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惊讶于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盖洛德也有这样的一面,不过亲眼见到他将巴瑞那样的壮汉整个人抛出老远的情景后,杰森这次很快就从诧异中恢复了。
“盖洛德,我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强壮,”杰森说,“完全和你的年龄不相符啊?”
“是啊!”弗雷泽也在一旁附和着,“和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也许我可以为你写一首诗歌呢?”
盖洛德微微笑着,说:“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接受了先祖的生活方式成为了德鲁伊,经历了三重死亡的考验后,被选为大祭司。如果你打算拿我来写诗,那一定会十分乏味,而且我打赌不会有人给你小费的。”
弗雷泽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三重死亡,于是立刻问了出来。
盖洛德也很爽快地答道:“孩子,我开始喜欢你了,你的提问总能抓住要点不是么?如果你能做我的学生,我想我们会相处的很愉快……”
“哦,快说吧老先生,我还以为只有吟游诗人才会在这种时候卖关子呢!”弗雷泽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呵呵,好吧,好吧。三重死亡是成为大德鲁伊必要的仪式,必须要通过大自然最严峻的考验,才能证明你是万物的代言人。”
“第一个考验是裸体抱着一块木板在海里漂流,并想办法回到陆地。第二个是将整个人埋在土里三天三夜。而最后一个考验嘛……是徒手爬上笔直的悬崖并且带回一枚秃鹰的卵。这三种仪式分别考验德鲁伊与海洋、大地和天空的亲和力,只有经过这样的死亡测试后‘重获新生’的信徒,才能被称呼为‘大德鲁伊’。”
杰森感觉到盖洛德的情绪开始高涨,眼中放出异样的神采,口中滔滔不绝地讲着,料想这一定是老人此生中最为自豪的壮举。
弗雷泽则恰到好处地再次提问:“你当时是怎么通过这三道试炼的呢?”
盖洛德从炉子上舀了一碗肉汤,捧在嘴边不紧不慢地吹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抿了一口,咂么咂么嘴后,从怀里掏出一些切成碎末的植物叶子撒在汤里,又慢悠悠地嘬了几口,满意地“嗯”了一声,这才说道:
“我三十三岁的时候,我记得那是六月。我对我的导师说我准备好了,所以他们将我带到一艘渔船上,出海航行了一整夜后把我丢进了海里。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只有头露在水面上,视野里只有面前的一片波浪起起伏伏,更远处的景象都被海浪挡住,完全没有广阔无垠的感觉,反而十分的……幽闭。”
大德鲁伊目光迷离地停顿下来,似乎在回味当时的感觉,直到打了一个寒颤,才又接着说下去:
“我就在那种压抑的感觉中度过了第一个白天。到了晚上,我开始感到饥渴难耐了。虽然是夏天,海水仍然冷得刺骨。我就给自己唱催眠曲,强迫自己睡一觉,但我又怕睡梦中会松开手中的木板,于是我扯下自己的头发,拧成一股麻花绳,把右手和木板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但我其实也做了充足的准备。”盖洛德的语气又兴奋起来。
“我选择的这个时候,是波罗的海鲟鱼洄游的季节。第二天大概是下午的时候,我碰上了一大股鱼群。那些急迫地想要游到河流上游去产卵的鲟鱼围绕着我,充满了整个海域。当我伸手抓它们的时候,它们甚至都不知道躲避。”
“啊……那长着粗糙鱼皮、满是骨刺的小家伙,却是救了我性命的人间美味啊。他们个个身体里都有胀鼓鼓的鱼籽……你瞧,这就是我们德鲁伊的本事,对自然的熟知能给你带来多么大的回报!”盖洛德得意地笑了起来。
“当时我的心中可比现在得意百倍。孩子们,记住我说的话,当你的自以为是达到顶点的时候,不可捉摸的自然伟力往往会突然冒出头来狠狠地给你一个教训。就在我以为跟着这股鱼群就能安全找到陆地的时候,我忘记了这些傻乎乎的鱼儿对海中那些强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食物!”弗雷泽像一个聪明的学生一样突然叫喊起来,“意味着一顿盛宴!”
