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秋天是马匹最肥的时候,蒙古的男人每到这个时候就闲不住。
若是有战争,秋天也是发起攻击的最佳季节,可自从当年拔都汗以少敌多,在草原上全歼匈牙利联军之后,就没有人再敢与这蒸蒸日上的蒙古帝国叫板。
当时,欧洲的重甲骑士们对这些被称之为“野蛮人”的敌人发起了野猪式的冲锋,妄图一举击垮对手,但蒙古人的轻骑兵一边后退一边转身射击,使得欧洲骑士产生了一记猛拳砸在羊毛里的无力感。
蒙古人专射欧洲骑士的战马。坠马的骑士穿着厚重的锁子甲,有很多还安装了板甲护胸,他们笨拙地移动着,在蒙古人眼中就像待宰的羔羊。有幸保有马匹的骑士们依旧死不悔改,继续追击,而当他们的战马疲惫到连逃跑都没有力气的时候,蒙古人无情地反击一举将他们尽数屠杀在绍约河岸。
现在没了敌人,蒙古男人们只好组织起一些类似打猎比赛的节日,以此来发泄人马多余的精力。
这天早上,杰森看见脱合带着一众武士正在大帐外的空地上给马匹套马镫。于是凑过来问道:“主人这是要去狩猎?”
“不,去见大汗。出使了几个国家,总得回去报告一下情况。在家休整这几天,只是因为旅途太累。”虽然有着一众奴仆,但脱合仍旧亲手打理他的爱马。
马镫下面的绳子必须绑得松紧合适,太紧会勒得马匹喘不上气,太松则有可能从一侧滑下来。这个尺度还得看马匹这阵子的肥瘦来调整。
“不打算带上我?”杰森说,“也许这才是一个仁慈主人的表现。”
“哈,杰森,你总能逗得我笑。”脱合翻身上马后对他说道,“这么好的天气,每个蒙古人都希望能出去走一走,不信你问哈尔巴拉。”
杰森见矮壮的“黑虎”一脸闷闷不乐地站在旁边,手上果然没有牵马缰。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由他代为管理,你瞧他的脸色难看的……”脱合又说,“所以说嘛,你根本就不是个蒙古人。”
“一路顺风。”杰森懒得理会。
脱合的马队离开后,杰森对哈尔巴拉说:“喝酒?”这是他这几天学到的少数几个词语之一。
谁知哈尔巴拉摇摇头说:“有事,你喝。我,走了。”
除了一个会说法语的“主人”和相处过一阵日子的哈尔巴拉外,杰森也实在没有别的人可以拜访。就算想要跟人交朋友,自己的蒙古语如此蹩脚也是一个麻烦,更何况杰森根本无心搭讪。
老幼和女人都有自己的活干,照料牲口、处理皮毛、编织毯子、缝补帐篷、腌制食物。乌提原来的丈夫是个钦察奴隶,家里一头羊都没有,要不然也不会穷到住这么一个低矮的帐篷。乌提自己每天出去帮别的蒙古人干些杂活,上面提到的那些活她都会干。反正原来的男人就经常跟着主人不常回家,现在杰森每天游手好闲她也见怪不怪。
杰森觉得他自己也难以融进这样一个社会,回到家里以后就逗那女童玩。女童叫做卡丽,至少杰森认为是这么发音的。khalley,中间这个h他总是发的很别扭。他骑马跑了老远,在一条小溪里打了桶水,就为给女童洗把脸。但卡丽下午出去玩耍之后,晚上又是带着一脸脏兮兮的淤泥跑了回来。
心里纳闷的杰森第二天偷偷跟在女童的后面,想要看看她究竟是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的。他看到卡丽屁颠屁颠跟在几个大孩子的后面跑到羊圈后面丢石头玩。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游戏规则,总之卡丽看上去是玩输了,于是几个大孩子就抓起羊粪往卡丽脸上抹去。
三四岁的孩子懂什么?见到其他孩子边抹边笑,于是卡丽自己也在那里咯咯地傻乐。杰森见状顿时火冒三丈,立刻赶过去抱起卡丽,对其他孩子吼道:“喂,走开!”
