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檐是一点一点把自己关进那间房间的,她都忘了什么时候自己分成了两个,只是她每每对着镜子看自己,苍老疲倦都写在眉宇间,如果不将那个快乐的阿檐保护起来,她迟早也会被自己消磨掉,到那时候岂不是一点美好的回忆也留不下?
梦中不再有蝴蝶了,却总是梦见死亡,有时候是父亲母亲,有时候是桓渊,有时候是淮商。每当醒来阿檐都油然而生一股羞愧,她是神灵,竟这样惧怕生死。
于是阿檐每日早起,练檐雨剑细雨针两个时辰,随后听桓渊教导,或与桓渊去凡间历练。其间她的姑姑和檀东董首分别挑起过阖族质疑,妄图动摇檀东檐族长之位,两次趁檀东檐受重伤和飞升时动手。
阿檐擒了她那表兄和叔父的孩子们,废了他们的修为。原来用孩子要挟父母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们龙没有羽翼丰满这一说,可叔父该明白今时不同往日。想来您筹谋算计也是为了几位堂兄,他们若死了,您也不必这样辛苦了。”
檀东檐面色苍白,刚刚受重伤的她疲惫的说话声音也是虚飘,声音轻,更是轻谈他人姓命,动手也没有犹豫。
桓渊听闻这件事后却训斥于她,说她戾气太重,不该残杀生灵。檀东檐拖着伤躯跪在苍春殿前三天三夜才换得桓渊宽恕。
这样日复一日,三百年也就过去了。
时光本就如同覆水,再没有回溯的道理。当淮商站在阿檐面前想弄明白最开始的一切时,那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明日我启程回东疆。”长街上他们相对而立,阿檐没有半分和颜。
阿檐说要就走,也没有给淮商再说话的时机。
被放大的影子歪曲在宫殿墙壁上,模糊着看不出什么,只是那样黑蒙一片,影子么,本该如此,神明的影子也不会有异。
第二天,檀东檐来向淮商拜别,如今她重礼数。淮商一言不发看她行礼,目送她离去。
覆水也没有学,阿檐此次一无所获,只是怕淮商再探她内心所以才急匆匆离开。阿檐回到东疆立即去找桓渊,却发现桓渊不在东疆。
阿檐大惊失色,前一天她就没有看到师父的传音,若那是求救传音师父现在岂不是危险。她再次启用三界追影术,却在鬼界寻到了师父的踪迹。
阿檐心跳如擂鼓,父母之死又历历在目,她怕她找到师父时他满身是血,怕他们说的最后的话是遗言。
阿檐以血为线寻找桓渊,此为极其伤身的术法。终于逼得一直跟着她的淮商现身,他握住她往外引血的手,失去方向的血立刻溅到淮商脸上。
淮商一言不发凭空拿出一方丝帕为她包扎,后一手升而万物暗,只东南方向有一处幽幽灵光忽明忽暗。
“走吧,他在那。”淮商似乎疲惫极了,从不这样面无表情。
檀东檐能感觉到自己被淮商握着的手正吸收从他掌心渡来的灵力,她略带惊讶看了眼淮商。
阿檐此刻忽然冷静下来,她似乎从淮商刚回来就十分抗拒他,她记不清他们的过往,却觉得如果淮商在,她便会失去保持了三百年的平衡,故而对他有敌意。可是这种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
淮商领着阿檐走到桓渊所在之处,是一处鬼界特色的宅院,并不阴森。阿檐走在前面,在宅院中看见主堂里相对而坐的,她的师父还有一女子。那女子一身烟蓝云罗,长发松挽,若清溪照明月,笑容浅甜。
桓渊和那女子在融洽交谈,彼此相熟,甚至如恋人一般亲密互触。淮商轻叹一声,走到已经有些愣住的阿檐身侧。
“桓渊神君,这三界真小,竟在此处遇到你。”淮商笑着打招呼,里面坐着的人都被惊动。
桓渊回头看见淮商和檀东檐,面色一僵,但是随后就又恢复了和颜悦色,领着那蓝衫女子走出来到二人面前。
“淮商啊,你怎么带着阿檐来鬼界了?你们此刻不是应该在北境吗?”
“你还应该在东疆呢。”淮商打量了那女子,“这位不介绍一下?”
“这是灵儿。”
多么简短又充满保护性的介绍,让淮商不由得冷哼一声。这宅院是栖山府君的旧宅,这女子灵力不浅,看衣着也该是鬼界的贵族。
淮商没有搭话,场面一度很尴尬,他故意抻着,想看桓渊还能有什么说辞。
“在下倾灵,是前栖山府君之女。”倾灵气质超尘,模样中略带一些鬼族之媚,但五官清丽,不说的话难辨仙妖。
阿檐只觉得闷声一道惊雷,只劈向她的内心,她没察觉到自己看着倾灵的目光变得凶狠而充满杀气。
“噢……还是名门之后。”淮商故作恍然大悟,“那跟桓渊你还真的颇有缘份,栖山一役,不正是你率领青龙族降服栖山府君吗?”
