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玉被带回家后，便开始了她长达几日的缄默。
她并不解释自己为何离家，更不解释自己为何会在距家一公里外的戏台下现身。回家到现在，她唯一一次主动开口，是拜托尤野再给学校老师请两天假，理由是她想先在家补上缺失的作业。
尤野自然同意了她的请求，一切妥当后，樊玉将自己彻底关进了房间。
这期间，尤野和程继春轮流给她送饭，而许小鸥则没日没夜的泡在后院织氆氇，这门手艺，还是她从一个采药的阿妈处偷师来的。也正因师承不清，许小鸥只练成了半吊子功夫，光绷经线一节，就练得两手生血。
织布机械苦闷，让人无暇多想。连着好几天，许小鸥都将全副心思付诸于这近乎冥想的活计上。
尤野在一旁看得心焦，百般苦劝，想让许小鸥去看看樊玉，可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只以沉默回应。非得被问得急了，才会硬心硬肺的顶回去：“你怎么总有这么多这个时候那个时候？小东西不见了，你说十万火急，这会儿回来了，又说十万火急。你一天哪儿来这么多火可急？”
她天性刻薄，说起来话，向来伤人不带刀，尤野被噎得胸口发闷，半句话也接不上，只得黑着脸甩门而去。
相对于许小鸥的漠视，程继春就显然有人情味多了。她自告奋勇的进了樊玉房间。出来后，悄悄把尤野拉到一边对他说：“放心吧，我给孩子身上都看了，没有伤，孩子也没有叫人欺负。”
尤野至此才总算松了一口大气，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兴许是樊玉的事情吊在心弦上，自活动现场回家后，几人都默契得没再提起此事有关话题。雨季来临后，四人即使同困家中，却都只是各居一隅互不干扰。
沉默在这个“四口之家”中滋长着，种种谜团，似乎也就此掩盖在了各自心中。
只是雨，还在淅沥不停。
有天夜里，许小鸥久久未回房安睡，尤野披着外衣去找她。却见许小鸥正怔怔的坐在纺机前发呆，脸上表情是少见的迷茫，这反常的一幕不由得让尤野一愣，连忙几步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看见尤野出现，许小鸥的眼神恍惚了几秒，但随即便移开目光，望向了那淋漓不停的雨幕。
许小鸥的声音很轻，被暴雨遮挡得更是细若无声。她对尤野说，我在想，跟着我们这样的人生活，对小东西来说，到底是坏还是好？
尤野一时有些糊涂，他问：“什么意思？”
“我是说，跟着我们这样的人，小东西每天耳濡目染，看见的都是如何撒谎，骗人，作秀……”
雨声中，许小鸥的眼睛数度失焦，她像是在问尤野，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说，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小东西不想再跟我们过这样的日子，自己离开的呢？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又为什么非要把她找回来呢？”
尤野被她说的，一时也迷茫了起来，嗫嚅了好半天，才勉强振作精神：“可是，我们是她的家人啊。”
闻言，许小鸥冷笑一声，问：“真的是吗？”
尤野语塞了，他站在原地，许久才开口道：“那你想怎么样？”
尤野等了许久，面前的人都未再开言，就在他即将回身转走的刹那，许小鸥的声音轻轻响起——“趁小东西还没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前，想办法把她送走吧。”
刚走进厅房时，尤野依稀看到有一道小小的人影闪过，他以为是自己眼花，赶紧开灯去看，却见一片刺眼的白炽灯中，客厅空无一人。
第二日天还未亮，程继春便顶着雨出门买菜，尤野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站在门口，盯着门外的雨帘出神。
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了，据说，昨天出山的路发生了泥石流，滚轮的巨石砸断了三条匝道，好在没伤着人。
按照这个下法，这雨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许小鸥依旧在外间纺布，脚踩着踏板，一下一下，那声音听得惯了，反倒成了一种叫人安心的节奏，像是在给呼吸打拍。
烟没点燃，只是湿漉漉地夹在唇间，尤野尝到了一点苦味，赶紧吐了出来。
另一边，脑里依旧杂念丛生，不断盘旋着许小鸥昨夜的话。
许小鸥没有说错。
他们这样的人，早已经没得选了，可樊玉还能选。她还有机会走出去，去过她应有的人生。
而此刻，决定她去留的权力，正握在他们手中。
就在尤野思绪翻腾的瞬间，门外突传来一阵迅疾的砸门声，他本以为是程继春没带钥匙，正要起身，却听见外间纺布的声音停了。
下一刻，许小鸥从后院快步出来，低声道：“我透过门缝看了，又是那俩警察。”
