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溪轻轻走过去,低头帮他整理腰带。
她侧头时,温润的暖香从领口透出来,直冲霍勋鼻端。他眼神在她修长瓷白的脖子上扫过,联想到这香气是打哪儿来的,他便有些后悔捉弄她,难堪的倒成了他。
扣好了腰带扣,她忐忑问:“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谁伤的你?”
霍勋低头看着她,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好的细作,脸上的表情太过丰富。不需要她说什么,这张脸上都能反映出来,这是个一直都被保护的很好的女子,虽懂察言观色,却并不用卑微屈从。
“不记得。头疼。”
他突然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她,迟溪退了一步眼神躲闪,不知道他突然之间要闹哪样。
“师姐是不是完全不在意我?你从没想给我请个郎中瞧瞧。”
这个啊……作为丁字班领学,她对待同学,确实表现得有些冷漠了?
“张学官不是帮你瞧过吗?”
他凉凉地睇着她:“武学的校医看不了我的病,要御医才行,起码三位会诊。就因为师姐不关心我,我觉得病情可能恶化了。”
迟溪眼睛一眨不眨,想确认他这话的真假,他这不是想赖上她吧?
“掌院说……”
“掌院说让你好好带带我这个师弟。”
看!掌院对他就是不同于别人!她进武学三年,从来没有哪一个人需要她亲自带的。掌院亲自招他入学,与他喝茶下棋,临行前还将他托付给自己,怎么看他都不是寻常的学生。他出身不高,也并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怎么就让掌院另眼相待,嘘寒问暖的?
她突然萌生了个想法,都说掌院没有子嗣红颜知己却多不胜数,他该不会是掌院的私生子吧?
霍勋觉察到她看他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师姐不信我?我头疼,近来总觉得自己柔弱。”他淡淡道。
柔弱?迟溪仰望着高大峻拔的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甩了甩头,想把那些奇怪念头赶走。
“你从莲花山的山洞里醒来后,身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比如她掉在洞里的医案!这是个要命的东西,能暴露她的身份。
霍勋茫然地叹了口气:“我当时似乎捡了些东西,并未在意。”
“那东西你放在哪儿了?”她声音拔高了。
霍勋捂着额角道:“我头疼。”
他发现但凡提到头疼,迟溪就会立刻强制温柔下来。
今夜跟人打了一场,又淋了雨,或许诱发了头疾?
她有些不甘心地停止了逼问,来日方长!可不能将掌院交给他的小可怜给弄坏了。
他那是什么眼神?今晚的确是靠他脱困,可伙伴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那,我帮你揉揉?”
霍勋沉默不语,眼神却透露出渴望。
她慢慢走过去,轻轻帮他揉捏着额角。是为了方便日后套话,也是为了任务,她心里告诉自己。
霍勋表情很是舒适惬意,闭着眼睛道:“我本打算将那几样东西交给掌院的。”
“不可。”她急急否定,讪讪道:“你想想,这东西时时翻翻,后续能治好你的失忆症呢?掌院又治不了病。”
“有道理。”
后半夜,窗纸上突然出现一抹影子,霍勋掀开被子起身悄悄出去了。
迟溪也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地上的铺盖耸了耸肩,将写好的密信放在细竹筒中,封好口子,放在了门外约定的位置待人取走。
天光大白,日上三竿。霍勋躺在地上的竹席上熟睡,完全看不出晚上离开过。
寨子里的风声突然变紧了,只上午就有两拨人来屋子里搜过,明面上是搜千红窟纵火之人,实则是为了逮他们两个。
霍勋穿好衣衫,举着手等着迟溪给她结腰带。
自昨夜他胳膊上破了点儿皮,像是立了大功,在她面前懂得装委屈。
“昨夜姜国人死了一个。”他低头看着她腮边的碎发道。
她正环着他的腰,仰头看他的眼神满是震惊。
霍勋看懂了她的意思,摇头道:“不是。死在冯家军的陌刀下。”
他们两人偷听被发现,霍勋想着尽快抽身没想着杀人,可有了前车之鉴,在如此重重守卫下,姜国的使者还是死了。
“冯家那个养子下山时,拿住了其他姜国人,送官了。”他淡淡道。
他猛地吸气收腹,她吃惊下将腰带勒得太紧了。
“送官?”若是当真想送官,就不会如约来鬼市了吧?
霍勋冷笑:“不得不送。就有那么巧,路上遇上了掌院也祭祖,同行时掌院发现有两人打绑腿的方式跟大随人不一样,识破了两人身份。”
收拾好,迟溪让人送了饭食进来。已经日过三竿,进来的人不免用异样的眼神偷瞟两人。
吃饭时,霍勋淡淡瞥她。
“怎么了?”
