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出奇地安静,只有门外的雨声淅沥沥响成一片。弗雷泽看见商人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有汗珠正顺着腮边流下。
突然一阵风吹过,屋里的篝火摇曳不定,商人猛然暴起,飞速向前冲去,右手朝着奥利维亚使出一记肘击。
奥利维亚朝后仰去,抬脚直接踢向商人的面门。商人似乎很惧怕藏在裙子里的这一腿,招架都不敢招架,连忙侧身躲开。
奥利维亚一脚还没落下,立即又是一脚转身踢来。商人向后又退一步,迎面而来的是奥利维亚的第三脚。
商人躲无可躲,咬了咬牙,用右手胳膊硬去格挡。弗雷泽听见兵刃相击的清脆响声,见到商人右手的袖子被割裂,里面露出一柄反手持握的匕首。
而在对面,凌空踢出三脚的奥利维亚只是随意抖了抖裙子,遮住自己雪白的大腿,根本没看见兵刃藏在哪里。
商人活动了一下胳膊,淡淡说道:“你泄了春光了。”语气似乎很随意,但弗雷泽都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你更惨,露出了匕首。”奥利维亚妖娆地舔了舔嘴唇,对他送出一个飞吻。
“导师说过,先露出兵刃的,算输。”商人面色有些苍白。
“对呀。”奥利维亚笑嘻嘻地说,“输了的人怎么样?”
商人不答,反而笑道:“可是我已经决定不按这个规矩玩了!”
话音刚落,从院子外面大踏步冲进来几个人。阴鸷的十字军、海盗衫阿拉伯人、大胡子罗斯人还有大脸盘的蒙古人,全部抄着武器冲向奥利维亚。
“小心!”弗雷泽叫道,但奥利维亚似乎置若罔闻,甚至都没有回头朝外看一眼。
眼看几人已经冲到了门口,十字军的长剑已经举到了头边,剑尖朝前摆出“牛角势”,弗雷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想再开口警告,便见四个人突然一股脑陷进了地底下。再回头,商人正飞速朝后门跑去。
情势变化之快已经超出了弗雷泽的理解范围。
奥利维亚绕到弗雷泽身后,挥手斩断绳子,说道:“小宝贝,还有点良心,姐姐没有白疼你……”
前面四个人陷进去的地方,有一个大脑袋从土里伸出来,没好气地说:“该走了,还在玩!”
弗雷泽睁大眼睛看向那个脑袋,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鼹鼠,是你?”
“走。”奥利维亚面容冷峻,直接朝外走去。弗雷泽跟在后面,经过门口时发现,地上有一个很深的坑,四个人都躺在里面,已经摔得七荤八素。
……
“啊,轻点!”
在一处别致的小楼里,奥利维亚正在给弗雷泽包扎手指。屋里挂着很多粉红色的纱帘,点着熏香,颇有东方女人的闺房之感。
“哼,我至少比水蛭下手轻得多。”奥利维亚不耐烦地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什么水蛭?”弗雷泽问。
一旁的鼹鼠解释道:“那个挖你指甲的,就是水蛭。他以前是圣殿骑士团的狱卒,后来被剥夺教籍,从骑士团除名了。”
弗雷泽又问:“那他们干嘛要这么对我,嗷,疼!”
奥利维亚说:“疼死你活该!”
鼹鼠也说:“谁叫你要和鹰眼扯上关系。”
弗雷泽揉着脑袋说:“我的上帝,鹰眼又是谁啊?”
