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一切都让淮商熟悉,纷飞的大雪,自肺腑散发出崩溃的疼痛,他虽是水神,却从不认为自己双眼中会流出泪水这种不属于神的东西。
淮商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场景就是他创造覆水时的那个梦,因为那个梦他造出了覆水,他将覆水教给了阿檐,在今日她为了一招致胜用了覆水,用尽了最后一丝神力。淮商明白什么是因果循环,可天意竟能让神也在因果中束手无策,只能承受它荒诞的安排。
风声太吵,阿檐挣扎着睁开眼,只觉得又冷又痛,浑身碎掉一样疼痛,甚至感受不到任何身体部分实在的感觉,像是浮游着的意识还残存着。她看见属于水神的神息包裹着自己却进入不了身体。
淮商好像在流泪,又可能只是雪融化在他眼睫上。阿檐不喜欢自己是躺着的状态,攀着淮商的手臂坐了起来,仅仅坐直已经费力,只好靠在他怀里。
阿檐才刚变回完整的她,被禁锢后涌回的回忆几乎都是有关淮商的,从他在家族面前的维护,到他用心教习,点滴的日常像藤蔓渐渐爬回他们第一次的相见。
淮商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救阿檐,手上输送神息一刻也没有停。然而这片苍茫的初形成的雪原上,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还在昏迷的木神桓渊以及一些残碎的鬼骨。
忽的一只手握住了淮商的手腕,她想让他停手。
“你看见了么?”她的声音比雪还轻。
淮商反握住阿檐的手,没有一丝温度,他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一个令他颤栗的结局。
“成年龙…的…英姿…”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淮商还是听见,他忽然一听只觉得有些熟悉,他是活了不知多久的神仙,一句几百年前的玩笑话本不应该这样的清晰。
恒长岁月,淮商不是没见过生死别离,他也听到过诀别时的话语,可那终究不是自己身上的事情,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别离是这样疼痛,几乎和他创造覆水的那个梦中的痛感重合,让他更难言语。
“我看见了。”
“我……我终于可以走了。”
淮商也知道,他此刻无法留住她了,她灵神已碎,纵使渡更多神息也枉然。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来没想过会失去她,他以为他是天地的水神,他以为她是最强大的神兽,承木与水二神之力,总可以被保护的很好,他以为她被生死惊吓,总会爱惜生命。
可是他不知道,阿檐不怕死,她怕再有重过生命的亲人死在她面前,这几百年里她时刻都担心着桓渊会死,为此她动辄就用自己去拼。这样一直以来,阿檐也会累,如今终于可以不怕了,也算解脱。
淮商当然有千万句话想要说,面对离别,原来是谁都会茫然无措。
“我不会让你走的。”
淮商至今都不敢轻易触碰阿檐,他的手背贴着她的脸颊,她的肌肤冰凉。
“你能走,我就不能?如今这般……挺好的,我累了。”
阿檐疲惫于无依无靠,疲惫于害怕失去至亲,疲惫于亲人的厌恶和忌惮,她最想念还是北境的日子,那样简单顺心。
“阿檐……”水神落泪使得面前的水域波涛汹涌,天空中纷飞的大雪更有呼啸之势。
“照顾我师父,照顾你自己,谢谢你……让我不再梦见蝴蝶。”
阿檐知道的,她看见梦境中没有融化完全的凚冰,也只有淮商会把她害怕蝴蝶这么小的事放在心上了,她一直都知道。
阿檐气绝,是一点点短促的消失的气息,水神压抑着自己的悲恸,可最终无法承受这悲伤,止不住这泪。
此前覆水术现世,五行神皆被惊动而朝这栖山过来,中天神乘麒麟而来,看见汪洋中的孤岛上有着水神和木神的光辉。再走近些,只见水神戚哀的半跪在地,怀中似乎抱着谁,他一手掩面看不清神情,可中天神觉得他似乎在哭。
淮商是他们中最澄明的神,似水其质,他看得透彻,觉得情绪才是控制时间生灵的本质,神也不例外,会被自身生发出的情所操控,他不避忌不排斥,所以终究被情所伤,一旦有了伤口,泪便如血一样的顺水而流。
那后面的事情都只是收拾战场,众神回到木神的东疆。由始至终,水神猩红着双眼盯着阿檐的遗体。木神醒来看见因自己养虎为患而死去的徒弟更是哀悔万分,只得淮商冷眼。
原来在接触永别前,谁也掂不清死亡的重量,哪怕是神。
此刻檀东檐遗体于大殿正中,淮商用夜明泉吊住了她的神魄。木神扶棺痛哭,中天神安慰着,火神金神也是面露不忍,这是神徒中最优秀的一个孩子,而水神远远站着,却目光不移的看着阿檐的冰棺。
“我终究对不起檀东氏族,竟让阿檐这一脉断绝了。”木神悲不自已,愧疚只情溢于言表,“阿檐的丧事我这个师父必定亲自操持。”
突然有谁笑了,众神皆噤声看向笑声的源头,是淮商,面色苍白,笑也苍白。
“她又没死,哪来的丧事?”
