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廉见她仍是冷着面孔，抬手去解衣服。
“的确是为人所伤，我当真是尽全力躲了的。”
迟溪阻止他去解肩头的衣服，嗔怒道：“聂司学不顾男女大防了？信你了还不成？”
信他不是故意找死，而是当真不慎被伤。这三年，他轻生厌世的情绪没有消减，连掌院都担忧他的状态，允许他时常下山访友。
聂廉放下手，笑道：“怕什么？你对我又无男女之情，难道给你看了伤口，你还嫁我不成？”
迟溪哼了声，认真道：“不敢嫁。你这么能乱花钱，我负担不起，有一个迟芳菲就够了。”她跟糟蹋钱的人有仇。
聂廉笑容一凝，心里极为不受用，她是当真还没开窍？在汤池跟人演戏，倒热情的很。
“掌院派给你的什么任务？我留下来帮你？”他淡淡道。
“别留。倒霉任务，谁做谁倒霉。”
“你在，我不放心。”他深情款款。
“就是因为我在，我更熟悉任务的内幕，才不让你留。掌院坑我一个就够了。”她烦躁地摆摆手。
“你若遇险，我可以从旁协助。”
“聂司学，你是瞧不起我的实力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尽快下山好好养病就是体谅我了。”她说得情真意切。
聂廉感觉到胸口像是挨了一刀又一刀，确认了，他的确是想多了，于男女情事上她根本一根筋还没开窍，暂时不需要担心。
他靠着软枕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苦笑道：“连眉眉也嫌弃我了。我一个孤家寡人，无心仕途，身无长物，谁会看得上我？”
话题怎么又转到这个上去了。
在迟溪看来，聂廉的桃花运也是极为不好，老是遇上给他人作嫁裳的事情。
他代黄领学做了首诗，黄领学转头就拿去念给万花楼的头牌听，那头牌本是爱慕聂司学的，结果觉得黄领学肚子里有东西，十分有趣，两个人成了眷侣。
富商的千金爱慕他，向他倾诉年华易老还是找不到良人，结果他劝人家坚持坚持，这一坚持对方还真找到看对眼的了，成亲三个月了。
他曾经有一段日子与郡守家的千金往来密切，众人都以为好事将近，有一日他却突然递了个杏子给迟溪，表情酸涩地跟她说，梦里又见到了他死去的未婚妻，看来是她不愿意，还是算了吧。
迟溪也不知如何安慰他，轻声道：“你不成亲于我有好处的，可以大摇大摆地蹭吃蹭喝。我穷啊，世间怎会有我这般貌美又穷的人。”
聂廉突然被她逗笑了，指了指她身后的抽屉道：“里面的东西，都给你。”
迟溪打开，被里面的银票震惊了，她一张张地看着，动作突然一顿，两张被血浸透的银票就夹在当中，他说得若无其事，不知当时是怎样的危机。
她抿了抿嘴，艰涩道：“你昨夜，是找到青面鬼了？”
这么拼命，一定是了。
聂廉目光一垂，“只可惜，左手剑我用得仍是不好，让他逃了。”
她揉揉鼻子，强作笑颜道：“不怕，我们回去就勤加练习，总能杀得了他。”
聂廉静默不语，片刻后道：“我今夜便会下山，再待下去也无意义。这些钱你收着，来鬼市一次，总不能空手而归，帮我随便买些什么带回去。”
迟溪点头，他不想人知道他还在追查青面鬼的事。
早点下山最好，谁知道夜里又会发生什么事。河涧璧若是出现，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她不便久留，站起身，迟疑地望着他，“仁安，你……”
聂廉懂她所想，轻轻点头，“放心，我不会寻死。起码在杀掉青面鬼之前不会。”
得了他的承诺，她稍稍放心，眼神明灿地看着他：“等我回去，便督促先生练功。也让你感受下被戒尺支配的恐惧。”
聂廉捂着伤口笑起来。
从竹屋中出来，迟溪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春风和暖，她双手冰冷。
她从小便冷漠疏离，不喜欢与人亲近，只因她觉得这世上没人靠得住，人都是软弱自私的，不依恋，失去时便不会痛苦。
当年她爹娶了一房又一房妾室，她娘曾当着众人的面跳过一次井。她娘不顾她哭着乞求，眼里完全看不到她，她全心全意依赖的人，就是如此决绝。
这也是她为什么喜欢迟芳菲，长姐无论在什么境遇下从不屈从，就算死她也会整理好仪容从容赴死，绝对不会自戕。
她撑着伞恍恍惚惚，冷不防有人跟她撞了个满怀。对方手里的东西被撞碎，药粉四散，迟溪吸了两口后顿觉不好。
她已没心思去管撞她的人，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掏出药丸，急急地向嘴里塞。
她这么惜命，这么谨慎，竟然被人暗算了。
伞下，她再回头寻找那人，哪还有半个影子。
回到房间，迟溪顾不上其他，用尽生平所学开始自救。
诊脉诊不出什么，皮肤上也任何异常，不痛不痒无波无澜，若不是她清晰记得那人的冷笑，当真会觉得是个意外。