鼹鼠不慌不忙地说:“鹰眼不是一个人,而是罗马帝国复国会的外号。”
“你说希洛修斯啊?”弗雷泽问道,鼹鼠点点头。
弗雷泽争辩道:“我哪知道那么多,再说谁叫你们囚禁我的。”
奥利维亚柳眉倒竖,将弗雷泽包扎好的手丢开,也不顾他的惨叫,转身就走。
“诶,你去哪啊?跟我说说啊!”弗雷泽在背后叫道。
“洗澡。”奥利维亚冷冷地说,背对着两个男人直接脱下衣服。兵兵乓乓一阵响声后,衣服里的几把匕首散落在地,而女人走进了浴室,留给弗雷泽一个无限遐想的背影。
弗雷泽羞红了脸,鼹鼠则看也不看地说道:“你早晚会习惯的。”
“鼹鼠,你怎么会在这里?”弗雷泽问道。
“我只是顺路经过君士坦丁堡,来看看老朋友。”鼹鼠说着,用他的脏指甲扣着鼻屎,然后往奥利维亚的纱帘上抹。
“我猜这个老朋友不是我或者杰森对吧?”弗雷泽问。
“没错。”
“你们是什么人?”弗雷泽又问。
“你回头问七号吧。”鼹鼠指了指浴室的门。
“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这个你同样要问七号,不过看她这个样子,估计打算是要保护你。”
弗雷泽不知道再问什么好了,只好懊恼地坐下来。鼹鼠指着他的手说:“估计三个月指甲就能长出来,这段时间就不要玩自己了,小心化脓。”
“……”
没过多久,奥利维亚换了一件白裙子从浴室走出来。鼹鼠对她说:“导师让我去蒙古。”
“新据点?”奥利维亚问道。
鼹鼠点头,表情很严肃:“准备了这么久,终于开始了。”
奥利维亚也郑重地说:“可别死在那里。”
“我尽量。”鼹鼠说。
弗雷泽发现两个人的脸上竟然都挂着神圣庄严的神情。但奥利维亚随即扯下鼹鼠旁边的纱帘,丢在他的脸上说:“这个送给你,臭烘烘的我老远就闻到了。”
鼹鼠哈哈笑着,将纱帘卷起来转身就走。
屋里只剩下两人了,奥利维亚不理弗雷泽,独自坐在床头拨着竖琴,弹奏起一首静谧的曲子,颇有古希腊遗风。
弗雷泽干咳了一声,说道:“那个,我回去了,有个朋友还在等我。”
奥利维亚手上乐音不停,淡淡说道:“红头发的女孩今天坐船去了突厥。”
弗雷泽深吸了一口气,眨巴眨巴眼睛,试探着问道:“我还有一个叫……”
“蒙古男人三天前去了蒙古,坐的是使节团的船。”奥利维亚又说。
“哦,上帝,哦,”弗雷泽闻言心乱如麻,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还真像那晚上在高塔上说的一样……我的上帝!”
奥利维亚又说:“比起他们来,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弗雷泽苦着脸问道:“我是不是现在一出门就会让人逮住?”
奥利维亚冷哼一声,说道:“知道你还乱跑,我们本来是不插手圣殿骑士团与鹰眼之间的争斗的。都是为了你,害我现在得罪了一大帮人……”
之后,奥利维亚细细解释道,君士坦丁堡现在鱼龙混杂,势力繁多,其中最为对立的就是圣殿骑士团和鹰眼。
鹰眼的成员主要就是希洛修斯和帕提里斯这样的本地旧贵族。由于东罗马帝国的旗帜是双头鹰,所以他们自称鹰眼,意指帝国安插在君士坦丁堡的眼线。
本来这些贵族数量就不多,拉丁皇帝若想一网打尽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拉丁帝国现在的领土仅剩一城,若要维持统治,还得依靠这些根基牢固的豪门大家族。
况且并不是所有本地贵族都加入了鹰眼,更多人至少表面上还是支持拉丁皇帝的,这也让皇帝的行动束手束脚。为了弥补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他只有指使圣殿骑士在私下里秘密打探。
至于水蛭这样的人,不过是见财起意,趋炎附势的恶霸而已。这群人毫无信义可言,朝秦暮楚,两面三刀。外来的势力有时不得不倚仗他们的力量,却又要随时提防他们中途反水,背后捅刀。
“那你们呢?”弗雷泽问。
奥利维亚骄傲地说:“我们的目标,比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要远大的多。”
弗雷泽还想再问,奥利维亚打断他说:“四号,也就是今天绑架你的那个阉人,留下了几个产业。你过几天就去接替他吧,以后你就是我的部下了。”
一句话自己就成了对方的部下,而且还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弗雷泽实在有些回不过味来,但奥利维亚接下来这句话立即让他变得死心塌地:
“是一个酒馆,堂子很大,音响效果相当好。”
……
当夜,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宫之中,两个人正面对面坐着,面前摆放着一盘象棋。
桌子上竖着一架烛台,摇曳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显得冷冷清清。偌大的一间大厅,只有这一角被微光照亮,四周其余的地方全部隐藏在黑暗之中。
“陛下,”一人说话了,他披挂着闪亮的锁甲,外面洁白的战袍一尘不染,“这次我押送来的两箱金币,恐怕是骑士团最后一次为你们提供的支援了。”
对面那人头戴金色的桂冠,身披紫袍,正是鲍德温二世皇帝。这人虽然才四十岁的年纪,却已是满脸苍老憔悴之色。他并不答话,提起一个黑色“城堡”棋子,横放在对方昂然进攻的白色“士兵”前面一格,打算守住整条线的进攻。
而白棋的主人则不假思索地拿起了“骑士”,一直一斜,轻松跨过了“城堡”的防线,如入无人之境。落子后,这人又说:“前阵子袭击蒙古使节的刺客身份,我的人已经查出来了,是夜莺干的。”
“是嘛?”皇帝终于开口了,“我的城市现在已经变成动物园了,又是鹰眼,又是夜莺的,吵得人晚上睡不好觉啊。”
白棋的主人操纵着一个“骑士”,左突右杀,眼看就逼近了黑棋的“国王”,皇帝不断收拢着防线,应付对方“骑士”正面的进攻,却没有注意到在边缘地带,一个白色的“士兵”正在靠近底线。
“大团长,对于鹰眼的动向,有什么新的消息吗?”皇帝又问。
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雷纳德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帕提里斯是个老滑头,我们安插的人手被揪出来了,现在连那个叫希洛修斯的老家伙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说起这个我倒要提一句,陛下,你的人办起事来实在是不行啊!”