淮商走向放置着檀东檐的冰棺,他有些头晕目眩,一手握着冰棺壁支撑着自己。
“淮商,我知道你哀伤,但是眼前……”中天神一捋长须,龙头杖点地。
“淮商,阿檐是我的徒弟,我看着她长大,可是她走了,我们也只能放手,执着无益。”桓渊满目伤感不似假的。
桓渊靠近到淮商面前,言辞恳切的劝慰他,他认为淮商的眼神有些不对,作为神他看不懂那种眼神,可是如果他真的在凡尘中在意过凡人的人生,就会知道那是偏执和憎恨。
毫无预兆的,淮商扇了桓渊一个耳光,不带任何神术和招式,凭借本能的动作。
在场其余诸神皆为一惊,火神烟槐倒息,没忍住道了句:“他疯了。”
桓渊脸颊上浮现红指印,不可置信的回头看着淮商。
“执着?如果檀东檐不执着于生死,此刻就该是你躺在这棺里!”淮商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是你!三百年前就养虎为患,是你!对一个鬼族照顾有加,是你!作为神居然让神徒保护你而死!你……”
“真是个废物。”火神烟槐忍不住接话。
淮商被打断却稍稍平复了些怒气,他并不是情绪外化的性格,这也是众神头回见他有这样盛的怒气。
桓渊无言以对,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淮商身上。
“我不与你废话。诸位有什么复生的术法和法器都摆出来,我现在有些难于思考。”淮商至今都没完全缓过劲来,大约是给阿檐输送了太多神息。
四神面面相觑。
“五行相生相克,万物有生就有灭。桓渊所说是对的,你该摒弃执着,复生之术逆反天道必遭反噬。”中天神庄严宣布。
“有反噬也是遭在我身上。就算我陨灭,不多时也会重新诞生水行神,于你们无碍,我陨灭前自会安排好一切。”淮商拂袖,眼神扫过众神,似乎要让所有神看清他的决心。
桓渊不可置信淮商居然可以做到这地步,反观他这个师父,当真无地自容。金神火神亦震惊,他们拦不了淮商,五行之中要说能压制淮商的只有中天神堑煜,他们表面上同意,等淮商不在的时候却另有一番谈话。
烟槐倚着中正柱站着,看着金神坐立难安,木神似乎还没从悲恸中回过神,中天神闭目看不出在想什么。
“这事简单,同意就帮他,不同意就走。”烟槐觉得这份沉默毫无意义。
“目前这个情况,我们不同意没用,他势在必行。可是真的助他,后果可是无法预计。”金神抹了抹眉毛。
“阿檐是我徒弟,我比谁都想要她复活,可是逆反五行天道,恐怕这个后果不是我们几个可以分担,到时候累及天下苍生……”桓渊一脸愁容满目哀伤。
“这时候想起天下苍生来了。”烟槐一撇嘴角。
“烟槐,看来你是站在淮商那边了。”镇坤看明白了,“我回西极。”金神选择退出。
与此同时,淮商头痛欲裂,他就坐在檀东檐的冰棺前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她的声音好像一直回响不曾断绝,就好像她在他耳边说话。
精神朦胧之际,淮商看见阿檐走到他身边。
“淮商,要是三百年前你没有走就好了。”
是啊,要是他没走,或许在阿檐变得偏激之前他就会发现,事情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阿檐,是我自私,我发觉自己被你牵动太多,一味的想要恢复理智,想着去栖山一阵也好。却没想到耽搁了,什么都耽搁了。”面对眼前阿檐的幻觉,淮商仍红着眼眶解释了许多。
淮商弓着身子哀戚,再抬头那抹幻觉也消失了,他顿了顿,满目茫然。
淮商站起走到她冰棺旁,想要去触碰她的手,却最终只是轻轻摩挲她的袖子,上头还有斑斑血迹。
“阿檐,等你醒了,再不必把桓渊看成最重要的人了,他不配。”
殿门被推开,中天神堑煜站在门隙之间,忽然手持的龙杖冲淮商抬起,飞沙走石瞬时间袭向淮商。
淮商未设防,抬手要挡又被不知哪里来的藤蔓束住手,生生被击飞出去撞在台阶之上。
淮商确实被撞疼了,再加上精神不济,一时间行动迟缓,看清了来的是谁之后苍凉的内心升腾起汹涌的怒意。桓渊站在中山神身边,神情悲悯。
“淮商,收了你复生的念头,否则我们只好禁锢你。”桓渊面露不忍。
中山神龙杖击地,款步向前,桓渊跟在一边,藤蔓萦绕在他手上。
偌大的宫殿中,一声声清朗的笑声回荡,淮商只觉得可笑,他踉跄起身,笑声却停不下来。
“我并未强迫你们助我。”淮商觉得这事荒谬,他面向桓渊,不掩轻视,“桓渊,你若不是木神我就杀了你,你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