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的那一年,许小鸥才八岁。
爷爷说许小鸥命硬,是天生的丧门星,与其留在身边,不如早早扔回乡下老家,她的父亲本就对这个女儿没什么感情,闻言,更是深以为然。恰好此时有个道士路过,实在看这小姑娘可怜,于是平生第一次,占了副“假卦”。
那道士对她父亲说,你这女儿,命中藏火,荣华易得,一辈子福泽无尽,富贵无匹,你现在给她一口饭吃,能换你下半辈子的好。
说罢,不取一文,转身就走。许小鸥一把撒开父亲的手,跌跌撞撞追上去,问叔叔,叔叔,我以后,真的有你说的那样好吗?
道士回头,眼中露出不忍,他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说:“好孩子,你的卦相,我只说了一半,后面一半你得自己藏在心里——你命中藏火,荣华易得,可惜火起幽堂,富贵难长;起时花团锦簇,散时四方离索,半生荣显皆虚影,几度风雨尽漂蓬。若问此劫何解,非血不能清,非死不能偿。”
小小的一个人,就那样站在原地,一知半解的听着自己命运的谶语。道士叹了又叹,转身离去。
许小鸥长到十八岁时,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首都名校。办升学宴时,父亲又想起了当年道士的话,不住感叹真是灵,太灵了,彼时的许小鸥站在一旁,脸上还在陪笑,但一转过身,只觉得背脊传来一阵刮骨的凉。
非血不能清,非死不能偿。
这是那道士,留给她一个人的谜团。
但也就是在大学里,许小鸥认识了同系学长萧余。
萧余比她大两届,是北京本地人,两人的开始和所有校园爱情都一样——图书馆的偶然对视,紧接而来的便是情书和鲜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至此,不管到哪儿两人都十指紧扣。
有人说许小鸥福气好,一个小地方来的姑娘,能拿下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兼学生会会长,听到这话,许小鸥不仅不恼,反而巧笑嫣然,伸手,将萧余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些。
她妈妈没给她取错名字——海鸥追风,真让她赶上了那股梦寐以求的高浪。
而萧余似乎也极爱她,低头看她时,眼里总带着种安静与凝重,像是在看一件由他亲手收藏的、不容旁人触碰的宝藏。
但,这甜蜜生活不过持续了一两个月,冯静然出现了。
那天图书馆人多,许小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正低头翻着书,一个影子悄悄落在脚边。她抬头,是一个生面孔的女孩,生得倒是细眉细眼,只是站着的姿势有些怪异。
许小鸥下意识低头往下看——果然,女孩的一只腿有残疾。
女孩这时问:“你是……萧余的女朋友?”
许小鸥点点头。
女孩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一瘸一拐的坐到了她身边的位置。
之后整个下午,她们都没再交谈,但许小鸥总能在翻书的间隙里,感到一双眼睛轻轻地落过来,像微光穿过水底,似有若无的扫过她的脸。
起初她不以为意,可奇怪的是,自那之后,她便总在不同的场合撞见这个女孩:同一堂大课,走廊尽头、校医院门口……甚至有一次是夜里下自习回寝,她听见身后脚步声极轻极匀,一回头,那女孩就站在路灯下,冲她笑。
许小鸥瞬间汗毛倒立。
她跟舍友提起这事,舍友听完,立刻大呼小叫:“冯静然嘛!我知道!别理她,这人啊,是个疯子!”
“疯子”二字一落耳,许小鸥害怕了,她立即追问:“为什么说她是疯子?”
“不是我说,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她有妄想症,一天到晚写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所有人都躲着她……你怎么招惹上这个神仙了?!”
