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晴的要求下，江锦辞说起了自己当年在将军府经历的一桩旧事。
那个时候，江锦辞的父母尚且还在人世。
可即便在世，江锦辞也并没有受到过一星半点父母的庇护和关怀。
他母亲生来懦弱，在这偌大的将军府行走，素来都是以弱示人，且多让自己也学着谦虚忍让。
若有半点儿直率莽撞之举，他母亲少不得要掉上几滴泪珠子好好训诫一番自己，几次循环往复之下，江锦辞也开始按照他母亲的要求，慢慢学会了逆来顺受。
虽说彼时大房还有个态度强势的江从蔺，但是那个时候他一心都寄情于沙场，对家中这一双母子并没有多放在心上。
江锦辞的父母本就是所谓的联姻，江从蔺一万个看不上他母亲绵软的性子，因此连带着对江锦辞也没有多少感情，就连平素听到江锦辞在将军府被欺负的事儿，那也哼笑地讥讽他江锦辞没有本事，是因为他处处的忍让和懦弱才有的今天。
所以，即便那个时候江锦辞成长在极为不顺的条件之下，将军府内也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为他出头，替他站台——当年不过才十岁的江锦辞，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中讨要生活。
随着将军府的大权逐渐旁落到二房的手中，江锦辞的生活就变得愈发艰难。
众人对他从一开始的漠视，到了后来更是到了出现了霸凌的情况。
瘦瘦小小的江锦辞压根就不是那些长得白白胖胖的臭小子的对手。
那一天恰逢是江沐风的生辰，将军府为了能够给他们的宝贝儿子一个足够大的排场，只恨不得将京城里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通通都给请到了将军府。
这其中自然不会少跟江沐风同龄的公子小姐。
这群娇生惯养的二世祖平日里什么没有玩过，这聚在一起的时候难免就想着要闹一些新鲜的，
也不知道人群中是谁提的意，最后他们竟把主意打到了住在偏院的江锦辞身上。
“那小东西的大人又不管他，就是折腾狠了也没人来教训我们，干吗不去玩玩他？”
“就是就是，而且大人们不都说了嘛——江锦辞那就是个软柿子！就算我们一会儿就把他丢到湖里他也不敢放一个屁！”
这个时候正值一月，京城天气冷得彻骨。
将军府的中央湖面虽然说是结着一层冰面，但说到底不过就是薄薄的一层，承不起半点儿重量。
江锦辞这个时候本应该待在偏院，但是他听到前面传来热闹的声音，还是小孩子的他，难免忍不住想往外面多看上两眼。
本只是想看个热闹的江锦辞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正好听见众人的这么一番话。
这个天气被扔进湖底，那可真是会没命的！
绝对不能被他们找到自己。
江锦辞想法刚落下，便急忙准备转身逃开——
可是他营养没跟上的身子骨竟连重心都没有稳住，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这一跤摔得倒是把那一群正在打着坏主意的孩子们给吓了一跳，有胆小的甚至下意识地开始捂住了自己的脸，好像生怕被人认出来一般。
但作为小寿星的江沐风却是勇敢的。
他朝着声源处看了过去，然后意外地发现了送上门来的江锦辞。
“这简直就是老天送给我的生辰礼物！”看到这里，江沐风不由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刚刚想着要好好捉弄捉弄这个扫把星呢，没想到这会儿就直接把人给送到了我面前。”
在江沐风雀跃的声音中，那些二世祖也一个个激动了起来。
因为人数众多，江锦辞也不记得当初是谁率先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他只记得那群小孩最后一窝蜂地围到了自己的身边，然后不顾他的抗争，撒欢了一般举着他兴奋地往湖边冲了过去。
噗通。
江锦辞被砸进湖面的那一刻，他只感觉到眼前是前所未有的黑。
彻骨的寒冷将他包围，那种陌生的窒息感让江锦辞的恐惧瞬时攀升到了顶点。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是这么接近。
湖水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手脚在接触到冰冷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江锦辞整个人犹如断线了的风筝一般，了无生气地在水中浮沉——
不要再挣扎了吧。
正如他们所说的，自己就是死了，也没有一个人在意。
这一瞬间的江锦辞甚至已经不愿意再做任何的负隅顽抗，只是当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又想到了父亲冰冷的眉眼，“我江从蔺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
没出息、懦夫……
那些冰冷的字眼伴着湖水一鼓囊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江锦辞倏尔浑身打了个激灵，而后猛地从浑浑噩噩之中睁开了眼睛。
他应该要跟向这不公的命运反抗——即便再难，也不退缩。
江锦辞想到这里，那双逐渐沉钝下来的眼睛里顺时闪过一道锐利的锋芒，他拼了命一般，用足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跟湖水抗争，他努力挣脱死亡在湖底给他预设的牢笼，慢慢向生的方向前进——
噗！
当江锦辞破水而出的那一刻，他仿佛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尽管岸上那群二世祖还在奚落指着自己捧腹大笑，但是那一刻的江锦辞忽然什么都不在意了。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
弱肉强食。
如果不想被欺辱，那就努力做到最强。
这是当时的江锦辞，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但不管怎么说，在冰湖事件后，江锦辞还是生了一场大病，他在床上高烧了整整半个月，因为没有得到最好的救治，甚至于落下了病根。
这病平时还好，可一旦劳累过度，便会旧疾复发。
