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这世上别的孩子,樊玉最喜欢的游戏,不是追迷藏,不是跳房子,而是翻看各类报纸上的寻人板块。并用本就不多的识字量,孜孜不倦地阅读着那些譬如:“翘首以盼”,“请君早归”的晦涩词语。
虽不太明白其中含义,但樊玉却始终执拗地相信,总有一天,会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缝隙中,发现一条属于她的消息。
可即便这个愿望已经如此卑怯,却依旧总是落空,再到后来,樊玉彻底绝望了,她对自己说:“我是一块被丢掉的香蕉皮。”
今天,是樊玉七岁的生日。
尽管早被种种困境和变数锁得无力喘息,可在这特别的一天,三个大人依旧买了蛋糕,做了一桌好菜,大张旗鼓的为这个临时的“女儿”庆祝生日。
而在他们努力下,樊玉也终于恢复了一个七岁小女孩应有的快乐和童真。
饭后,吃饱喝足的樊玉哪里闲的住?她罕见的不看报纸,而是扯着众人玩“官兵土匪”的游戏。手里拿着根筷子当作魔法棒,嘴里喊着“抓土匪了,抓土匪咯”,满屋子跑。
“土匪”是谁,从来没人规定。游戏一开始,她就随性地指着尤野,说:“你!你是土匪!”
尤野无奈地站起身,配合着后退几步。刚开始他只是应付,但被樊玉的快乐感染者,慢慢也卷了进去,绕着茶几跑了两圈,还装模作样地翻过靠垫,躲进门后的空隙里。
“别跑!”樊玉追着,笑得直喘气,“你跑不了的!”
“官兵来了!”程继春也配合着起哄。
许小鸥似是觉察出了这个游戏的敏感,一下停下了脚步。
而樊玉丝毫没意识到“妈妈”的反常,依旧玩的乐此不疲。连续几次扑空后,她停下脚步,双手叉腰,气喘吁吁的冲着尤野喊:“站住!我知道你是坏人!我要把你抓回去!”
小小的孩子,尚还分不清坏人和“土匪”的区别,眉眼里满是兴奋和得意,可尤野却忽然停住了。
一瞬间,情绪如退潮的海滩,尤野脸上虽还笑着,可那笑却已明显发白,他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低声说了句:“我出去抽根烟。”便丢下一屋子人,转身出了门。
尤野一走,客厅一下安静下来,刚才的笑声也凝在了半空中,只剩一地散乱的靠垫。
樊玉不知“爸爸”为何会骤然变色,呆呆的转过头去向“妈妈”“奶奶”求助,却见程继春目光闪烁,一言未发,而许小鸥则强作镇定地走上前,在樊玉额上吻了一吻。
“好玉儿。”她柔声说道:“爸爸今天累了,明天再陪你玩。”
“可是……”樊玉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怅然,好半天,才低下了头:“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中那根充当“魔法棒”的筷子,也随之落了地。
等程继春带着樊玉睡下后,许小鸥转身去了后院——黑暗中,尤野背身而对,正在吞云吐雾,听到身后动静,猛的转过头来。
两人眼神对了个正着。
许小鸥尽量维持着唇边浅笑,上前将手中外套披到尤野身上:“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变脸了?”
尤野没答,任由指间香烟空洞的燃烧,直至烧到了手,才如梦初醒,猛地将烟蒂抛到了地上。
尤野吸了吸鼻子,又抬头去看天,半晌后突然开口道:“小鸥,我怀疑有警察在盯咱们。”
“警察?”
许小鸥一惊:“你是说巴登彭措?”
“不,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是有这种感觉,我甚至怀疑,他们已经在监视咱们了。”
尤野伸手又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后,突然道:“小鸥,我一直没问过,你身上背的事儿,到底有多大?如果爆出来,会是个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许小鸥怔了一下,半晌才茫然一笑,“什么结果,我不知道,正是不想面对这个结果,才逃出来。我们几个,不都是这样么?”
