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有了收入后,两人就从地下室里搬了出去。
新住处在三环边一处老旧居民楼里,虽也不算怎么豪华,但好歹有窗,不用再与霉味、尿骚为伍。
可对尤野来说,这处“新家”无异于另一个牢笼。
阿成变了。
自从跟了那老板后,阿成经常整夜不归。
他在外面忙,却不许尤野出门,不仅砸了家里的座机,拿走了尤野的手机,还把唯一一把家门钥匙牢牢掌握在手中。
尤野成了他豢养的囚徒。
起初阿成还会说,“红姐的事情还没过去,这都是为了你安全”。
到后来,他连这种理由也懒得编了。
尤野也曾抗议过。
那天他不过是走到楼下去倒了个垃圾,被阿成知道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
尤野被打得踉跄着撞到墙上,脸颊瞬间红肿。
“我说过几次了?你要听话,才能继续活着!”
阿成站在他面前,喘着气,眼里闪着病态的怒火,“没有我护着,你以为你能自己活下去?”
尤野坐在地上,被动承接着阿成的怒火,死死不吭声。
无论是人贩子堆里,还是在太子星。他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忍。
日子就这么过着。像一部不知终点的哑剧。
直到那一天。
那天傍晚,阿成回来得比往常都早,脸上神色却极不寻常。他一进门就命令尤野:“需要你帮我开个车,跟我走。”
尤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丢了一件风衣在脸上。
车开得飞快,一路穿出拥堵的城区,驶入别墅区时,天已彻底黑了。
路灯一盏盏倒退,尤野侧脸看向窗外,看到了一片林立的昏金色别墅。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车子在其中一栋独栋别墅门口骤停。
门口围着几个人,有保安,有佣人,有医生。
私人医院的救护车停在一侧,很快,一副担架被众人拥趸着,从别墅内急三四火地奔出来了。
最开始,尤野并没看清担架上抬的是什么,直至一双苍白的手从边缘掉落下来,尤野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是个女人。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尤野鬼使神差的下了车。
他混在人群中,挤进了最前面,终于一眼瞥见了那个躺在担架上的女人。
女人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胸口在呼吸机的带动下轻微起伏,显然还有一线气息。可她身上那种“死”的气息,却已先于生命之前弥漫出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那是尤野第一次见到许小鸥。
事后,阿成对尤野说:“那女人是想跑。”
尤野一惊,抬起头来,却听得阿成又说:“她想跑,没跑成,所以才割了腕。醒了之后,她给老板说是意外,老板没起疑心,我心里却清楚——这个女人很不安分,她心里藏着事儿,一直憋着劲儿想离开。”
从别墅回去后,尤野不知为何,心里总莫名其妙地惦记着那个担架上的女人。
他觉得她和自己很像。
等她的影子在他心里烙得深了,尤野甚至会幻想,如果她真的逃出去了,会不会就此消失在这座城市,然后去到某一条陌生的街道,开一家小店,换一个名字,开始别的生活。
可生活从来没有幻想,生活是一间始终反锁的房间。
直到一个月后,在一个暴雪的下午,事情起了变化。
那天阿成回来的时候,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他一进门就把外套甩在地上,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烟灰满地。
尤野站在厨房门口,没敢问。
又抽了一根后,阿成终于开口了:“她跑了。”
尤野愣住了。
“就在我眼皮子跑走的。”
阿成咬牙切齿,“她用斧子劈开了栅栏,搭了邻居的车,在我眼皮子下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个婊子。”
说到这儿,阿成狠狠地摁灭烟头,起身抓了外套就要出门,“我得去把她抓回来,不能让老板怀疑到我身上。”
他冲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尤野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冷吐了一句:“你在家呆着,哪儿也别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只是这一次,心烦意乱的阿成忘记了反锁房门。
阿成走后,尤野一个人坐在窗边,暴雪反射的强光斜斜地落进来,在地板上照出一条长长的光带。
他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那道光,过了好久,才起身,去拉开了窗帘。
外面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尤野看着漫天飞雪,看着它们迎风而起,上下翻腾,直至彻底遁入了地面。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站起身来,穿鞋,拉开门,沿着楼梯走了下去,没有回头。
等尤野走进火车站时,天已擦黑,雪又落了下来。
人潮拥挤,候车大厅里混杂着广播声、孩子的哭声,还有兜售盒饭的叫卖声。灯光一晃一晃,人影在地板上拉得老长。
尤野不知自己要去向何处,没有进站,也没有买票,只出神般在检票口附近徘徊。
直到一列晚点的绿皮车发出上客广播,他才恍然自己身在何处,于是提步,随人群混上了眼前的列车。
没想到的是,车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他一抬眼,居然看见了她。
是她。
那个正被阿成全城搜捕的许小鸥。
她穿着一件旧羽绒服,头发披散着,脸上没一点血色,像是发着烧。
而她身旁跟着一位穿着花棉袄的大姐,正低声劝她吃点东西。她没应,神情恍惚的靠在车窗边,眼睛欲合未合。
尤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愣在原地,直到车厢晃了一下,车门“砰”地关上,才像从梦里惊醒。
他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隔着几排座椅,悄悄地看着她。
车厢暖气开得太大,窗户结了层薄雾。
睡梦中,许小鸥的身子不断颤着,嘴唇发白,额上不断渗出细汗,显然病得不轻。
又过了半天,那位与她同行的大姐下车了。
尤野看着孤孤零零的她,心里突然一紧,于是鬼使神差的起身去了乘务员车厢,交钱给她买了饭。
多年的漂泊生活,让尤野几乎戒掉了所谓同情心,如今这样多管闲事,连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关。
于是交完餐费的钱,尤野暗自下定决心,到此收手,下一站就下车。
车还没停,他已经起身拎起了背包,准备在下一站溜下去,走得干干净净。
可就在这时,前方车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请出示身份证。”
那是乘警的声音。
闻声,尤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透过窄窄的缝隙,他看见了她——许小鸥,正被两个乘警拦住,神色慌张,在包里翻找。
她嘴里尚还镇定的说着什么,动作却越来越乱,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心虚。
而在她身侧,两名乘警的眼神越来越冷。
尤野脚步一顿,心中瞬间翻起千层浪。
走,趁现在没人注意,下一站就下车,从此再不掺和这些破事——这是他的理智在叫喊。
可另一股声音,却沉沉地压过来:她现在一个人,没有票,没有身份证,再不救她,她完了。
他咬着牙,站在原地,鞋底像钉死在地板上,动也不动。
天人交战之间,车厢那头的乘警已经开始伸手按她肩膀。
眼见如此,尤野眼前忽然浮现出自己十五岁那年,被关进小黑屋的情景。
昏暗、窒息、滴水成牢。
“操……”
终于,他低低骂出一句,猛地一扭身,丢开背包,一路小跑了起来。
车厢摇晃,灯光跳跃,他一边跑,一边扯开嗓子喊了出来:
“老婆——你怎么在这儿?我可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