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将车停在了王新程的家门口。
他先是叩门，无人应答，又拨了电话，也没人接听。
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去，便见王新程夫妻相互搀扶着从道路尽头走来。
赵平率先抬手给对方打了个招呼。
见到赵平突然出现，王新程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他将人请进屋，又上楼安顿好妻子，这才回身坐下。
两人都未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赵平一眼瞥见了桌上放着的医院档案袋，开口问：“不舒服？”
“不是我，是我老婆。”
王新程面上并没太多表情，他伸手给赵平倒茶：“基本确诊了，甲状腺癌晚期。”
此言一出，饶是赵平从警多年，也差点打翻手中茶杯。
他顾不得擦手，只一连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相较于赵平，王新程却是出奇的平静，他道：“刚查出来，医生说已经扩散了，能做的治疗不多，让我回家好好陪陪她。”
屋子顿时静下来，只剩热水冲进瓷杯时发出的“哧哧”声。
赵平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他盯着对面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意识到，王新程可能在医院的长廊里坐了一整夜。
“……新程，”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发哑，“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
王新程笑了笑，把茶推到他面前：“现在说了。”
话至此，赵平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得咽了回去。沉默片刻，他起身告辞。
王新程也没挽留，温顺地起身相送。
快走到车前时，赵平才转过身来。
他说：“弟妹的事，如果需要用钱的话……”
“不用了。”
王新程回绝得干脆：“钱够，医生也说了，治疗的意义不大。再说，就我们老两口了，还能花多少呢？”
赵平一下被噎住了，只得别过头去看天，好半天，才干巴巴的一笑：“行，局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赵平返身欲走，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转过了头来：“对了，新程，巴登说，你曾经在案发当天，见过你的一个朋友出现在现场附近，有这回事吗？”
王新程一下抬起了头来。
他盯着赵平，突然一皱眉：“你说的是哪个案发当天？”
赵平的心里一沉。
站在小院里，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对望，许久后，赵平率先抬手向王新程挥了一挥，算是道别了。而王新程则依旧一动不动，木然的看着他上了车。
又开出了几个路口，直至彻底看不见人影，赵平才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突然对准座椅，狠狠挥下一拳。
钻心的疼痛从指间传来，赵平不发一声，切齿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取出手机打给了王宇。
“王队。”
赵平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找两个人，日夜监视王新程夫妻，如果他们要出城，立刻向我汇报。”
王宇的语气凝滞了一瞬，但很快便答道：“是，赵局。”
“还有。”
赵平沉吟片刻，终于道：“你去告诉巴登和彭措，他们去查太子星的事情，我批了，让他们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是！”
不知为何，王宇的声音顿了一顿，好半天才开口道：“赵局，这事儿我应该向您检讨，其实……其实就在刚刚，巴登和彭措已经登上去外省的火车了。”
女儿王普普的尸体从达美镇转运到省城的那一天，王新程把妻子白玛央珍锁在了家中，自己则独自前往公安局。
自得知女儿的死讯后，白玛央珍便再不出门见人，只在家中照顾一只刚出生的小马。
这匹小马是家里的母马所生，落地那天，恰好是普普的头七。
母马在经历了一天一夜的阵痛后，最终因难产撒手人间。马厩中，白玛央珍看着小马从母亲产道中艰难挤出，又看着它在一团血污中立起四肢，欢快扑腾。仿佛看见了老马借由另一具身体转世而生，白玛央珍在心底对那老母马说：“你比我幸运。”
妻子的种种表现，都被王新程看在眼里，于是在女儿尸体被转运的那一天，他硬着心肠锁上了家里的大门，任由妻子如何敲打哭泣都不为所动。
终于，白玛央珍哭得累了，声音减弱，王新程则将家门钥匙放在了门口的玛尼堆下，转身去了公安局。
办完手续后，赵平带着几位警官亲自将王新程送到了门外。