江锦辞平静无波地将过去那段故事说给颜晴听。
可是他不在意，颜晴却听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一般那么难受。
他当初到底在将军府经历了多少不公的待遇，才能做到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段悲惨的经历？
颜晴对江锦辞过去的遭遇心疼得无以复加，“所以你这次之所以会旧疾复发，是因为那日救我，还有之后对江沐风——”
颜晴说到这里顿时停了下来。
因为她看到了江锦辞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但这紧张稍纵即逝，江锦辞很快就故作淡定地看着颜晴，“如果是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心狠手辣？”
江家别苑那么多条人命。
江沐风更是活生生地被江锦辞逼疯。
江锦辞曾听颜晴描述过她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在法律的保护之下，所有的人命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护，或许终某个人的一生，也难得会碰到一起凶杀案。
在这样的大环境的成长的颜晴，或许会对这样的杀伐有所成见。
当然，江锦辞本可以不把这些告诉她，但是他不愿意对颜晴隐瞒，即便她可能并不喜欢自己身体里那个暗黑的自己。
江锦辞的问话落下，颜晴脸上不由跟着多了几分郑重。
不介意吗？
那当然是假的。
自己生在和平年代，如果在这个异世里却因为自己而让江锦辞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颜晴每每想到这里，心中便像是堵着一块烙铁一般难受。
可她偏生又不能以此来谴责江锦辞。
毕竟，他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行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救出自己，是为了替自己出气。
颜晴在心里给自己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良久，她看着江锦辞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身后的，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也都会跟你一起去面对，所以——”
颜晴非常认真地看着江锦辞，“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都事先跟我商量，让我跟你一起面对。”颜晴相信，只要江锦辞什么都愿意跟自己说，她一定有把握能够遏制出他体内那些冲动暴躁的因子。
江锦辞听着颜晴此刻的回答，切实地松了一口气。
面对她的要求更是无从拒绝，当即点头应了下来。
两人把过去的事情翻了篇，但颜晴心中仍是还有关于江锦辞和将军府之间关系的不解——
凭借江锦辞的学识和能力，他完全可以脱离将军府，远离那群人渣，重新开启自己全新的人生。可为什么他宁愿深陷在这滩淤泥之中，也不愿意给自己谋求一个新的开始呢？
甚至就连成亲后好不容易脱离将军府，也还是将家宅买在了距离将军府不远的位置。
那个里面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东西？
自从颜晴认清自己对江锦辞的感情后，她便迫切地想要知道有关于他的一切讯息，所以当这些想法在心底萌生，她当即朝江锦辞问了出口。
江锦辞对颜晴并没有半点儿隐瞒，如实回道，“这跟我父亲和母亲当年的死有关。”
***
当年江从蔺被朝廷扣上了一顶懈怠治军的帽子，因此江从蔺不仅是在战场上葬送了性命，更甚至背上了一辈子的骂名。
将军府大房作为江从蔺的直系亲属，自然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过去的旧友生怕被连累，忙不迭地开始跟江从蔺一脉割席，江锦辞母子一瞬间成为了江家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那段时间，谁都可以给他们冷眼。
那样的生活，即便是江锦辞现在回忆起来，都能感觉到一股沉重的低压，更遑论是一向柔弱的母亲。
她本就因为江从蔺的死而郁郁寡欢，之后非但没有遭到任何的宽慰，甚至在谩骂与讥讽中度过了一段逼仄的岁月。
不仅如此，当时整个将军府对大房都颇有怨气，几乎每天都有旁支来门口叫嚣，说就是因为他们，所以才会连累了整个江氏的名声。
那些辱骂的声音，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江锦辞那时候还小，因为心智不够成熟，于是便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所以那些所有的诋毁最后通通都被他母亲一个人给承担了下来。
江锦辞不知道当年到底是哪一句话狠狠击在了他母亲的心上，总之在不久之后，他母亲就选择了自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跟将军府之间不仅是个人的私人恩怨，甚至还有着血海深仇，”江锦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致地向颜晴说开，“在这些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我注定无法开始新的生活。”
这些年来，江锦辞一直暗中蛰伏，收集当年事件的证据，一直在将军府周边观察着一切，为的不过就是有一天能够亲手将过去的事情了结。
颜晴过去曾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一些江锦辞的身世，可此刻听江锦辞亲口讲来，却愈发能够共情到他当时的处境。
颜晴虽然一早就知道二房都不是些什么好东西，但当江锦辞将这一切细细说来的时候，颜晴才知道——
原来人真正恶毒起来，是能烂到根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