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御膳房用言语教训过后,那些御厨就再也不敢随意造次,全都老老实实跟着他们俩学做菜单上的民间菜肴和小吃。虽然偶有怨言,但总体还是井然有序,一步步按照陶桃和姜芝远的计划在发展。做出来的东西不必多说,肯定是难以下咽,上不得台面的。
没过几天工夫,消息就从宫里传到光禄寺那头。光禄寺卿陶果得知之后,更是半天没明白过味来。皇帝如果真用烂肉烂菜来大宴群臣,吃坏了身子到底算谁的?
还是说,全是自己女儿和那个姓姜的出的馊主意。
加上前几日她在东厢房亲口说非姜芝远不嫁,就更加值得去阻止了。
这天用过午饭,陶桃被父亲叫到书房,说是有要事相商。
但她心里十分明白,所谓的要事其实就是质疑那份菜单,以及有关邺王府提亲的事。
门窗紧闭,空旷的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陶果清清嗓子,试探地问道:
“桃儿啊,这几日在御膳房指导,可还顺利?”
陶桃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答:“顺利啊,那个冯总管对我毕恭毕敬的,一口一个‘陶大人’,快笑死我了!
“要不是芝远那天据理力争,把冯总管和那帮御厨说得无地自容,怎么会有现在这种好日子过?”
“是吗?他姜芝远有这么大胆子,敢当面训斥三大名厨之一的冯山?”
听到这种明显带有偏见的质疑,她忍不住白了父亲一眼,连解释都懒得解释。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再去证明什么。
反正是早就已经认定的心上人,别人就算不理解又能怎样呢?
眼看女儿不理会这茬,陶果只能改换口风:
“最近听光禄寺里面传,说你们那份菜单上写的原料全是品质低劣,价格低廉的下等货。做法上也是粗制滥造,出来的菜品色香味都不符合御膳的要求。
“这要是用来大宴群臣,只怕吃出什么问题,责任要由你和姜芝远来负啊。”
陶桃微微一笑,像是早有预料:
“爹爹言重了,皇帝此前派我们俩到民间搜集美食,主要就是因为厌倦了山珍海味,想品尝一些百姓们常吃的粗茶淡饭。既然如此,那我们肯定遵照旨意,选那些不怎么精细的菜肴,所用原料也要符合民间要求。
“如果仅仅因为吃得差些就出问题,那每天都吃这些的百姓岂不是活不下去?”
寥寥数言,竟让陶果不知道该作何反驳。
她坐在太师椅上,仔细观察父亲微妙的表情,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以前放在这种时候,自己肯定要被指责一通,然后再拿出家规来吓唬自己,闹得不欢而散。
现在有了皇帝做靠山,家里面谁都不敢做得太过分。否则哪里碰着伤着影响公干,可是大不敬之罪。
这样看来,出去这一趟的确没白受罪。
沉默半晌后,有关菜单的事依旧没有下文,看样子是无法再谈论下去。
陶桃坐在茶座那里,低头摆弄自己的指甲。看见左边的茶桌上有份折子,想都没想就拿了起来。
打开之后,发现上面的字体十分熟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结尾的落款和红印,更是清楚标明这些内容并非京城内的人士所撰写。
只有邺城的邺王府,才会用这种字体来写这样的内容。
她瞬间愣住,连呼吸也短暂停止。
“怎么了,是不是上面有些字你不认识?”陶果随口问道,“要不要拿过来让爹爹读给你听?”
陶桃合上折子,整个人如同失神一般,在那里左右摇头:
“不用,我都认识。”
“认识就好,这些礼节你最好抓紧时间掌握,不然到路上就没时间再学了。
“实在不行的话,我去鸿胪寺找几个熟识邺城礼仪的同僚······”
话音刚落,书房里忽然发出刺耳的声响。定睛一看,那份折子被她狠狠摔在地上,将薄薄一层尘土激起。
她从茶座上起身,双眼死死盯着父亲:
“爹爹,我之前已经说过,非姜芝远不嫁。就算你们给我安排什么亲事,我都不会接受!
“这世子妃谁爱当谁当,我陶桃是绝对不会去当的!”
也许是女儿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给面子,陶果此时也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道:
“你在这里摆什么架子,真把自己当皇亲国戚了是吧?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你一个小丫头自作主张?
“还说什么非姜芝远不嫁,他姓姜的什么出身,敢沾咱们陶家的边。真要把我惹急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在光禄寺待不下去。
“更别说来提亲的是亲王府的世子,你嫁过去都算是高攀知道吗?”
争吵声蔓延到屋外,很快就引来府里许多家丁和丫鬟,争先恐后躲在附近偷听。
就连三个少爷的生母,此刻也跟着一起凑热闹。
陶桃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截了当,气得满脸通红,声音里还夹杂哭腔:
“你们凭什么瞧不起芝远,他出身贫寒没错,但从小帮衬家里开店营生,还学得一手好菜。后来刻苦读书,从秀才一路成为二甲进士,试问全天下有几人能够做到?
