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再次响起了弓弦声,但这次蒙古人把抛射改成了平射,箭矢以更加精确的准头射向马上的骑手。这一回没有一个罗斯人中箭,但突厥的骑兵却纷纷落下马来。他们陷在步兵阵中,显眼的银色头盔成了弓箭手绝佳的靶子。
蒙古人似乎也看到了,就算是他们眼中的“劣等民族”,在这绝境之下也能爆发出不输于任何善战民族的勇气!
没有哪个民族是天生的懦夫,也没有哪个人是天生的孬种。能否骑马射箭,更不是考量一个种族是否有资格生存下去的唯一标准!
杰森又奋力斩杀了一名骑兵,这次却只是将对方砍下马来而已。他此刻早已累得浑身瘫软,恨不得能立刻躺在地上休息。长剑本就不是为了全力斩杀而设计的,更别说他这一身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技巧只是模糊的记忆而已。
背后撞到了一个人,杰森怒吼着举起长剑转过身来,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和更加熟悉的发髻。闪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惊慌,但见是杰森后就很快恢复了平静。
杰森疲倦地朝他笑笑,将长剑插在地上当做拐杖,摇晃着的身躯差点摔倒。闪收起了手里锈迹斑斑的短刀,伸手扶住了他。
“撑下去,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杰森听到闪对自己这样说道。
残余的突厥骑兵毫不犹豫地调头逃跑了,人群中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有人抓获了一匹披甲战马,由那名罗斯首领牵着马缰,递到了杰森的手里。在杰森接过缰绳时,对方粗糙坚实的双手牢牢地攥住了他的手,良久都没有松开。
杰森拖着绵软的身躯,以手撑鞍,试了三次都没能爬上马背。忽然身后伸来几只有力的大手,托举起他的后背。他转头看见,这些衣衫褴褛、面目肮脏的人们已围在自己身后,纷纷伸出双手,合力将自己推上马鞍。
脱合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事态。当杰森回到他身边时,年轻的那颜咂了咂嘴,用依旧平淡的语调说道:“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啊!你说我还要不要惩罚你擅自脱离职责之罪呢?”
“没错,我的职责是保护你的安全。”杰森冷冷地说,“那些白甲骑兵可是一个都没能冲到你的面前,我无罪。”
“成功的辩护。”脱合微微一笑,转头不再理会。
杰森回头望去,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步兵的队伍已经少了将近一半的人数。
此时战场局势已经逐渐变得明朗起来。脱合大军的左翼已经彻底压垮了敌人的右翼,开始夹击拼杀最为惨烈的中军。脱合的右翼还在胶着,但对方已经有人开始沿着河岸逃离。一场骑兵间的血战就快见出分晓。
对方的军队中响起了三声号角,白帐汗国的骑兵开始向他们折损较少的左翼集结,避开了来自脱合军左翼的夹击。战场上的灰色开始分离,再次变成了黑白分明的两股势力。白色的骑手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后撤,而脱合的军队紧随其后。
杰森看见,白帐汗国的骑手们一边逃离,一边朝着身后射箭。这种被称作“安息人射术”的技巧在蒙古语中也有一个独特的名字:“曼古歹”。
但是脱合的军队同样装备着弓箭,而且他们追击中向前射箭的准确度比对方更高,也更节省体力。双方都不断有人从马上摔落,面前静静流淌的大河限制了白帐汗国军队逃离的方向,在奔逃开一段距离之后,白衣的骑兵绕了一个长长的弧线,居然兜到了脱合卫队的附近。
“看来他们还是没有打消击杀我的打算。”脱合说道,“跟着我,与大军汇合!”
