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您的女儿名字里有个玲字，对吗？”
吴杰听到陶桃这样问，一瞬间冷静下来，连忙点了点头。直觉告诉他，现在可能是最接近知道女儿下落的时候。
加上之前所发现的种种疑点，他几乎断定这个丫头和自己的女儿有莫大的关联。
陶桃低下头，用极小的声音说：
“实话跟您讲，我的亲生母亲就是邺城人，曾亲手做过汤包给我吃，名字里还有个玲字。
“至于这个长命锁，也是她在分别前，偷偷塞进我怀里的。”
明白了，这下全都明白了。
吴杰的眼神里飘出一丝淡然，像是解开困扰许久的死结。原以为女儿早就已经死于非命，没想到不仅绝处逢生，还顺利在他乡长大成人，最后当了母亲。
一个被拐走的小丫头能拥有这些，简直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作为父亲，真的没有什么能够苛责。
何况这个陶桃还从京城一路南下来到邺城，好巧不巧地跟着自己来学厨。早知道的话，就应该多教点实用的东西。
他牵住陶桃的手，眼里含着泪：
“囡囡啊，当初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的眉眼和玲儿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当时还以为你是玲儿的转世。没想到苍天有眼，竟然把外孙女送到我身边了。
“快点告诉外公，你妈妈在京城那边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陶桃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向外公解释，只能偷偷给旁边的姜芝远使眼色。
姜芝远当然心领神会，主动扶住吴老板，说：
“您放心吧，她后来认识了朝中的光禄寺卿，两人一见倾心，然后便有了陶桃。”
听闻女儿委身的人是朝廷命官，吴杰忍不住喜笑颜开。作为曾经在邺城有相当权势的家族长子，他对官员品级也有所耳闻。光禄寺卿这种正三品的大官，绝非一般人能够攀附上的那种普通官吏可比。
如此看来，女儿以后的日子算是有着落了。
“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能不能让我见见她？”吴杰的语气里夹杂着期盼，“哪怕只有一面，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见面，该怎么见面，去河底吗？
陶桃不敢再去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转头从屋子里跑了出去，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却只留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原地踌躇不前。
同样的话，放在姜芝远这里也很难说啊。
他往后撤了一步，双手微微往下摆动，示意吴老板保持冷静：
“那个，吴伯伯，您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解释。您女儿虽然和光禄寺卿有了孩子，但他们俩的身份地位都相差甚远。因此即便有了陶桃，她也没办法进到人家陶府的门。
“在陶桃五岁之前，陶家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女孩，是您女儿一个人在抚养。后面陶大人得知自己在外面多了个闺女，派人从您女儿手里将陶桃夺走，而后接到陶府里，让并无所出的陶夫人来照看。”
“至于您女儿，她，她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吴杰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后来，她······”
“后来她就投河自尽了！”
两人循声望去，发现陶桃不知何时又回到屋子里，笔直地站在他们面前。
脸上挂着不少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外公，刚刚之所以不敢跟您说，是因为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难以启齿。母亲当年被我爹哄骗，以为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结果到头来却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她只能一个人抚养刚出生的我。
“之后她含辛茹苦，受尽各种屈辱也不肯抛弃我。整整五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再后来，我爹得知这些，硬生生把我从母亲身边夺走，带进那个暗无天日的陶府里。差不多十年，我过的都是寄人篱下的日子，没有一天不被责骂。
“而母亲没了唯一的希望，自然就不想再活。在我进到陶府三天后，她就在京城投河自尽了。”
抽泣声不合时宜地闯进屋子，似乎在点燃引信。姜芝远努力调整呼吸，静静回想刚才所听到的一切。有关于陶府的这些过往，简直是萃满了毒药。
到底是多么狠心的人，能够做出这些有悖道德的负心之举。就因为位高权重，就可以肆意践踏无辜百姓的尊严，夺走他们所有的一切，连带着清白和血亲。
陶大人也许是个好官，但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男人，更算不上一个好父亲。