尤野一惊，脸色骤变，压低声音恼怒道：“人不是都抓着了吗，他们还来干什么？”
许小鸥眼中也尽是迷茫，她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罢，许小鸥连伞也没打，便裹紧外套前去开门，片刻后，果然带着巴登和彭措进了屋。
才几日未照面，巴登和彭措像是各自都消瘦了一大圈，脸色黑中带黄，显然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尤野强忍住恐慌，逼自己做出欢迎姿态，可手还没伸出去，就听许小鸥说：“老公，两位领导是来找樊玉的，你去把孩子叫出来呗。”
听到“樊玉”二字，尤野手还未收回去，心中便猛然一沉。
他立刻抬头与眼睛和许小鸥对话——这个节骨眼上，那孩子正如惊弓之鸟一般，怎么能见警察？可许小鸥随即递回来的眼神就叫他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许小鸥的眼神中透露出这样灰败的神色。如同一只暴雨中被打断了翅膀的鸟。
兴许是看出了他的不安，许小鸥随即对他笑了一笑，那笑有股不知死活的味道，像是在说，随便吧，听天由命吧，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警察的衣角往下滴答着雨珠。地上已然积起了细小的水洼，尤野心急如焚，却实在无法可想，静默片刻后，最终还是像认命般，缓缓转过身去。
可就在这时，一道稚嫩的童声从远至近，穿过雨声，清清楚楚的传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妈妈！快帮我看看，我刚看画了一幅画……”
话音未落，樊玉举着一张画，像只翩然的小蝴蝶般从房间蹦了出来，正要扑进妈妈怀里，却在瞥见屋内突兀出现的两个警察后，脚步微微一顿。
樊玉眨了眨眼，看看他们，又微仰起小脸去去问许小鸥：“妈妈，这两位叔叔是谁呀？”
听着她娇声娇气的童语，两位警察明显愣了一下，不知是为这孩子的突然现身，还是她过于自然的反应。
沉默片刻后，还是巴登率先走上前，他蹲下身打量了她几秒，终于露出一个和缓的笑意，开口道：“小朋友，我们是你爸爸妈妈的好朋友，外婆家好玩吗？”
外婆家？
尤野的心再度悬了起来——时间紧迫，加之樊玉的表现反常，他们并没就这个谎言与她通气。尤野迅速转头去看许小鸥，却见她表情木然，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
而就在这时，樊玉忽然一眨眼，嘴角勾起了一抹天真的笑。
“好玩呀！”她抬起小手挥了挥，“我最喜欢去外婆家了，就是作业太多了，我一直在写作业，就这样，还有好几天的作业都没写完……”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转头看向许小鸥：“妈妈，我想起来我还有两篇英语听写作业，你能帮我找找磁带吗？”
尤野怔住了。
此时此刻，樊玉应对之迅速，转换之流畅，连他这个在各种谎言里浸泡多年的老江湖也不由得暗暗叹服。然而，就在他正欲为暂脱困境松一口气时，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猛地攫住了他。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就在这一刻，樊玉小小的脸上，竟同时浮现出了三个人的影子——许小鸥的矫饰从容，程继春的虚张声势，还有他自己，撒下的一个又一个，脸不红心不跳的谎言。
甚至比起这些大人，樊玉还在伪装中加入了孩子的天真，自成一派，更加天衣无缝。
闻听此言，两个警察眼中同时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释然。最终，巴登再度低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警用小徽章递给樊玉，让这小玩意儿替自己的冒昧造访赔了罪。
樊玉见状眼睛一亮，立即将徽章别到了衣领上。
她说：“谢谢叔叔！我长大后的梦想就是当警察！”
听到这声稚语，两位警察脸上也终于一笑，他们客气地同许尤二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出门外。
樊玉带着天真的笑，一路送两人走到了门口。
门“咔哒”一声合上，屋内骤然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樊玉脸上笑容瞬间消失。下一秒，她迅速扯下了刚才还视若珍宝的小徽章，随意一伸手，像垃圾一样掷到了一旁。
下一秒，樊玉转身看向大人，眼神平静得吓人。许小鸥和尤野亦死死盯着她，大气不出。
三人沉默的对视了良久，突然，樊玉绽颜一笑。
她问：“爸爸妈妈，刚才，我表现的还行吧？那两个警察应该没起疑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