“啊,没错!”盖洛德开心地望着弗雷泽说道,“是食物。你真的是一个让我舍不得放走的好孩子。”
“一开始,是天上的海鸟。他们叽叽喳喳地召唤着同伴,一个个急不可耐地冲进海里,每次浮上水面都叼着一条足够饱餐一顿的猎物。再然后,就是鲨鱼和虎鲸了……当我看到海平面上那些三角形的鱼鳍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冻僵了。我两只脚没命地踢着水,想要游离这鱼群,但我的四面八方都是鱼,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游。”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的努力是徒劳的。于是我干脆放弃了挣扎,闭着眼睛等待死亡。但那些大家伙们根本没空理我,有一次我甚至感觉我的脚趾头踢到了一头鲨鱼的肚子,但它只是摆了摆身子,转身吞了几条鲟鱼就游走了。”
“虎鲸更是吓得我浑身发抖,它们在吃掉猎物之前会像马戏团的杂耍人一样玩弄他们。他们用尾巴将那些可怜的鱼儿拍打到半空中,然后伸出饕餮巨口接住,有时还会从海面上腾跃而起,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把大股水花溅到我的身上。有一头虎鲸凑到我的跟前,用它的嘴巴拱了拱我,我当时觉得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盖洛德咽了咽口水,“结果它从我的身上跳了过去,尾巴入水的时候差点把我给压进海里去。”
“我不记得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只知道我必须要跟着鱼群才能活下去。当我的意识从近乎冥想一样的神游中回到现实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趴在一条河流入海口的卵石滩上。甘甜的淡水就从我的胸前流过,而我甚至没有力气低头去喝……”
“当我觉得能手脚并用地爬行时,已经是一天之后的事了。我被几户渔民发现并得到照料,最后又徒步走了七天,才回到我的导师身旁。”
虽然知道盖洛德就好端端地坐在面前,杰森和弗雷泽在听到故事的惊险处时,仍然不禁为之提心吊胆。
“那么您的第二场试炼呢,那又有什么样的惊险?”弗雷泽刚刚大喘了一口气后,就又开始索取更多的故事素材了。
“也许下次吧。”盖洛德温和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很困,明天还要去给我的学徒换药。你俩就睡我这张床吧,我靠在这张老木椅上就行……”
第二天,当杰森和弗雷泽在拥挤的木床上醒来的时候,他俩都为自己能被林子的鸟鸣声唤醒,并且被淡淡的草药香气围绕而感到快乐。
他们觉得精神百倍,窗外的阳光透进树林中的薄雾,如同轻抚着薄纱的纤手。盖洛德已经出门去了,于是他俩就乐呵呵地吃起了老人留在壁炉里的燕麦粥。虽然基督徒被要求不得享用早餐,但显然盖洛德继承的古老信仰没有这一套限制。
“昨晚我梦到了自己在天上飞,周围全都是各种各样说不上名字的鱼。”弗雷泽嘴里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的故事。”杰森笑道。
“难道你不是么?”弗雷泽反问,“我从未想过一个林中隐士会有这么惊险的冒险故事,那简直是个传奇。”
“我同意,但我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杰森说,“那就是对环境的熟知,像盖洛德那样,在我以后的旅途里也许会救我一命。”
“哦,算了吧。你的实用主义在这里可真扫兴……你干嘛不帮我想想怎么把这段经历编成诗歌呢?”弗雷泽摇头说。
盖洛德回来的时候,林中的薄雾已经散去。老人显得有些疲惫和抑郁,也许是被他照料的伤员情况不太好的缘故。但在喝了半碗粥之后,盖洛德又变得开朗起来,他笑呵呵地拉着两人去看离自己茅屋不远处的两棵树。
“这两棵树是多年的好朋友,同时也是我最好的伙伴。”大德鲁伊微笑着说,“在我认识他们的三十多年里,他们新长出的嫩枝一直都在避免挡住对方的光照。你们瞧,他们的关系多好啊!”
杰森发现果真如老人所说,这两颗差不多高的树木朝着相反的方向铺开他们的枝叶,交叉的部分则很少,如果单看一棵树的话,就是一个小写的r形状,只不过另一颗是相反的。
“树也有情感么?”弗雷泽好奇地问道,得到了盖洛德坚定的回答。
“没错,而且他们的情感更加持久。如果在他们的脚下经常发生一些令人悲哀的事情,那么接下来好几年他们结出的果实都不可口。我认识这片林子的很多树,他们的故事我可以讲上三天三夜。”
“我觉得它们更像孪生兄弟!”弗雷泽仰头观望了那两颗树许久后,下了一个结论。
杰森心头突然一动,对弗雷泽说:“你有没有觉得,盖洛德的故事能够给你提供大量的创作灵感?”