就是如此才磨人，她明知自己中了毒，却不知是何种毒，要造什么罪。
正午时，霍勋挑起门帘进来，她正抱着腿缩在在椅子里发呆。
一见到他，她心底涌起酸涩的感觉，极其委屈特别想哭，完全抑制不住。
她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涌起水雾，肩膀一耸一耸，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霍勋怔了片刻，心口一紧，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怎么了？”
她抬眸，睫毛忽闪忽闪，懊恼地哭着道：“我中毒了。”
霍勋面色一变，“中毒？什么毒？”
她平日惜命的形象深入人心，此刻哭得可怜兮兮让人唏嘘。
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突然控制不去情绪，带着哭腔道：“我哪儿知道？现在毒性还没显现出来，说不定下一刻就死了。你去哪儿了？”
说什么要对给彼此一份信任，这虎狼窝里，他动不动就失踪，需要他的时候就找不见人。
都怨他，非要跟自己躲在一个山洞里，害自己把他砸失忆，每每想到这个又是愧疚又是怕，她的命好苦啊！
迟芳菲这个长姐也是个不省心的，她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子，什么烂摊子都丢给她。
还有漪澜观的师父，一直不同意她出家，说她凡心太重……
她哭得很凶，鼻头红红的，眼泪不断滑落下来，睫毛上都挂着泪珠，我见犹怜。
霍勋心里腾起别样滋味，又怕她这是另一种试探。
他刚刚去了千红窟，鬼市娘娘对他万椿山庄的身份确信不疑，他越是冷漠疏离，她越是柔情蜜意，几次险些坐到他身上来。
他不得不提醒她，若是上了年纪身体虚站不稳就找个郎中瞧瞧。鬼市娘娘丝毫不以为忤，暗示可以夜里帮他开解心事。霍勋没有答应，也没拒绝。
难不成，此事被她知道了？她委屈难过，是吃醋了？
他顿了顿，带着些心虚道：“去了千红窟。”
还经历了一番美人计，这个便不说了吧！
果然，她嘴一扁，又要哭了。瞧他的眼神里带着幽怨，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眼神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霍勋坦诚道：“我保证，日后不管何种处境，绝对不会再留师姐一人，其他人在我眼中不过砂砾尘土，都不及你的安危。”
为了任务需要，说这些话他已经不用再纠结，张口便来。
迟溪的哭止住了一瞬，不懂他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这么古怪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哭得毫无来由，他就像是个引子，只要瞧见他，就觉得心里憋屈，止不住地想哭。
霍勋从未哄过人，被她哭得束手无策，此时她若趁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一口应承下来。
这种慌乱又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十分恼火。
他蹙着眉，沉声道：“别哭，抬头看着我。”
迟溪脸微微扬起，泪珠挂在睫毛上，霍勋拇指在她眼皮上一抹。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动作僵硬。
都是为了任务，亲近她不过逢场作戏。
哭过，她眼睛纯澈，当中有他的影子。
他语气柔和下来道：“我让人请郎中过来。”
此话不说还好，她一把打开他的手，咬着手绢哭得更凶了。
“哪个郎中能看我的病？都是些庸医，根本瞧不出来。我就是中毒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迟溪心里很慌，怎么回事？就算是她贪生怕死，也不应该一直这么哭啊，心中郁积的情绪像是突然发了出来。
霍勋沉吟片刻道：“鬼市里来了郎中很不错，让他过来给你看诊。”
不错？她是江湖上备受人追捧的不良女医，谁能赶上她？
“要多少钱？”
“上千两？”霍勋心中也没数，不过想请神医出手，总不会很便宜。
“这太贵了吧？”她有点犹豫。简直就是抢冤大头的钱，她给不法分子治伤，一次才收多少钱。
霍勋坚定道：“请的起，倾家荡产也要请。”
他发现在一谈到钱，她竟然不哭了。她缩坐在椅子上，下颌枕着胳膊，嘴唇被咬得发红，睫毛微颤，怎么看怎么娴静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