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榻上，一瞬之间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简单扫视几眼，看见周围的布置极为陌生，就知道这里并不是后院的房间，而是爹爹和两个哥哥他们之前常住的东厢房。
只有一旁候着的翠鸢，是这里最熟悉的存在。
“小姐，小姐您醒了？”翠鸢立刻喜出望外，“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
没等陶桃来得及开口，消息就传了出去。她轻叹一声，却也没什么办法。
很快，陶果就急匆匆地走进东厢房：
“我的桃儿，你总算醒了，刚才真是吓坏爹爹了。”
她把头扭到一边，刻意避开父亲的眼神:
“爹爹何必这么大惊小怪，以前又不是没饿晕过，干嘛搞得紧张兮兮的？
“难不成，是害怕桃儿出点什么事，没法让您光宗耀祖了啊。”
这种话语凭空出现在这里，似乎并没有多少友善意味。作为父亲，陶果心里自然明白原因，但总不能和从前那样独断专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是上策。
毕竟她说得没错，真要是出点什么事，不仅没办法光宗耀祖，还和邺王府那边交代不了。
如此看来，还是小心谨慎微妙。
他摆了摆手，让翠鸢先行离开，并且把房门牢牢关闭。
确认四下无人后，主动拿过茶壶倒上一杯热茶，端到陶桃身前：
“来，桃儿，喝点水吧。”
陶桃不情不愿地坐起身子，接过茶杯简单抿了几口。在陶家生活快十年，从来没见过父亲对自己如此殷勤。
具体什么用意，不用想都清楚得很。
抿完茶后，她打起精神，问：
“谢谢爹爹，不过桃儿还是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您执意不让我和姜芝远在一起？”
陶果把茶杯放回原处，深深叹了口气，道：
“傻丫头，你怎么还想不明白啊？人家世子来向咱们家提亲，成婚后你就是皇后娘娘的表侄媳妇。当了皇亲国戚，多少荣华富贵等着你去享受。
“可要是跟姜芝远在一起，别说飞黄腾达，能不能过上安生日子都是问题。之前你们在林川写奏折给朝廷，已经能看出他根本不懂为官之道。哪天要是不小心触怒陛下，要么降级罚俸，削职为民，要么投入大牢，秋后问斩。
“万一再把你给牵连上，爹爹怎么能受得了啊？”
他坐在榻边，一边说一边捶胸顿足，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气昏过去。
但陶桃心里十分清楚，父亲的本意并非如此。
既然已经聊到这个份上，索性彻底摊牌：
“爹爹，您不用和我说这些，桃儿这些年在家里什么地位我再清楚不过。就算当了皇亲国戚，恐怕好处只会落在您和哥哥弟弟身上，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至于芝远那里，桃儿并不觉得他不懂为官之道。相反，他敢直言进谏，不畏强权，还心系百姓，与民同乐，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往后我们成了亲，一定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
陶果此时正在自顾自地喝茶，听见她这样说，一口热茶直接咳了出来。
连忙放下茶杯，脸色也开始发生变化。
“你怎么能如此糊涂呢？咱们陶家可是有吃不饱饭的病在，断了炊不仅饿得头晕眼花，还会要了你的命。
“那姜芝远家里根本就没什么钱，跟邺王府相比就是天壤之别。去到邺城，至少这辈子你都不会挨饿。”
“哪怕你实在不喜欢那个慕家少爷，也别留在这里自寻死路啊。”
“自寻死路？桃儿上次在邺城就差点死在火海当中。若不是芝远舍命相救，我连挨饿的机会都不会有。”
陶桃突然露出极冰冷的眼神，眉目之间似乎暗藏杀气，随时准备让招惹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如此神情，就连朝夕相处十年的父亲陶果都未曾见过。
“桃儿之所以对姜芝远一往情深，是因为这大半年在外面，他的点点滴滴都被我看在眼里。不管是说的那些话，还是做的那些事，全部都记在我心里。一直到最后，我才肯定他是那个值得桃儿托付终生的男人。
“哪怕嫁给他之后日子过得拮据，遭遇各种灾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民间搜集美食，制作菜单这么难的事，我们俩都能一起完成。以后再有任何困难，我都相信能和他一起努力克服。
“这种相信，邺王府给不了，咱们家也给不了。只有姜芝远能给，您明白吗？”
她站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直直盯着父亲索要答案。但这答案却有千斤重，压得陶果根本开不了口。
或许，这根本就不是答案，而是来自女儿的一把刀。所有荣华富贵，血脉亲情在她眼里全部视若无睹，在意的只有那个姓姜的光禄寺丞。
陶果没有耐心再与她周旋，倏然拂袖起身，道：
“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把姜芝远夸得无与伦比，这件婚事也不会更改。我之所以写奏折让他去沐阳把苹儿换回京城，就是为了让你死了这条心。
“要是这小子命薄，没法再回来的话······”
陶桃咬紧牙关，恨不得把这些充满恶毒的话语全都抹除掉。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为什么要被他们这样迫害。