脱合的卫队开始躲避白帐汗国骑兵,马匹疾驰起来后,杰森回头望了那群步兵一眼。在骑兵的运动战中,这些刚刚折损大半人数的杂牌部队看起来格外孤独无助,他们眼睁睁望着骑兵们转眼即走,心中明白自己这些人已经再次成为了弃子。
“跟紧我,不要再离队了。”策马奔腾中时,脱合对杰森这样说道,“你这匹显眼的白马可以成为很好的挡箭牌。”
白帐汗国的骑手绕了一圈,发现脱合的卫队已经不在原地。扑了个空的白衣骑手注意到了那些士气低迷的步兵,却似乎对屠杀他们没有任何兴趣。
在首领的呼哨声中,他们开始逐渐散开,并向南方撤离。在后退的途中,双方的箭矢仍旧毫不示弱地不停射进对方的阵中。
就在这时,在草原东方的天际线上又出现了一支新的军队,嘹亮高亢的号角声悠悠扬扬地响起,几匹快马赶在前面朝这里的战场奔来。
脱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随即下令军队停止追击,带领着自己的骑兵回到大河之畔,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靠近。而白衣骑兵也在河的下游不远处停了下来。
等当先赶来的快马来到大河对岸时,马上骑手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大汗有令,双方罢战,前来拜见!”
三支军队就这样在河边原地扎下营寨休息,似乎刚才惨烈惊心的战斗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般。杰森伴随着脱合,在岸边寻了条小船渡过河去。哈尔巴拉身上中了两箭,却仍旧自告奋勇地为脱合划船。
“你也受伤了?”哈尔巴拉一边摇桨,一边冲着杰森笑着。这个悍勇的蒙古武士对背上的箭伤毫不在意,有句话说的好:伤疤就是战士的军功章。
“比不上你,这是敌人的血。”杰森抹了抹脸上的血,也冲对方报以微笑。虽然具有蒙古人一切蛮勇噬杀的特点,但哈尔巴拉却是杰森唯一厌恶不起来的人。
这条河流名叫顿河,水流极为平缓。当一众人来到对岸时,杰森发现等待他们的竟然是一个骑在马上的孩童。
“我最可敬的大汗,你的脱合叔叔带领着部队,向你表示忠心来了。”脱合右手放在左肩,单膝跪了下去。他身后的护卫也纷纷效仿主人的行动,包括不甘不愿的杰森。
“脱合叔叔,快起来!”孩童看样子只有十岁左右,胯下的也是一匹矮小的马驹。他热情地叫着脱合的名字,跳下马来与他拥抱。
不久之后,白衣蒙古人的首领也来到了这幼年大汗的面前,说着与脱合同样的话语,同样以大汗的叔叔自居,但这孩童与对方的关系却明显生疏许多。
“脱合叔叔,”大汗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白帐汗国的人不是应该在伏尔加河的东边牧马么?怎么来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这个,大汗,你听我解释……”白衣首领听到这话,头上的汗水就冒了出来。
“科奇,”脱合站在大汗的身边,淡淡地叫着白衣首领的名字,“献上你给乌剌黑赤汗的礼物,让你的人今晚就在顿河边上饮马休息。到了明天,回到你的帐篷去,记得与你的妻子孩子经常提起你对大汗的忠心!”
接下来的事情乏善可陈,大汗和脱合的关系明显亲密无间。白衣首领又与孩童客套了几句后便悻悻然离去,而当晚大汗帐篷里的宴会也与杰森毫不相关。
这是一次对杰森来说毫无由头的出征,只是让他更加看透了蒙古人的特质:分地自治,一盘散沙,打下一片土地,却学不会如何治理它。一个从东到西要骑马跑上一年的庞大帝国,却只能靠蛮横的武力这一种方法维持大汗的尊严。
回去的路上,脱合的心情看起来好得出奇。听说新大汗打算封他万户,可以统领汗国西部大片地区的军队,总而言之,这趟出征的目的是达到了。
杰森想起了闪托付他的事情,也想起了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预言,于是找了个机会对脱合提到了这件事。
“他是一个传教士,希望你能给个机会接见他。”杰森说,“而且他现在就在后面步兵的队伍里。”
“你认识这个人多久了?”脱合听完后问道。
“一面之缘。”杰森道。
“一个明显是为了套近乎,头次见面就与你称兄道弟的人,你就这样相信他?”脱合轻笑道,“若这人对我不利,你也是有责任的。若他当真是个人物,被我重用的话,你觉得将来你在他面前还能像现在这样挺直腰杆吗?”
