卫兵的影子射在前面的地上。
“不对呀,刚才那个影子分明是在大帐后面!”米娅觉得不对劲,低伏着身子凑了过去。大帐后面一个人都没有,四周静悄悄地,耳边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小姐,您干嘛呢?”忽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她直起腰来回头看,见是白天碰见的那个哈迪。
“哈迪,吓我一跳!”米娅压低声音说,“我刚才感觉那边有个人影。”
哈迪依旧保持着那种憨厚的笑容,说:“我刚从那边过来,你看到的可能是我吧。”
米娅还想说话,哈迪连忙劝道:“放心吧小姐,有我们这么多士兵巡夜,啥事都不会发生,您就放心回去睡吧!时间不早了!”
“哦,好吧……”
见米娅听话地钻回帐篷,哈迪才微笑着转身离去,脚步轻巧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第二天晚上,米娅回到帐篷后,直接换上了她心爱的全副皮衣。等到外面篝火再次熄灭,喧闹的士兵逐渐散去之后,她便悄悄出门,在哈迪的帐篷周围找了一个背光的角落蹲着静静等候。
等了半晌,没见有人从帐篷里出来。米娅心中犹豫,不知道哈迪是不是根本就没回来。虽然姑娘脚步轻盈得像猫,但盯梢的经验却是稍显不足。
可就在她开始犯困的时候,耳朵里忽然捕捉到了一声轻微的闷哼。米娅立刻瞪大了眼睛,早已适应黑暗的目光开始在四周扫视起来。
还是和昨天一样,动静来自亲王的大帐附近,而且门前的两个卫兵也同样站得笔直,没任何异样。
米娅悄悄摸了过去,绕到了大帐的背后。这里背着火光,处于彻底的阴影之中,她隐约看见地上躺着两具尸体,靠近了借着星光发现,死者身上的服饰不属于使节团的任何人。
正在纳闷时,身后一只大手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径直捂住了米娅的嘴巴。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说道:“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否则你就是下一个。”
米娅立即不敢再动,她没有感觉到利刃碰到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而这种情况恰恰让她心里更加没底。对方这时又说:“慢慢地,站起来。”
米娅依言站起,同时慢慢举起了双手,感觉到腰间的短刀被对方轻轻摘了下来。
“这是打算刺杀大使的刺客。”身后的声音说,“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波了。要是你还想跟着队伍顺利抵达蒙古的话,就不要反抗。现在我要松开你的嘴巴了,明白吗?”
米娅轻轻点头,那只大手果然离开了她的嘴边。米娅拿手蹭了蹭嘴巴,并不转身,低声问道:“哈迪,这么大的功劳你完全可以告诉亲王呀?”
身后那人果然是哈迪,此时的声音一改平日的憨厚,轻笑着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低调的人。先不说这个,来帮我搬尸体!”
米娅也不多问,拖着一具尸体,跟在哈迪后面费劲地朝营地外面走去。
翻过一座小沙丘,姑娘看见两匹阿拉伯骏马就停在前方。哈迪将尸体分别扛上两匹马背,一拍马臀,马匹便朝着远处小跑了起来,不久后就看不见了。听声音马蹄上似乎绑着软布,跑动时的动静极小。
哈迪这时才轻松地说:“他们骑马来的,不用我挖坑埋了,省了不少力气。”
“活我也帮你干了,把我的刀还给我吧!”米娅说着,把手一伸。
哈迪一乐:“小姐,虽然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可这份镇定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
说罢他拿出米娅的两把短刀,像变戏法一样在手指缝间转了几圈,然后轻轻丢向米娅腰间,那短刀隔空稳稳地插进了刀鞘里。
米娅见到对方玩刀的手法,脱口而出道:“你是阿萨辛!”
哈迪不为所动,将一只手轻轻搭在米娅的肩膀上笑问:“小姐,你是在哪听到这个名字的?”
“我……这个……”米娅被这么一问,反而词穷,“前两天在智慧宫,有个人想刺杀法里德,那人就像你这样拿着匕首在手上转啊转的……”
“后来呢?”哈迪问。
“后来,我就听他们提到了阿萨辛这个词。”米娅说。
“这么说,你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涵义咯?”哈迪语气柔和。
“嗯,嗯,是吧……”米娅嚅嗫着答道
哈迪搭在米娅肩上的手看似随意地放了下来,米娅却看见他的袖子里有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滑落进腰间一个口袋。
“如果我刚才的答案不遂你意的话,我是不是差点就死了?”她鼓起勇气问道。
哈迪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在我们抵达蒙古之后,你就会离开这支队伍,是吗?”
“是。”
“那好。”哈迪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要是你把今晚的事情通通忘记的话,我可以教你几招玩刀的把戏,如何?”
“成交!”米娅没等对方说完,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那么,现在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小姐……”哈迪说。米娅发现他的声音再次变成了那种憨憨的声调。
“哈迪?”米娅又说。
“怎么了,小姐?”哈迪问。
“你既然要装普通士兵,就该装得像一点嘛!”米娅说。
“为什么这么说?”哈迪憨厚地挠着头。
“哪有普通士兵身边带着两个仆人,还能拿出一大袋第纳尔当诊金的?我不怀疑你才怪!”米娅翻着白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