“你的那位红颜知己,昨晚遇袭,伤得不轻。”
她两颊鼓鼓,咬着吃食停在那里,聂廉受伤了?
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竟然睡得无知无觉的。
她放了筷子,琢磨着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去探望聂廉。不能太突兀,要合情合理,山上的土匪已经草木皆兵,什么都怀疑了。
她眼神突然落在他的玉佩,眼睛亮了起来。
霍勋猜到她的打算,摘下玉佩扔给她,凉凉道:“到底是人不如旧啊。”
昨夜在温泉边,聂廉来找过他的玉佩,她现在若送过去,借口也很是说得过去。
“山脚竹屋第二间,门前挂着荷包的。”他淡淡道。
日光浓烈,迟溪撑了伞向山下走。她出门后不久,霍勋正闭目养神,便听门被叩响了。
芸娘的嗓音柔婉:“公子,千红窟摆了好酒,娘娘请您过去。”
霍勋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
聂廉只是普通宾客,住处只是众多普通竹屋中的一所。她过来时,寨子里的郎中还没走,喽啰听说她的来意,进去问了问聂廉意思,将她放进来。
屋内,都是汤药味道。聂廉身着白色中衣刚让郎中号了脉,见她进来,勉强笑了笑。
待屋内只剩两人,迟溪便坐去床前,冷淡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聂廉咳了咳,抚着胸口道:“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迟溪则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他并非不知轻重的人,被伤成这样,势必有因。山上还藏着一个反报高手,他们随时可能没命。
聂廉在她的眼神下败下阵来,“没有伤到要害,我就算右手废了,想取我的性命也不容易。肩头被刺中,血流了不少,你要看看伤口吗?”
迟溪负气偏了头不去看他,聂廉望着她耳后莹白的皮肤,搓了搓手指。
“已经过去三年了,越女庙前的那晚,夜夜在我梦里重复。父母家人每夜都要在我梦中惨死一次,我却无能为力,拦不住那些匪徒。他们一定在怪我无能,身负大仇却不能报,连仇人的踪迹都找不到。”他突然开口,笑得苦涩。
迟溪手紧紧抓着被褥道:“胡说!没有父母会希望子女不得安宁,你不要乱说。”
聂廉绝望地盯着他的右手,“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阖家被杀,为什么独活我一个?他们夜夜来我梦中啼哭,我毫无办法。”
迟溪抿了抿嘴角,脸上的气消了。
初相识那一年,他身为兰溪武学的先生,却消极厌世的态度引起她的注意。
那时候迟芳菲刚失踪不久,河涧璧被盗,追债的人每天对她围追堵截,坏事纷至沓来,她成了丁字班的领学后,众人表面恭敬背后奚落,甚至故意排挤她。
她无意中得知聂廉的事后,有种这世间竟然还有人比自己更惨,这种惨让她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那年的除夕夜里,武学已经没什么人了,迟溪无处可去,在后山瞎转悠。
山下鞭炮声密集,一片喜庆温馨气氛。
夜里一个人在山上闲逛,当她走到落风崖时,便见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山脚下无数的孔明灯飘上来,将整片崖壁都照亮了。
崖边站着一人,白色的宽袍,宽衣博带被风鼓胀,黑发肆意在风中飞舞,他表情很是奇怪,盯着深渊一动不动,只要倾倾身子,便会掉到漆黑的悬崖下去。
迟溪心中一紧,轻声道:“聂司学?”
好一会儿,他抬头看她,脸上依旧是奇异表情。
“聂司学,”她嘴唇都在抖,“夜里不开伙,你饿吗?”
“天冷,我饿!你、你吃东西吗?”
他似乎并没想起她是谁,怔怔地盯着她。
片刻后,如梦初醒,嗓音滞涩:“你是丁字班的迟溪?”
没想到对方竟然记得她,她点点头,故作开心道:“我成绩不好,没想到先生还记得我。”
聂廉淡淡抬了抬唇角:“想不记得都难。自你来后,学生们不用下山就能买到各种日用,我屋里的竹席软枕还是暗中从你那里买的。”
她羞涩地笑笑:“没赚多少钱。互助友爱,方便同学嘛!”
聂廉也笑起来。
迟溪觉得差不多了,捂着肚子道:“聂司学,你那里有吃的吗?我只清晨吃了一个饼。”
他不动,好一会儿才挪步过来。
“随我来吧。”他从崖边走过来,她的心也放回原位。
那晚是两人第一次一起守岁,聂廉除夕夜习惯吃汤圆,迟溪吃饺子,两人各自吃着东西,偶尔抬头望望半空中升起的灯。
这个习惯便被保留下来,像是固守什么约定一般,这三年的除夕他们都是一起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