“我父亲作乱为祸三界,承蒙桓渊神君怜惜,对我多加照顾,让我能在此处安然生活。”
“倾灵,你不必这样说。”桓渊看她的眼神中明明有爱意。
淮商的眼神在桓渊和倾灵之间来回打量,最终厌烦。
“还有事,先不打扰了。”
淮商是累了,不想再看这些是非,而檀东檐也跟着他一道走了。尽管不知道去哪。
淮商在鬼界这么久,最知道哪里的湖泊边飘满了酣春花,那是他从鬼界带回去给阿檐的话,粉轻过蔷薇芙蓉,幽幽飘着,只有落雨时才会降下。
他们停在湖泊边,不疾不徐漂浮着的酣春花因夜色落下而散发盈光,因它们不落地,竟像一场静止的雪。淮商喜欢这花,而檀东檐只是冷漠的看着,并不觉得这景色有什么特殊。
“你看,像下雪一样。”
檀东檐转了转眼睛,是听见了淮商的话的,安静的只惊动了淮商。
“桓渊他……头脑不清醒,又心软,必定那栖山女子柔弱可怜他才会不忍杀她。”
“柔弱就一定可怜吗?”
淮商望着阿檐,她哪怕这时候也挺直脊梁,甚至比平时更直。
“自然不是。”
可怜也是很主观的,谁更受疼爱,谁便更加可怜。对于淮商来说,只有檀东檐的悲惨值得他怜爱。
“她的父亲杀了我的父母,难道师父忘记了?”阿檐无法再强装冷静,她也不舍得去质问她心中最重要的师父,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想过她仍然只能一个人藏着难过,甚至疲惫到没有泪。
“其实这与那女子无关。”
“我知道。可我无法不迁怒她,我想杀了所有栖山氏族为父母亲报仇……我总会有这种充满戾气的想法,真是枉为神灵。”阿檐双手未曾放开,紧紧攥拳,说到后面神情落寞。
“想杀就杀了她,别忍着。”淮商伸手揉了揉酣春花瓣,沾得满指淡香。
阿檐这才被淮商分去一些注意,她不太相信这是淮商说出来的话。
“你不是说那女子无辜?”
“无辜就不能杀了?”淮商一偏头,似乎真的在发问,“要我帮你么?不过阿檐这些年越发长进,恐怕不需要我帮手。”
那泛泛盈光映着淮商的面目,他从来是几位神中最出众,如果桓渊是因为身上如沐春风的气质令人心动,那么淮商不笑时冷如寒冰,脸亦如冰刻出的,剔透而立体,让人挪不开目光。
淮商的笑让阿檐放松,这似乎是很自然的,连阿檐自己也没有察觉。
“师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阿檐望着淮商很久,居然忽然提起桓渊,淮商眼中的杀气忽然变得具体了一丝。
“那到时我困住桓渊,你去杀那女子,公平的很。”
“师父似乎很看重她,伤她恐怕也伤了师父。”
游浮的酣春花因清风而向淮商聚集,淮商抬手一挥,带着凶意,瞬间一丈内的酣春花皆不见踪迹。
“他也未曾想过护着那女子会伤了你,为什么你要替他着想?”淮商收起笑意了。
淮商实在绷不住,先是阿檐离开北境,他跟着她回到东疆,又见她因见不到桓渊就疯了一般用血引来寻,那般不计后果,见到桓渊与那栖山女在一起,阿檐甚至一句话都说,没对她师父诉相思诉委屈,什么都没。却在此刻,只是假设杀那女人,她都要去顾忌桓渊的心情,仅仅是个假设。
淮商知道自己的压制怒气,也分明这怒气的来源,他一向看得清楚。什么怒气啊,只是混着嫉妒的心疼罢了。
“师父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
淮商实在想不起静心咒怎么念的,那股子怒气上头,冲到阿檐面前拽着她的手臂,好像要施咒一样的盯着阿檐的眼睛,因为他个子太高,阿檐不得不仰着头望着他。
“他不是!你不该把一个不重视你的人当成最重要的!”淮商真想知道这阿檐脑子里是被下了什么咒么,这得是种得多深的一个念头。
就算檀东檐再抗拒淮商,再不解他此刻的怒气,但是她不瞎,她能看见他眼中的在意。
“那谁是?”阿檐似乎觉得自己该这么问,她也想知道,如果师父真的不再跟她相互支撑而活,她该为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