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常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头一回挨刀,便是被皇帝下的手,她不服不行。
也怪不得张大人仅做到正三品,而陛下,可以做陛下。
张大人冷不丁也僵在了原地。
他此前满心都放在译文之事上,未曾认真琢磨过此事。
此刻静下心回头细想,才惊觉慧奉直所讲的话里破绽数不胜数。
景隆国与周边小国保持着友好关系,准许部分小国商人进景隆国开展贸易活动。
然而,像阿沙部、盘泥等实力强横的大国,景隆国担忧他们会借机安插间谍,所以明令禁止他们国家之人入境。
正因如此,阿沙部使者才会老老实实地等候在北边境地之外。
换句话说,慧奉直夫人压根儿就不可能与阿沙部人有过接触。
张大人疑惑道:“这究竟是咋回事?”
幸而汤楚楚一直低垂着脑袋,她的神色未被人察觉。
她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道:“有次我去川安,碰到了一人阿沙部的女商人。她乃北边关人士,由于当地时常战乱,便带着全家迁徙,四处经商为生。
她奶奶是阿沙部人,老爹为北边关的一名农夫,因此她家人皆懂得讲阿沙部的话……
虽说景隆国严禁阿沙部人进入国内,但在边关农夫日子过得极为穷苦,娶妻实在困难,那里不少农夫会与阿沙部人结亲,毕竟阿沙部人没彩礼之类的习俗……”
汤楚楚这番说辞,真假掺半。
对于北境风俗,她其实并不了解,可她知晓在历史长河里,但凡处于边境之人,往往都会与周边小国之人通婚,这已然成为民间心照不宣的惯例,官府通常也不会加以干涉,数百年以来也未曾引发过什么大的变故。
“陛下,是有这种风俗。”
张大人作揖,道:“但那部分阿沙部人一般不走出边境之地,那户人全家搬走的举动十分蹊跷,罪臣,会即刻派人彻查这件事。”
汤楚楚头埋得更低了。
想查便查,查到海枯石烂也没办法查到,因那户人是她编的。
待事情的缘由都阐释明白后,皇帝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汤楚楚才如释重负。
随后话题便转至阿沙部信件之上,说白了便是重新译一轮。
圣上比张大人的心思更为缜密,他会反复确认译文是不是准确,在汤楚楚肯定的确认后,方给她接着译后面的内容。
把全部信件皆译完之后,汤楚楚自认为没自个的事了。
谁知,皇上转身,从高大宽阔的书架处拿了本册子:“此乃先帝偶然间获得的阿沙部书,杨汤氏你瞧瞧,可否看得明白?”
汤楚楚双手恭敬地拿过册子,定睛一看,里边全是记录阿沙部皇权兴衰变迁的历史典籍。
书中包含海量人名地名以还有年代名,而且用的全是古雅的旧语表达,让人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皇上语气淡淡吩咐道:“杨汤氏于京都逗留这些时日,把此书籍译作景隆国文字。”
汤楚楚本想觐见皇帝后,次日便动身返回东沟村。
然而照眼下这情形,至少得耗费一星期时间方可译完。
但她不可译得过于迅速,不然极易招致他人怀疑。
如此算来,少说得译个二三十天,这意味着她得一个多月后方可返回东沟村了……
皇帝看她一眼,吩咐道:“李公公,你帮慧奉直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安置下来,再挑些仆人侍奉照料。”
“陛下,万万不必如此破费。”
汤楚楚赶忙推辞,“此册书臣妇估算着,约莫一月便可译成,臣妇不过再多留一月罢了,实在无需如此麻烦。”
皇帝嘴角微微上扬,漾出一抹笑意:“或许,可不止多逗留一月……”
汤楚楚一下子没领会其中深意。
待走出御书房后,张大人道:“京都到北境,往返一趟大概二三十日。
待阿沙部使者抵达京都,陛下会设宴款待,慧奉直懂得阿沙部语,定然是要参加的。”
汤楚楚:......
