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当然不是阿勒的亲姥爷。
姥爷这个词，并非是亲属关系，而是行当里的称谓——干这行当的，只说是骗子，未免显得粗糙，他们自称“游人”，江湖人更是送一绰号：老千。
千门行当极老，祖上追溯到清朝年间的“七巧堂”。传到如今，规矩没少，花样却新了。
进了这一门儿的，都要改个江湖名字，以免真名被人认了去。且等级制度极为分明，头儿不叫老大，叫“太爷”，负责掌管全行、定规立矩，是说一不二的掌门人。二把手才叫“姥爷”，负责上传下达、协调内外。
阿勒所在的这个组织，江湖上唤作“倒影会”。取的就是“以假乱真、以影迷真”之意。
倒影会，起初只是川滇交界一带几个混饭吃的老千结伙立的帮会，靠骗香客、偷坟葬、赌局出老千混日子。可架不住脑子活路多、手艺也真够细，从市井拉客做到殡葬黄道、再从地方赌坊一路爬到一线城市，竟硬生生闯出了些气候。
行当里泡久了，自然也就“泡”出了一套自己的江湖秩序和话语体系。要入行，先得拜太爷，认个“门头”；再由姥爷带着去外头“跑三圈”，一是接风，二是放风，三是试风。扛得住的，才准许上桌。
上桌后，各自的活儿也分明——有出面设局的“画人”，有专门套话探底的“搭线”，也有藏在明处收网的“点子”，还有技术手最强的“手花”，各管一摊，绝不踩线。
而老文，便是这“倒影会”的姥爷。
据说，当年老文还是个“手花”，在澳门的一间地下赌场里，被太爷临时点将，替人收尾一局原本要砸的千局。
那天主赌是一张豹子局，三张牌定生死，台上庄家做了手脚，故意露了破绽引人上钩，可惜碰上个真识货的，出手就要掀底，眼看整个牌桌已兵荒马乱，老文却只轻轻把牌一扣，反将那人一军——那一扣，是一记“回马针”，破局反胜，反咬对方一口。
据说当时全场愣了三秒钟，然后一地筹码翻飞，血气扑鼻，而在二楼看得清清楚楚的太爷，当晚便一句话传下来——‘这双手，值一张正席’，自此之后，老文成了倒影会的“姥爷”，三教九流，无人不服。
而这位于老文有着提携之恩、伯乐之情的太爷，正是如今被他横跨几省、也要设局追杀的程继春。
“自从老文下定决心要找程继春，我们已经去了好几个省了。”阿勒蹲在火堆旁拢火星，语气很淡：“她那种人，有本事藏，但也有弱点。”
许小鸥眼皮一跳，问：“是什么？”
“赌。”阿勒抬眼望了一眼远处的黑夜，又把目光收回来，“依照程继春的赌瘾。她绝忍不住，迟早会赌。只要在她可能藏身的地方布下局子，迟早能把她引出来。”
“林乔碰到的那个豹子局，就是老文放出来的钩子。鬼门针不是一般人能识得的东西，能一眼看出门道的，就那么几个。而她一出手，就算躲得再深，也藏不住了。”
听到这儿时，阿勒已重新点燃了被风吹灭的烛火，晃悠悠的暖光在帐篷上投成了个圈，很快就又拉成了一长条，像一道伶仃的影子。
空气中氤氲着馥郁的藏木香。
阿勒长篇累牍地说完，似是不想面对“程继春”三字，将头别到了一旁。
而许小鸥，虽心中早有预料，如此直白地得到答案，依旧不免一怔。
程继春的真身，竟是千门组织的头人。许小鸥立即想到了与何沧布的初见，终于明白了何沧布在得知程继春的名号后，因何有那样的反应。
她不由得继续问了下去：“那……你说的程继春杀了老文的妻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叫王丽。”阿勒面无表情的说，“还有，她并不是老文的妻子，只是老文的爱人，干我们这行的，都没有家人。”
“这个王丽也是你们这个倒影会里的人吗？”
“是，也不是。”
“怎么说？”
“王丽并不出千，只负责贴身照料程继春，很多年了，程继春非常依赖她。”
许小鸥无端感觉自己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外套，问：“那既然如此，程继春又为什么要杀了她？”
塘里的火噼啪响着，衬得阿勒一张脸也阴晴不定，他死死盯着空中腾飞又湮灭的火星子，终于开口说：“赌鬼要杀人，当然还是因为赌。”
“因为赌？”
“是的，但能让程继春赌上命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的赌局。但说到底，无论程继春还是谁，世界上所有的赌鬼都是一个样子的，一旦上了桌子，输也罢赢也罢，都是命在给他们下套——他们还管这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阿勒微微冷笑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火光映得更浅了，乍一眼看去， 一片皑皑，如同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