谁知其中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顿时不乐意了,她阴沉着脸骂着杰森,将周围忙碌着的大人都吸引了过来。
一个男人走到杰森面前,看样子便是那女孩的父亲。他听女儿描述完事情经过后,立即对杰森咆哮起来。虽然听不太懂,但是有一个词是对方反复提及的。
奴隶。
“你这个奴隶,你女人也是奴隶,这个女人跟她原来的奴隶丈夫生下来的小孩还是奴隶。你们一家的奴隶,敢吼我的女儿?”
杰森忘了是谁先推的谁,反正结果就是打了起来。对方先是扳住他的胳膊打算将他摔倒,但杰森直接一膝盖顶到对方的肚子上。
谁跟你玩蒙古摔跤?
对方立刻也放开了一切限制,拳脚头槌全部招呼上来。
“头槌?老子当年直接撞过铁头盔!”杰森憋了好久的怒火全部燃了起来。他和对面那个男人就这样手抓着手,用脑袋对撞起来!
没有什么技巧,就是比谁脑袋硬!
想起当初和拉格纳之盾的硬碰硬,杰森更是战意高昂。
“老子是夏比镇的民兵教练!”
对面的男人怒气冲冲。
“老子是强盗的末日!”
对方气势弱了一些,但还在强撑。
“拉格纳的破盾者!”
对方开始怯了,脑袋开始往后缩。
“不是,你,妈,的,奴隶!”
哈尔巴拉闻讯赶来的时候,看到杰森正摇摇晃晃地站着人群中央,他的对手则已经躺在了地上,两个人的额头都是血肉模糊。
哈尔巴拉头疼不已,脱合才走一天,自己就碰上这样的事情。就算他自己觉得杰森是个好汉,但现在他代表的是脱合,行使的是统治者的审判权。
在激愤人群的呼号声中,他终于下达了命令。杰森被两个武士架着胳膊带到了大帐外的空地上,然后被扯开了衣服。
这是杰森第二次被蒙古人扯开衣服了。上一次对方在他身上留下的疤痕还没有彻底愈合,两道交叉的血痂在他胸前狰狞地抖动着,而这一次惩戒的皮鞭已经再次落下来。
杰森默默承受着背后的鞭挞,没有发出一声动静。他抬头看到乌提正抱着卡丽站在人群里,眼中悲悯而惊慌。
闻讯赶来的乌提听到了旁人的描述,即便是添油加醋的形容杰森如何无礼,她也明白他这是为了保护卡丽这个与他毫不相关的女童。
几十鞭子下去后,杰森已经彻底成了一个血人。当确认鞭挞已经结束后,他默默地站起来,径直走向围观的人群。
人们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路。杰森来到手足无措的乌提面前,一把将女人搂住,随后又让卡丽坐在他带血的肩头上,高昂着头颅咆哮着:“我,叫杰森!任何欺负她俩的人,就是在跟我过不去!你们给我记住了!我叫杰森!”
他知道他们听不懂他的语言,但他不在乎,因为这幅狰狞的形象已经足够了。他瞪着双眼环视着围观者的眼睛,几股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他们果然纷纷避开了他的目光。
武士又将乌提推开,把杰森绑在了一根刑柱上。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奴隶与自由民发生冲突,需要鞭打五十,示众三天。
但这次示众的这个奴隶,没有一个人敢用石头丢他。
乌提小心翼翼地替杰森擦拭身上的血迹,还给他拿来了一袋酒。他听到了乌提的啜泣,眼睛却看着一旁怯生生的卡丽。小女孩似乎被杰森的样子吓坏了,一直躲在妈妈的身后偷偷瞧着自己,但最后还是壮起胆子递过来一块干酪,塞进杰森的嘴里。
“这也就值了吧!”杰森欣慰地想着。
其实他的暴怒,有九成都是为了发泄自己压抑的情绪,与这对母女没有太大关系。但紧接着,当他脸上被擦洗干净之后,乌提忽然抱住了他,轻柔地亲吻起了他的脸颊和嘴唇。女人的泪水蹭在杰森的脸上,和她的吻一样,湿漉漉的。
“还真是……值了……”
草原上的风没有山林阻拦,常常刮得人睁不开眼,杰森这时候才明白了眼睛小的好处。尤其到了夜晚,那风总能在人身上找到几个口子,毫不留情地钻进去,让人感到刺骨的寒。