“当初制作菜单的旨意下达,光禄寺里那么多人都装病推脱,只有他姜芝远主动请缨。到达民间之后,他又对我百般照顾,生怕我饿着累着,还愿意和我一起去邺城,学做小笼汤包。
“不然的话,桃儿这辈子都不会了解自己亲生母亲的身世,更不会见到我的亲外公。”
陶果抿紧嘴唇,表情比刚才有所缓解。
“至于邺王府,我和芝远在邺城的时候打过交道。那个世子叫慕冷言,性格极其乖张。仅仅因为对京城人有戒备,就不由分说将我们俩给打入监牢,足足关了三四天。最后是看在沐亲王说情,又要我同意教授槐叶淘的做法,才同意释放。
“而姜芝远非但没有这些性子,还把桃儿深深放在心里。那日清晨突发大火,我被困在火海当中,是他舍命进去营救,我才能逃出生天。否则您现在根本见不到我,更见不到皇后赐下来的那些赏银!
“像这样舍生取义,不顾一切也要对我好的男人,桃儿和他在一起才算是高攀。纵使那慕冷言贵为世子,在我心里根本不及芝远万分之一
“现在您明白,我为什么非姜芝远不嫁了吧?”
书房内外一片安静,连带附近那些偷听的家丁和丫鬟也陷入深思,久久无法动弹。
最后,还是传来几声叹息。
“看来我担心的果然不错,你们俩在外面同吃同住,迟早会出问题。”陶果重新坐回太师椅上,“早知如此,爹爹就应该拼命阻拦,不让你去民间了。”
陶桃撇过头去,忍不住冷笑一声:
“爹爹何必说这样的话?当初青龙卫来传旨的时候,您可是被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真要是让您去违抗圣旨,只怕再借十个胆子都不够吧?”
“你······”
屋外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瞬间惹得陶果瞪大双眼。
连忙推开窗户,冲着院门所在的方向喊道:
“都在那里偷听什么呢?赶紧给我走远点,不然全都家法伺候!”
话音刚落,七八个家丁和丫鬟从院墙后面四散奔逃,仿佛被惊吓到的麻雀一般。剩下三位凑热闹的偏房,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装作没事人似的各自带着贴身丫鬟离开。
待到周围再无动静后,陶果把窗户重新关好,转过头狠狠说道:
“你给我记住,陶桃,不管那个姓姜的对你有多好,这件婚事都必须完成。能和当朝的一品亲王成为儿女亲家,绝对是咱们陶家千载难逢的机会。任何人想要从中破坏,我都不会允许,包括你这个被选定的世子妃。
“况且你嫁过去后肯定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远比在京城这边要好得多。如果你再给人家世子爷开枝散叶,那邺王府就有了咱们陶家的血脉,跟皇后娘娘也可以沾上亲戚。
“如此一桩美好姻缘,岂不比嫁给姜芝远那个穷酸书生要好得多?”
陶桃低下头去,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折子。父亲说的每个字都仿佛小石子,不停丢进自己心房里的那片池塘,激起许多涟漪。
的确,那个慕冷言是当今皇后的表侄,还是那位明将军的亲外甥。在邺城时,还亲眼得见他和皇帝的儿子,手握重兵的沐亲王交情甚笃。如此富贵尊荣之人,平常连靠近都很难,现在竟然主动派人求娶自己,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拒绝。
只可惜,这种看似触手可及的美好,往往都会在某天化为泡影。
她深知这一点,因为曾经有个人就是上了这样的当。
“怎么样,桃儿,你有没有想通······”
“当年我娘沦落风尘,却对您一见倾心。情到浓时,爹爹也说过类似的话来哄骗她吧?”
陶果嘴唇微张,不知该作何回答。
“那时她满心想着您会带她脱离苦海,从麻雀变成凤凰,所以决定把我生下来,想要进到陶家的门。
“但她怎么都想不到,爹爹之前所说的美好都是假的,陶家根本就不接纳她这种出身的女人。而再想回头也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独自承受轻信他人的后果。
“现在又面临几乎同样的境地,难道我要重蹈我亲生母亲的覆辙吗?”
书房里的空气极其稀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完全消散。陶果慢慢背过身去,不愿再去提及这些往事,更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神。
那眉眼和她亲生母亲的眉眼几无差别,叫人如何有勇气面对。
片刻过后,陶果试着开口说:
“桃儿,咱们别······”
“不用再说了,爹爹,陶桃绝对不会走我母亲的老路,更不会和她有同样的结局。
“我只会和自己觉得可靠的男人相伴一生,论谁来也无法改变。除非你们亲手杀了桃儿,否则休想让我屈服!”
陶桃没有再去看父亲的反应,径直走向书房大门,猛地将其拉开。北风顷刻之间扑面而来,涌进屋内各个角落,连带着书架上的许多纸张也被吹得四散飘舞。
伴随白纸从半空中缓缓落下,她停住脚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娘在天有灵,肯定也会支持我这样去做。像你们这些只会权衡利弊,精于算计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