“看来你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杰森说。
脱合微微一笑:“就刚刚那场仗,要是我败了的话,站在大汗身边说话的就是科奇了,而我就只能像他那样跪在地上听着。这不就是人生的规律吗?”
“这算是你作为主人,在替你的仆人考虑吗?”杰森笑问。
“哈,我只是在找一切机会刁难我那不听话的仆人而已。”脱合也笑了起来。
“你确实难倒我了,”杰森随即平静地说,“不过回头想想,即便是在你面前,我都一直挺着我的腰杆,又还有谁能让我弯腰呢!”
“这也是我一直对你好奇的地方,”脱合说,“杰森,你究竟想要什么?财富,地位,还是女人?似乎只有在船上我打算杀掉你的时候,你才露出过一次讨好我的表情。”
脱合哪里知道,此刻的杰森虽然强颜欢笑,却已经在极力压制着心中的不满了。若不是为了闪托付的事,他本可以一言不发地静静跟在队伍的后面。
“似乎这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杰森言不由衷地说。
脱合转过头去,环视着身后缓缓移动的大军。那些都是他忠心的部下,刚刚从一场大战中得胜,为自己赢得了丰厚的政治筹码。这些人个个喜气洋洋,因为他们知道会因这场胜利而得到丰厚的嘉奖。
“我的父亲曾告诉我,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想要的人,才恰恰是最危险的。”脱合意味深长地看着杰森,目光灼灼。
回到脱合的帐篷群,乌提和卡丽已经早早在路边等待。他们看到杰森当初骑着一匹劣马离开,此刻胯下却换成了一匹颈长身壮的突厥骏马后,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神色。
“杰森我也要骑马!”卡丽嚷道。
杰森把孩子抱上马背,对她说:“以后管我叫爸爸!”
“好的,杰森,我们去河边玩!”卡丽答应地倒是爽快,但却死不改口。
“叫爸爸!”杰森凶巴巴地说。
“好的,杰森,再让马儿跑快些,我们去追蝴蝶!”
“……”
日子似乎还是照旧。第二天脱合命人送来了一些生活用品,告诉他这是为那颜服役的报酬,而乌提却惊喜地在几张皮革的下面发现了一捆彩绸。
“安拉保佑,你这次出去是不是立大功了?”乌提问着,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绸布上面华丽的金丝图案。这捆丝绸以蓝色打底,上面绣着金色的流云,摸起来光滑如水。乌提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它,表情已经开始变得迷醉。
“就算是吧。”杰森微笑着欣赏起乌提的表情,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
“到底是多大的功劳啊,当初跟你打架的那个乌鲁撒买,家里有一百头绵羊,娶小老婆的时候给的嫁妆都没有这么好的料子……”
“喜欢么?”杰森打断了乌提的絮絮叨叨,问道。
“恩!”乌提乐颠颠地点着头。
“明天你跟我一起去镇子里,咱们找个裁缝给你做一件衣服,羡慕死乌鲁撒买的三个丑鬼老婆!”
听到杰森这么说,乌提的脸立刻变得绯红,看着他的目光中也顿时绽放出鲜艳的桃花,但她最终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用一张毡布把丝绸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不,我要把它留着,将来给卡丽做嫁衣。她可不能像我一样,出嫁那天冷冷清清,被其他女人嘲笑了半年……”
这时站在帐篷外的那个送货的士兵却突然再次叫起了杰森的名字,杰森先前还以为那人已经离开了:“东西清点好了吗?清点好了就去见那颜,他有事情跟你商量!”
杰森叹着气站起来,带着歉意对乌提说:“你看,我以为咱们这话题再往下说,就是去羊毛毯子上躺着聊了呢,谁知道这个不开眼的脱合……唉!”
“没正经的东西!”乌提这样骂道,嘴角却带着迷人的笑,就像草原上摇曳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