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头看见王新程时,巴登本想掉头就走。
两人上次见面,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那天,是巴登负责将王普普的尸体转运到省厅,也是那一天,王普普被杀案正式被列为了全省重点督办案件。
人虽送走了,这个名字却还留在镇公安局的白板上没被擦掉。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照片旁边多了张何沧布的照片,两张照片被同一根箭头相连,上面冷冷地写着—“嫌疑人” 和“死者”。
王新程在街头的水果摊上买猕猴桃。
看到这一幕,巴登下意识想躲,当警察的,都怕遇到受害人家属,如果是没侦破的案件家属,这种怕就又会强上百倍。
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两条腿便带动着巴登的身子转身左拐了,可王新程明显比巴登以为的更加眼尖,他一看到巴登,立刻拉高嗓子叫了句“巴登警官”,声音大的半条街都能听见。
见状,巴登自知不能再躲了,只得转过头来。
他尽最大可能的轻松一笑,道:“没看见你。”
说罢,又重新笑了笑:“这个月份的猕猴桃,怕不甜吧。”
王新程也笑了,他放下刚撑开的塑料袋,开口道:“去见个朋友,他家老太太前几天念叨过想吃这玩意儿,季节不对,刚开始我也找不到地儿买,还是孩儿他妈告诉我说这有。”
孩子都没了,两夫妻的称谓却还没改变,像是茶杯里空了水,还照旧握在手里取暖。王新程说得自然,可巴登却不由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别过头去。
看着眼前这张脸,历经无数风霜雨雪的巴登竟莫名有些无措。
他将双手从裤兜转移到衣兜,又低头蹭了蹭鞋,这才抬头微笑了一下,道:“行,那你继续选着,我去趟干休所,取个文件。”
巴登说罢这话,几乎想转身就走,谁料刚一抬脚,就被王新程又一次叫住了。
他说:“警官你要去干休所?那能不能顺路捎我一程,我跟我那朋友就约的那附近。”
巴登的脚步被再次逼停。
他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又转头看向正微笑着的王新程,突然意识到,在此人面前,他压根没有说“不”的余地。
去往干休所的路上,巴登一边开着车,一边心里暗自打着鼓——他既担心王新程会就何沧布的死追问,又隐隐希望,嫌疑人的横死或许能给这位受害者家属带来一丝曙光。正在七上八下着,就听到王新程率先开口:“诶,警官,干你们这行的,是不是都不咋能照顾家庭?”
闻言,巴登心里一松,他道:“一查起案子来,十天半个月能着家一次就不错了,照顾,谈不上。”
“那你媳妇孩子不得有意见了?”
听王新程语气轻松,巴登也粲然一笑:“惭愧,没老婆,更没孩子。”
“哟,这样。”王新程也笑:“要不要让我老婆给你说一个?她好几个表妹都还没定人家呢。”
“那我先谢谢你了。”
两人你说我笑,一场对话下来,巴登原本紧绷的双臂也随之一松。
此时刚好驶过了一个路口,王新程的目的地出现在了前挡玻璃中。
巴登放缓车速,开始找路边的停车位,他又问:“你朋友在哪儿等你呢?”
“我俩就约的在路边见……但没见着人啊……”
王新程也正伸长了脖子张望,他左顾右盼了一阵,开口道:“按理说我这朋友应该好找,别说丢路边了,丢人山人海里也能一眼搂出来。”
巴登噗嗤笑了:“瞧你这话说的,怎么?你朋友头上插着信号灯呢?”
王新程也被他逗乐了,笑着回道:“信号灯倒不至于,但的确是个很出众的人就是了。”
说到这儿时,王新程突然停顿了一下,这才笑着继续开口:“我那朋友,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
闻听这几个字,巴登眉心不觉微微一动:“多美啊?”
“哈,这么说吧,他要是去当演员,我估计就没梁朝伟刘德华什么事儿了。”
“真的假的?”
此时路边恰好空出了一个车位,巴登猛的一转方向盘,待车彻底停稳后,才又开口道:“咱镇上还有这号人物呢?我怎么没听说过?”
“嗬!你大老爷们儿,留心这个干什么?我那朋友吧,在镇上的运输队开大车,他媳妇儿和老妈也都在镇上,他媳妇儿是干啥来真的……好像在山上采药吧?”
王新程见车已停稳,便欠身去后座拿刚买的猕猴桃,边絮絮说着:“其实吧,我和他也好一阵子没见了。还是那天下暴雨,我刚开车进镇子,就看见他一个人在雨里瞎走,我一叫他吧,他还不搭理我。嘿,你说,是不是这长得好的人,性子也比别人怪一些?我今天非得抓着他问清楚了,凭啥拿我当空气?”
王新程说得云淡风轻,却句句都像有锋,巴登听得心头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是不是何沧布死的那天?”
话一出口,巴登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人,一时间万分懊恼。谁料王新程却只仰天望了望,像是在思考,半晌后回道:“你别说……还真是那天,你不提我都忘了。”
说罢,王新程收回思绪,伸手在巴登肩上拍了一拍:“行了,警官,不耽误你了,我就在这儿下吧。”
巴登也赶紧回过神来,勉强笑一笑:“我带着手机呢,不用给你那朋友打个电话啊?”
“不了不了,我也带着呢。”
王新程说这话时,已经伸手推开了车门,临一只脚踏出车门时,他又再次回过头,对着巴登咧嘴一笑:“那警官,咱们回见了?”
“回见,回见。”
王新程下车后,天空突然下起了点小雨,满街行人顷刻作鸟兽散,巴登却没急着走。
他坐在驾驶座上,车没熄火,人却像是被钉在了方向盘前。手搭着档杆,半晌没有动作。
刚刚的对话,像根冰刺扎进脑海。巴登的视线停在王新程离开的方向许久未动。风从车窗缝灌进来,吹得眼皮微跳。
忽然,他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气息从鼻腔猛烈喷出,一下子像把脑子里那团乱麻冲得稀碎。巴登没来得及擦掉的泪花,便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是他太迟钝,还是别人藏得太深?
从始至终,这个案子就像走了一场迷宫,原以为绕不出去了,结果静下来一想,出口就在身后。
不知呆坐了多久,巴登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恍然想起——彭措还在干休所那边等着文件回传。
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从停车位缓缓驶出。经过街角时,他下意识又朝那边看了一眼,但王新程已经不在了。
满街行人都在雨里奔走。
王新程站在巷尾背光处,目送着那辆警车开走,与此同时,脸上的笑容也在一点点褪去。
终于,警车彻底消失在了视线尽头,见状,王新程几乎半分也没犹豫,当机立断的将手中那袋刚买的猕猴桃整个拎起,连同塑料袋,一并塞进了垃圾桶。
果子落进去时,发出嘭嘭闷响。
他一眼却都没再看,拍了拍手,转身沿着另一条街走远,身影没入了渐渐稠密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