“小鸥。”尤野夹烟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恶狠狠的又吸了口烟,“我带你走吧?”
“走?去哪里?”
“云南?西藏?东北?……我还没想好。”
尤野有些无措的晃了晃头:“但我相信,中国这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夜风拂过许小鸥耳边,吹动几缕湿发,她呆呆看着地上那只被尤野碾得稀碎的烟头,许久后,才终于低声开口,“你说走,可是怎么走?”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带着樊玉,我们能躲,她不行。她还在长大,她还要上学,还要看病,还会摔跤、发烧、换牙……我们不能一直靠逃命过日子。”
夜风吹过,尤野眼圈猛的一红。
“再说了。”许小鸥侧过身,看向屋子亮着灯的方向,“尤野,既然你都察觉出警察在盯着咱们了,咱们还能往哪里走呢?”
这句话像钝刀子一样扎进了尤野的胸口。
他突然转过了头,再一开口时,声音已带上了哽咽之意:“对不起……小鸥,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你说,我——”
“我知道。”许小鸥打断了他,声音温柔下来,“最近事情太多了,你是被吓到了。其实不光是你,我们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被吓到了。”
她抬手替他理了理外套的领口,那动作,像妻子,也像母亲。
“但你要记住一件事,尤野,”她轻声道,“至少在我看来,你不是土匪,也不是什么‘坏人’。你是樊玉的爸爸,这个家里的男主人。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比大多数真正的父亲都要好。”
尤野身子一震,仿佛被这句话彻底击中,双唇不断发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许小鸥叹了口气,转身往屋里走,伴随她的背影渐远,声音却清晰传来:“别担心,有我在,不会出大事的。咱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次难关,这次也不会例外。”
许小鸥心里很清楚——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
自打收到那块装着刺青人皮的神秘铁盒,以及从尤野床下发现了溅血的衣物后,这股强烈的不安始终撞击着她的心。
这种感觉,有点像幼年时经历的黄昏:明明风还暖着,天边的一块乌云却已缓慢而笃定地压了过来。
空气里满是土腥与湿气,很快,满树的蝉鸣也止了,她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是该跑还是该躲,只觉得天色一层层暗下,心里也跟着一点点发酸。
直到,第一滴雨砸下来。
路过正门时,许小鸥又想起了尤野的话,于是伏在门缝一看,却见门外街灯下,果然有一辆陌生的灰色小轿车静静停着。
车里没开灯,看不清是否有人,只有一盏指示灯在昏黄中一闪一闪,像一只闭合不全的眼睛。
许小鸥盯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冷。
她转身进了屋子,静坐一阵后,突然想起什么,跃身奔向尤野床下。
伸手一摸,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个包着手机的血衣包,已经不见了。
那一晚,尤野在小院呆站,直至深夜。
将盒里最后一根烟点燃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兜里摸出了一部还粘着血迹的陌生手机。
他甚至未经思考,便迅速输出了一串数字,但却在按下拨通键的一瞬间,再次陷入了犹疑。
许久后,他猛地闭眼,咬牙按下。
屏幕上随机闪起通话中的标识。
电话通了。
他并未跟对面打招呼,也未有任何寒暄,只是开门见山的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对方沉默了几秒:“还要多久?再拖下去不安全了。”
“我知道。”
“那你还需要多久?”
尤野没有立刻作答。
他站在院子中央,风吹得他有些发晕,眼前的屋子亮着灯,窗帘半掩,屋内有水声、风声,还有孩子的轻声呢喃。
那是属于家的声音。
他这一生,唯一的家。
尤野抬手抹了把脸,眼神在院子和屋子之间反复逡巡,像在衡量着两地的距离。半晌后,他终于低低地吐出一句:“三天。”
说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尤野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整个人猛地往后一踉跄。可还没等他站直,那头的人又问:“就三天?”
“就三天。”
尤野发狠,猛的吸净了最后一口烟,“三天之后,无论怎么样,我都会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