等招待完阿沙部人,莫非还得她负责经济方面的贸易细节,再草拟契约啥的......
如此一来,搞不好秋天方可回去了。
汤楚楚起初不过烦闷了片刻,很快便释然了。
汤程羽现在为京官,二牛又是京兵,之后宝儿也打算踏上科考这条路,她此刻多付出些,往后娃儿们的路便好走些。
并且,到京都后,她方实在感受到,六品奉直身份着实过于低微了。
给朝廷出力,多到皇帝跟前展现自身价值,往后升职也更好升些。
“反正归去亦无甚急务,留于京都为陛下解忧,乃臣子之幸也。”
汤楚楚面带笑意,道,“张大人尚有需译之书信,可遣人拿来。我整日闲散无事,亦盼能给朝廷略尽绵薄之力。”
张大人清了清嗓子,道:“老朽麾下有俩少年,聪慧好学之至。慧奉直译书之际,可否令此二人襄助一二?
老朽私心期许,他们能习得些许他国言语,如此,日后鸿胪寺亦不乏后继之才啊。”
有免费劳动力,汤楚楚哪有不应允的。
二人于御书房门外叙罢话语,正欲分道而行之际,一嬷嬷自殿门处踱步而入,欠身说道:“此位可是慧奉直夫人?老奴这厢给慧奉直请安啦。”
李公公一脸笑意,说道:“此乃邹嬷嬷,皇后娘娘宫里的。”
邹嬷嬷恭敬道:“娘娘听闻慧奉直入宫,便着人筹备宴席,邀慧奉直夫人共赴佳筵。”
当此之时,天子为尊之首,皇后则次之。
汤楚楚安敢有拒之理?
且皇后的下人,亦非她一奉直可以开罪得起的。
她面带笑意,朝邹嬷嬷颔首示意,旋即随其前往凤仪宫。
她边走边暗自思忖,皇后见她所为何事。
皇帝待她尚算和蔼可亲,料想皇后亦非有意寻衅。
凤仪宫,一直是各朝皇后的住处。
其轩昂壮丽,仿若琼楼之矗玉宇之耸,雕栏璀璨,玉砌生辉。
自门扉而入,一路尽见宫人往来奔走、各司其务,四下里繁花竞绽、锦簇如云。
穿径越园,方得觐见皇后。
汤楚楚敛眉低目,端端正正施礼,柔声言道:“臣妇谨见皇后娘娘,恭祝娘娘福泽绵长。”
“赐座于慧奉直。”皇后满面含春,笑意盈盈道,“慧奉直何时抵京,本宫竟未得丝毫讯息。”
邹嬷嬷立于旁侧,面带笑意道:“新一届探花郎,乃慧奉直之兄弟。几日前探花成亲,慧奉直方入京赴兄弟喜宴。”
“怪不得呢。”
皇后颔首:“本宫亦听闻云老夫人给汤探花操持亲事,未及细究。若懂得汤探花为慧奉直兄弟,本当由本宫赐下婚约,如此一来,新娘之世家门第也可更尊崇些。”
“汤家世代皆为田舍之民。臣妇兄弟能与上官二小姐结为连理,实乃前世积善修来之鸿福,安敢再存他求?”
汤楚楚垂首敛目,径直切入主题,道,“不知娘娘让臣妇觐见,所为何事……”
“哎呀,你看我,就顾着聊天了。”
皇后笑笑,道:“邹嬷嬷,吩咐人摆宴,本宫与慧奉直夫人边用餐边聊。”
宫娥们鱼贯而入,将各色珍馐美馔依次呈上。
那大桌之上,四五十碟子罗列有序,前菜尽享后,撤而复上正菜,亦是四十余碟之多。
待食至七八分,又奉上精致点心,还是满桌琳琅……汤楚楚于心底暗自计数,仅二人之席,竟备有百余道佳肴。
她恪守宫规,未敢多食,终只得半饱。
她此刻总算懂了,为什么戚嬷嬷总讲她太过于节俭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