回过神来，他看见吴杰又注视着长命锁。
“囡囡，你是说玲儿被人欺骗，最后自己投河死了，对吗？”
陶桃紧咬嘴唇，用力点了下头：
“正是，她的尸首至今都无人找到。”
可怖的颜色倏地出现，犹如一道剑痕刺破宁静。原本摆在榻上的那些物件，此刻竟沾上深红，看起来无比瘆人。
抬眼看去，刚刚还无事的吴老板，嘴角处带着血色。努力抬起头，发出仿佛悲鸣的笑声：
“好好好，玲儿她终究是逃不过宿命啊。”
紧接着两眼一黑，直直地倒在那堆沾有血迹的东西上面······
虽然有预料到吴老板没法接受，但真当这天来临时，他们俩还是忍不住自责。为此，两人挂出歇业的告示，尽心尽力救护吴伯伯，努力想让他转危为安。之前朝廷下发的那几张银票，也花得所剩无几。
对于陶桃来说，做这个决定应该是理所当然。自己已经失去过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好不容易寻找到外公，还没有让他享受过天伦之乐，怎么能就这样撒手人寰呢？
至于其它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现在真不值得一提。
但可惜的是，吴杰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很快就变得气若游丝。
临终前，他把陶桃单独叫到身边：
“囡囡啊，我恐怕也就这几天了，你和芝远要好好过下去。既然身上流有我们吴家的血，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陶桃当然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您别这么说，外公，我们一定能治好您的！
“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等着您恢复过来，做更多更好吃的汤包来呢。”
“汤包我恐怕是做不动了，好在临死之前把手艺传给了你们，也算有个交代。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你们两个一起往前走了。”
他伸出右手，想要去够放在旁边的小盒子，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陶桃立刻探过身子拿过来，放在外公另一只手里。
慢慢拉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
“这些是馒头店的房契，地契，现在把它们交给你。从今往后，吴家这点家当就是你的，怎么处置你们两个自己决定。
“里面还有一把钥匙，是用来开后厨里那个箱子的。”
后厨的箱子，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过的箱子？钥匙竟然在这里。
陶桃胡乱擦干眼泪，轻声询问：
“外公，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啊？”
吴杰抬起嘴角，说：
“那里面没什么，就是你母亲小时候写下的一个配方。当时觉得她年纪小不懂事，没想到按照那个配方做了一次，发现味道竟出奇得好，跟咱们现在吃到的汤包口感完全不同。
“后来你妈妈被人拐走，我也就存下这个配方，想着等她回来后再按上面写的做一次。结果等来等去，倒把你给等来了。”
她望着那把略带锈迹的钥匙，双眼简直要把它活活看穿。从小到大，自己从来没见过母亲的字迹，唯一念想就是那个长命锁。
结果现在竟然能拥有另一个和母亲相关的东西，简直是天降好运。
陶桃把钥匙从里面拿出来，紧紧揣进怀里：
“外公，您放心，我一定认真学习母亲写的配方，争取做出她心中最完美的汤包来！”
吴杰点点头，像是了却自己最后的心愿，长长叹了口气。
“嗯，外公相信你能做好，玲儿在那边也会为你高兴。
“把芝远叫进来吧，我有话跟他说。”
她不敢怠慢，连忙冲出屋子去叫姜芝远，几乎是生拉硬拽着把他带过来。
然而当他们靠近时，却发现吴杰已经没有呼吸，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
周围的街坊邻居听说吴伯撒手人寰，纷纷过来帮忙料理后事。陶桃作为死者唯一的亲人，自然要顶在最前面。从未经历过这些的她，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一般，没有任何心理防备。哪怕姜芝远就在旁边，也只能偶尔帮衬，其余的都要她来独自面对，几次都差点晕倒在地。
好在邺王府也派人过来打点，最后用了半个月，才把外公给安葬下来。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忽然想起外公临终前所说的话。既然邺城永远是自己的家，那就没有随便离开家的理由。京城那个地方除了父亲以外，再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人和物，根本用不着再踏足。
至于圣上的旨意，现在看来也没那么重要。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早就让她的内心千疮百孔。这时候再去搜集什么美食，实在是强人所难。倒不如交给姜芝远，这样还算公平一些。
况且在邺城经历了如此多的跌宕，他应该会理解自己的决定。
殊不知，因为这个决定，陶桃和姜芝远竟差点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