“是啊,没错!”弗雷泽不假思索的回应。
“那不如你就留在这里,把他的这些故事记录下来,或许你能创作出媲美《尼伯龙根之歌》的巨作呢?”杰森一脸真诚地说道。
“对啊……额,等等,不对!”弗雷泽从短暂的迷醉中清醒过来,“你也留下来么?”
“这个,我嘛,我过段时间就回来看望你。”杰森有些汗颜。
“不。”弗雷泽斩钉截铁地否定,“我要跟着你,我离开时答应琴娜的。‘照顾好你’,这是她的原话。杰森,我郑重告诉你,休想甩掉我。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从夏比镇到第戎那么远的道路,我也独自走过好几趟!”
“被强盗俘虏的那一次也算在内么?”杰森反问。
“当然算……额……不算……喂!这不是重点!”弗雷泽有些气恼。
“好吧,好吧!”杰森笑了起来,转向盖洛德说道:“抱歉老先生,看来我必须要把你这个好学生带走了。虽然我觉得能像你这样隐居在此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目前还有很多必须离开的理由。”
盖洛德摆摆手:“你们没必要像我一样扎根于此,我能感受到你们内心如蒲公英种子一样对逐风飞行的渴望。我有一种预感,你们必将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希望这烙印是铭刻在石头上的,而不是写在沙滩上被海水轻易抹去。再美好的相聚也是要分离的,趁着天气好,你们现在就出发吧。”
杰森在心底对这位乐观开朗的老人是十分敬佩的,但他不是一个用华丽辞藻表达情感的人。沉吟了一阵,最后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不舍地离开了老人的茅草屋。盖洛德拄着他那根坚硬的木杖,淡然目送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那么现在,你打算去哪?”弗雷泽在走出老远,已经看不见盖洛德之后,这样问道。
“我也没有想好,不过……”杰森努力通过树梢上透过的阳光分辨着方向,心不在焉地说,“那个骑士,罗杰,他好几次管我叫‘蒙古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
“蒙古人?据说是一群从东方来的野蛮人。他们曾击败了匈牙利人的军队,毁灭了很多国家,占领了大片基督徒的领土。”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想不起认识你那天以前的所有事情么?”杰森问。
“好像有这么回事,你确定你不是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编了这样一个借口敷衍我?”弗雷泽明显不太相信。
“当然不是!你当时是这样想的么?觉得我在骗你?”杰森皱起眉头瞪着弗雷泽,但很快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这样的情况很难有人相信,不过我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所以……”
“所以你觉得你是个蒙古人?”弗雷泽替杰森说出了想法,“就凭一个你不熟悉的人说的只言片语?而且我发现了,我们现在正在朝东方走。”
杰森也惊讶于自己对方向的选择,自嘲地笑笑说:“也许是那股无可抵挡的自然之力在引领我的道路吧,不过我真的不想放弃这一丝希望,我可不想等我老了以后还为无法回忆自己的童年而遗憾。”
“好吧。”弗雷泽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说,“反正我决定了要跟着你一起。想想看,一个战士和一个吟游诗人的故事!从这里向东经过神圣罗马帝国,然后是匈牙利和立陶宛,然后是条顿骑士团国,然后是诺夫哥罗德……我们的冒险故事肯定会比盖洛德更加精彩!”
“什么?等等!去蒙古要经过那么多国家?”杰森浑身一激灵,连忙问道。
“啊……”弗雷泽指着杰森笑了起来,一副“让我逮到你了”的表情,“我还以为你的意志有多么坚定呢,现在就害怕啦?”
杰森挠了挠头,也笑着说:“好吧好吧,我只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而已。如果我们能想办法赚点金币,然后租一辆舒适的马车,咱们的旅途或许就不会显得那么漫长和枯燥了。”
“对了,给我唱唱你写的那首歌吧?”
“好吧,听着啊。嗯哼……黑发的杰森和金发的弗雷泽,不同的发色却有着同样的伤痕……”
决定了旅途的方向之后,两个年轻人心情变得明朗起来。林中洒满了斑驳的光影,充斥着植物的芬芳,弗雷泽的歌声在苍老的古树之间回荡,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