难道仅仅因为芝远那所谓卑微的出身吗？可出身本来就是天注定，根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啊。
现在甚至还亲口诅咒他，不知道的以为有什么血海深仇。
“如果您铁了心要害芝远，桃儿绝不会袖手旁观。”她咬牙狠道，“当年母亲投河自尽，我还是个小孩子，只能忍气吞声。现在我已经长大，该站出来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了。
“到时候，爹爹可别怪女儿翻脸无情！”
“你······”
正当他们父女之间互不相让时，一名家丁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推开门后气喘吁吁。
紧接着带来一个消息，令他们俩目瞪口呆。
“老爷，小姐，姜寺丞到府上来了。”
陶府，偏厅。
没过多久，陶桃得到翠鸢的消息，说是姜芝远得到父亲的许可，要在家里单独和她说话。
她连忙梳妆打扮，换上过年时才肯穿的新衣服，整个人看起来花枝招展。
走进偏厅后，她眉眼带笑，惊得姜芝远目不转睛。
“不是，陶桃，你······”
一旁的翠鸢见状，忍不住笑道：“姜大人您真有福气，我家小姐可是精心打扮了好半天呢。”
闻听此言，陶桃立马脸红起来，佯装生气把翠鸢往门外赶。
很快，偏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坐下后，她微微低头，问：
“干嘛这样看着我？又不是初次见面，何至于表现得如此惊讶？”
姜芝远摸着自己的额头，不禁哑然失笑：“主要你今天打扮得太过美丽，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还不是因为咱俩心里有彼此嘛，否则谁会特意打扮好来见你？”陶桃开始嗔怪起来，“你们读书人以前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他当然明白，只是此时此刻并不敢这样认为。
偏厅外，几个人影不时来回出现，看着好像和平常一样，有下人在周围经过。
实则是陶果正带着许多家丁在旁边蹲守，努力想要探听里面的声音。
不过，这一点陶桃也心知肚明。
“芝远，你为什么到我家来了？我爹怎么会同意你见我？”她一边使眼色一边问。
姜芝远自然看得懂她的眼神，努力探过身子低声说：
“一个时辰前青龙卫的卫士去找我，说欧阳将军已经同意咱们在腊八当天在青龙门附近活动。我想尽快告诉你这件事，所以赶紧到这边来。
“至于陶大人为何同意我见你，原因很简单。有青龙卫的卫士在场，他自然没法拒绝要求。”
得知最后这件困难成功解决，陶桃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双手握拳在椅子上庆祝。
但当她瞥到外面晃过的人影时，所有兴奋都被一股无名之水浇熄。刚刚父亲所说的那番话，始终萦绕在脑海里。
也许过不了几天，姜芝远就要被赶去沐阳那个边境小城，饱受战乱以及严寒之苦。
再回过神，对面早已投来疑惑的目光：
“陶桃你怎么了，有心事？”
她思索片刻，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在想腊八那天该怎么搞。”
“怎么搞那还不简单，你都已经万事俱备了。”姜芝远笑着说，“这几天我听街坊邻居说，京城里这些大师傅都成了你的手下，米面肉菜也囤积不少。
“到时候摆下长桌宴，绝对是一鸣惊人。”
听到他这样说，陶桃不由得扬起嘴角，拍拍自己的胸膛：
“那当然，京城里谁不知道我小饕餮的名号，想弄好一次宴席还不容易？
“主要还是多亏你给的那五千两银子，否则那些师傅也不会白帮我这个忙。”
确实，她没有半点夸张之意。名号这东西和钱比起来，还是不太够看的。
但姜芝远此时突然开始严肃起来，语气也改换成一本正经：
“我已经写好奏折，准备在腊八那天在朝堂之上向陛下进谏。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不枉这一路上百姓对咱们的信任和帮助。
“如果这次圣上不愿采纳，将我打入监牢，你千万不要试图去为我求情。所有的罪责由我自己承担即可，牵连到你就真的万死难赎了。
“不过那样也好，正好随陶大人的心意，让咱俩天各一方。”
陶桃瞬间愣住，不敢想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原来他早就看出父亲的态度，却一直隐藏在心里。哪怕到最后打算殊死一搏，都还想着不牵连到自己，准备一个人扛下所有惩罚。
既然如此，又怎能让他孤军奋战？
她忽地起身，走过去一把抱住姜芝远，像是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来传递给他。
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眸子里涌出，将他肩头上那块衣襟洇湿。
“说什么傻话，我不可能抛下你的。”陶桃带着哭腔说，“这个世上除了亲生母亲，就只有你对我最好。能够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放心吧芝远，桃儿这次决意要和你共进退。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不管最后什么结果，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偏厅里异常安静，只有隐约几声抽泣回响在耳畔周围。
姜芝远努力伸出双臂，毫无顾忌地将她拥进怀里。两颗心隔着肌肤，紧紧地贴在一块。
却有一行热泪，悄然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