临走前，赵平迟疑了一下，伸出了手来，想和王新程握一握，却被王新程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眼见老友脸上划过了一丝痛楚，王新程也只淡淡回道：“家里灶上还坐着水，就不叨扰了。”
出了公安局，王新程独自在街头踯躅，经过一家饭馆时，闻听里面传出了一阵欢笑之声。
王新程驻足看了会儿，才发现聚餐的是“失踪家长”群里的几位熟面孔——有一位群友的孩子，前几日刚从外省被解救回来，今天正大摆宴席，庆祝这失而复得的人间至喜。
王新程隔着玻璃窗呆呆望了一会儿，最终赶在众人没发现前，仓皇离开。
又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叫喊。
王新程转头望去，发现是那个叫刘妹儿的女人。
孩尸案调查初期，他曾陪伴对方到公安局认尸，那时候，他还在竭力扮演着救世主，不料才几日，便风水轮流转，两人的角色彻底掉了个儿。
这次被找回来的，正是刘妹儿的女儿。
刘妹儿迎上来时，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喜悦。站定了，才突然想起了什么，瞬间收敛了神色，陪笑道：“王哥，你瘦了。”
王新程并未接茬，只淡淡的道了句“恭喜”，便要继续赶路。
不料刘妹儿却拦住了他，道：“王哥，谢谢你。”
听出女人语中的怜悯，王新程敷衍一笑：“我有什么可谢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要谢，就谢你自己的命吧。”
他不愿再做纠缠，冲对方挥了挥手便要继续前行，但刘妹儿却依旧不肯罢休，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她继续说：“王哥，其实就在去公安局认完尸的那晚，我已经准备‘走’了。药都送到嘴边了。是你那条信息突然弹出来，把我打断了，我这才把药放下了，后来一想，也许还可以再等等，也许，还，还会有转机……”
说到这儿，刘妹儿猛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
尸体都找到了，还能有什么转机？
她几乎是下意识改口：“啊呀，你看我这嘴，王哥，你千万别误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看着刘妹儿满脸悔恨，王新程刚被点燃的怒火软了下去。他不愿对这个苦尽甘来的女人过于苛责，于是一笑置之，继续赶路。
谁料刚走几步，却突然停住了。
他转过头来问：“我什么时候给你发消息了？”
刘妹儿自责得欲死，面对诘问，只得结结巴巴的答道：“就，就是认尸那天晚上吧，你在qq上问我，怎么认出停尸房那个不是我的女，又问我尸体有什么特征，我，我就说了，我说，尸体的腿上有陈年旧伤……”
刘妹儿絮絮说着，尚沉浸在自己的口无遮掩中不可自拔，并没注意到，王新程的脸上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一次认尸的那天晚上。
那晚，他曾在家中偶然接待了一位叫樊星的陌生男人，后来那男人莫名醉倒在了他的书房，还是他亲自开车，将对方送回了家去。
也就是那天晚上，王新程得知了女儿的死讯。
可，这一切真的是偶然吗？
如果说，那个叫樊星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他假借拜访之名，就是为了进入自己家中，利用自己电脑上的登录账号，获取关于尸体的具体信息。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种种疑问如骤雨倾盆，砸得王新程心头巨响。
他站在原地，茫然的张嘴急喘，突然，王新程急步向前走去，却又在几步后，豁然回过了头来。
他对刘妹儿说：“今天对我说的话，不要再告诉任何人。”
到家后，王新程从石堆下摸出钥匙打开家门，却见妻子已经蜷在门边上睡着了。
他伸手将妻子抱到床上，刚一落窝，白玛央珍便迷蒙睁开了眼。
她用眼神问：“女儿安顿好了吗？”
王新程没答，伸手拂去她鬓角的一丛白发，一边拂，一边道：“老婆，我心里有个疑影——是关于咱们普普的死的，但现在我还不确定，我想……”
王新程的话还未说完，白玛央珍的眼睛便豁然睁开，下一秒，整个人如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起。
她盯着丈夫，突然开口道：“你想怎么样？”
时隔多日，再一次听到妻子的声音，即使这声音早已嘶哑如刨出的木花。
王新程忍住心中巨浪，继续为妻子拂发，“我肯定是要查一查的，如果查出来，我的猜想是真的……”
说到这儿，王新程顿了顿，转而看定了妻子的眼睛：“如果是真的，那么害过普普的，跟此事有关系的——一个不少，我要全送他们去给普普陪葬。”
此话一出，白玛央珍不惧反笑。下一刻，她身子猛地一倾，伸手紧紧抱住了丈夫。
她说：“当然。”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起了两夫妻满头的白发，尘埃落定的一刻，屋里忽地安静下来。
相拥着的两人，几乎同时间转过头去，望向了房间正中间。
那里，女儿王普普的遗像静静悬挂。
一束未凋的白菊横卧在照片前方，黑框白底的照片里，她正看着爸爸妈妈，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