鲍德温二世无法反驳。就在帕提里斯的宅子被烧毁的那天,皇帝安排的军官还造访过他家,从他手上讹到了希腊火的配方后,洋洋得意地回来复命。如不是圣殿骑士事后的报告,皇帝压根不会知道,在自己的军官离开之后,立刻就有两个鹰眼组织的人进入了帕提里斯的家。
关键问题是,那张希腊火的配方,事后被证明是假的。按配方制造出来的火油既不能在海面上燃烧,又与传说中的威力相差甚远。
最让皇帝颜面扫地的是,在得知这件事之前,自己还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夸奖过帕提里斯这个帝国仓库管理员的忠心耿耿。
皇帝同时也不敢反驳。对面的这个人,虽然只是一个骑士团长,却有着遍布五湖四海的城堡和银行,手下掌握的财富是自己的仓库无法比拟的。反观自己,虽然顶着皇帝头衔,在对方面前却像个乞丐一样,伸手借钱时毫无尊严可言。
况且,世界上能直接向这个人发号施令的,唯有罗马教皇一人,自己这个皇帝也只是对方的合作伙伴而已。
“所以,”皇帝低声说道,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些乞求,“鹰眼的事情,还是要请您多费心了。”
大团长不答,手底下几个白色棋子已经将皇帝的黑棋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挪动着边路的那个“士兵”,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向底线。
“陛下你看,正面的围攻已经让你守得如此艰难,我这个边路小兵,你还有精力去管它吗?”大团长问。
皇帝调动手下残余的棋子,竭力防守着冲向“国王”的两个骑士,“城堡”层层封锁,“主教”堵住斜线,“王后”则在外围走伺机反扑。他必须要让对方坚信,自己有能力守住帝国仅剩的这座城市,所有的贷款都是有回报的投资,而不是抛进大海的石子。
至于一个躲在角落的小兵,就随它去吧……
大团长又说:“我建议,陛下还是再带着皇后去一趟欧洲吧。作为十字军的后代,法国人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失去最后的领土。”
鲍德温二世点头说了声“好”,阴郁的双眼依旧死死盯着棋盘的中央。大团长轻轻将角落里的白色“士兵”朝前挪了一格,终于走到了黑棋的底线。
“士兵升变,成为骑士。”大团长说着,拿了一个被吃掉的“城堡”倒着放,代表升变后的骑士。(注1)
皇帝脸色有些难看,不过还是问道:“怎么不升变成“王后”?”
“既然是异军突起,那就不走正路了,另外我也更喜欢骑士。”大团长不动声色地说。
于是,由皇帝铸就的整条防线,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第三个“骑士”冲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好认输。
大团长一推棋盘,向后靠在椅背上,继续说道:“记得那是1242年,我当时在老团长的身边当扈从。蒙古人进攻卡塔罗城,骑士团派去了3000人协助匈牙利人守城,最后还是大败而归。可以说我们的精锐在那里损失了大半,几年都没能恢复过来。”
鲍德温二世奇怪地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大团长说:“我的意思是,这个夜莺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损害基督徒利益的事情,倒是经常跟蒙古人作对,所以,我暂时不想动他们。”
鲍德温二世点了点头,疲惫地叹了口气。
大团长又说:“我过几天就要离开了,这里冬天的雨季很难熬,我打算去阿克过冬。陛下放心,关于鹰眼的动向,我的手下会继续追踪的。”
皇帝站了起来,轻轻拥抱了一下大团长。对方临走前又嘱咐了一句:“还是那句话,去欧洲吧。找蒙古人借钱这种事,就不要报以希望了。”
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雷纳德离开后,鲍德温二世皇帝蹒跚地坐回座位,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几个仆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点燃墙上的蜡烛,端上美酒和食物,两个乐师开始演奏舒缓的音乐。大厅里顿时恢复了金碧辉煌的模样,刚才冷清寒酸的感觉荡然无存。
皇帝搂过一个侍女,一边喝着侍女递到嘴边的葡萄酒,眯着眼睛说道:“明天一早,把我的船准备好,去欧洲。”
注1:兵的升变,是国际象棋里的一个规则。士兵在走到对方底线时,可以选择更换为“车、马、相、后”四个棋子中的一个。文中为了保持原味,采用了“城堡、骑士、主教、王后”这样的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