杰森穿得是帐篷原来的主人留下来的旧皮氅,即便将头脚全部裹着缩成一团,也难捱这入夜的寒气。乌提离开前将自己的外套解了下来给他披上,自己捂着身上的单衣快步钻回了帐篷里。这个女人和杰森没有过夫妻之实,照料起杰森来却像个老妻般自然。
生于苦寒之地,便要每日与饥寒抗争,人和人的礼节客套全都是奢侈的浪费。想要活命,只有互相照料,既然杰森愿意当他们母女是自家人,她们自然就把杰森当成希望。
到了冬天,若是草料不够,老弱的牛羊都会被主人宰杀。若是家里没有男人,一个穷苦女奴在旁人眼里又和老弱的牲口有何不同?既然知道你熬不过冬天,不如早点死了,免得给部族添负担。
人生苦短,天有不测。到了年纪的男人就该出去抢夺财物,女人就该生养子女。最强壮的男人就该吃最好的食物,娶最多的女人,别的道理都是扯淡。
哈尔巴拉当天晚上来看过杰森一次。杰森看到了他脸上的气恼,也看到了他手里递来的治伤草药。乌提第二天将那草药在钵里捣碎,尽数敷在了杰森的背上。
这三天杰森就坐在大庭广众之前,闲来无事找块木头给卡丽削出来一匹木马。卡丽这几天发现其他的孩子都不带她玩了,正在难过,见到木马后却又开心起来。
三天之后枷锁松开,生活却还要继续。
杰森一到晚上就让乌提教他说蒙古语。好在这种语言质朴,没有多少华丽的修辞手法和拐弯抹角,杰森每天又没别的事情可做,所以进步很快。
天气越来越冷,到了十月已经偶有零星小雪飘落。乌提帮着脱合大人家处理完最后一批羊肉后,开始抱怨起最近找她帮活的人家变少了。
“这事怪我。”杰森说着,把他包里的银币全抖在了地上,“你看这些钱能给家里添置点什么不?”
“其实主人家给的肉干和奶酪也够这个冬天的了,再说还有你的一份。就是没有酒,我怕你要难受。茶叶也要等到开春,东边来了商队才能换到,那玩意可贵了,有了咱们也买不了多少。”乌提拿起一枚银币,与卡丽一起好奇地端详着上面印着的路易九世头像。
“听哈尔巴拉说,过几天他们又要出去围猎了,我想去碰碰运气。”杰森说。每天都吃肉类和奶制品,没有一点蔬菜,是个人都受不了,而茶叶则是蒙古人解决这问题的最佳方案。
“你不是说你射不准么?”提起这事,要说乌提心里没有一点气恼肯定是假话。一个草原男人不会射箭,怎么能养家糊口,这话要是说出去准会让别人笑话。
“冬天野羊膘肥,跑不快。再说那么多人,我混一混,硬说是我射中的,捞上一只半只怎么了。”杰森倒也没对自己的射术抱什么希望,“不行我就冲进去用剑砍!”
乌提下意识地看了看杰森放在墙角的那把双手剑,怎么都觉得跟这帐篷里的其他摆设格格不入,顿了顿后说:“北边的镇子,你来这里这么久还没去过呢,明天要不去逛逛吧。买点酒和盐,这里有一件卡丽穿小了的衣服你问问有没有人要,这皮子改一改还能做副手套呢。”
虽然金银货币已经开始在蒙古人之中流通,但部族内部还是习惯他们祖先的交易方式:以物易物。附近的镇子都是原来的罗斯人聚居地,银币在那边更容易买东西。
“行。”杰森抱着乌提躺下,手开始不老实起来。这一个多月,两人每日同枕共眠,杰森早就憋得不行,却总是不好意思当着卡丽的面。
乌提噗呲一乐:“要不让卡丽出去捡点柴火?”
“大冷天的捡什么柴火!”杰森一副有气没处撒的样子,把手缩了回来,想要去抓床边仅剩的那个酒袋。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乌提嘟囔着按住了他的手,湿润的嘴唇凑了过来,“我十三岁,白天在外面放羊的时候,就和我的心上人躺在草地上……”
“这事你每天晚上都说!”杰森无名火气,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扯自己的衣服,翻身趴了上去。
“卡丽,转过去,睡觉!”他凶巴巴地说道。
天有不测,人生苦短,部族里活过五十岁的人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草原不懂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