许小鸥心中杂乱如麻,好半天,才勉强一笑,说:“我怎么会招惹谁呢,也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吧。”
她这么说时,心里却并未真的安定,只得匆匆回床,阖上了双目。
可黑暗也并不仁慈,刚一闭眼,冯静然的影子便一瘸一拐从某个洞穴深处走来。许小鸥心烦意乱的转过了身,可下一秒,这古怪的身影变成了一滴墨,滴进了她的眸中,越浸越深。
某天晚上,天黑得很彻底,教学楼的灯也灭了一半。
许小鸥刚推门走进女厕所,内里水声便忽然一顿,一道身影从洗手台边慢慢转过来。
是冯静然。
许小鸥一怔,还来不及退,就被她一把拽住了手腕,那力道出奇地大,像是蓄了很久的劲。
“你到底想干什么?”许小鸥低吼一声,下意识往后挣,可厕所门已经被反手关上。
门关的一瞬,冯静然再次扑了上来。
她突然抓住许小鸥,道:“离开他。”
许小鸥惊得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离开他,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
冯静然盯着许小鸥,眼神空落落的,当真有了点疯人的味道。许小鸥转身想走,却又被她拽住了胳膊。
冯静然冲她低吼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告诉你——有人曾经求过活命,但连最后的话都没说出来!”
许小鸥心中又怕又急,终于不再留情,伸手猛的一搡:“你到底在说什么?”
冯静然骤然被袭,往后踉跄一步,衣领也随之散开了。
但就在这一瞬,许小鸥看到了。
就在冯静然左锁骨下方——有一枚小鱼的刺青,墨色已经有些淡了,却依然清晰。
许小鸥突然一怔。
她似乎在哪里看过这条鱼。
可还没等她回神,厕所门便被“砰”地一声被推开。萧余应声闯了进来,他眼睛扫了一圈,什么都没问,直接上前,一把将许小鸥拽了出去。
快要走出厕所时,他忽然停住脚,回头望了冯静然一眼。
“你要是再敢靠近她——”萧余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冯静然:“我不会再对你客气了。”
面对萧余的威胁,冯静然并没还嘴,只是低眉垂首的站在原地,半晌后,低低笑了出来。
也就是那晚,萧余对许小鸥说:“我爸妈在学校附近给我买了房子,你从宿舍搬出来跟我住吧,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担心她会伤害你。”
许小鸥敏锐的从萧余的话中找出了骨刺,反问道:“你认识她,对吗?”
“说不上认识。”不知怎么的,萧余的表情有些躲闪,“我跟她一起上过课,也听说过她的事。”
许小鸥盯着萧余的脸看了两秒,什么也没说。
但三天后,她还是搬去了他家。
到的当晚,萧余有课,于是嘱咐她自己在家收拾东西,锁好门,早点休息。
夜很静。
许小鸥打开电视当背景音,一个人坐在客厅地板上整理行李。整理着整理着,心中突然生起了点好奇,于是转身走进萧余的房间,拉开衣橱抽屉一个一个翻过去。
大多都是些平常物件——电费收据、牙线、旧电影票根,许小鸥越往下翻,越是兴趣乏乏,正欲转身离去,角柜最下方的一只褐色信封掉了出来。
一张旧照片从里头滑了出来,轻飘飘落在她腿边。
那是一张合影。
画面里的萧余比现在年轻一些,穿着高中校服,正伸手揽着一个女孩的肩。女孩也笑容干净,右手搭在萧余膝盖上。
许小鸥目光往下移。
女孩手腕上,有一枚清晰的纹身。
那是一条小鱼。
鱼尾蜷曲,鱼眼如豆,和冯静然锁骨下的纹身图样,一模一样。
一股热意直冲脑门,许小鸥几乎立刻跳了起来,她胡乱套上外套和鞋子,骑车往学校奔去。
大一那年,她曾在一次媒介史的课程作业里,翻过新闻系图书馆的旧档案夹,当时只匆匆扫过几页,脑中却自此留下一个印象:这个学校,曾经发生过一起命案。
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了这件事,但身体已经替她决定了方向。
最终,在一排枯黄的陈年报纸堆里,许小鸥找到了她要的东西,报纸的发行日期是1993年10月,正是许小鸥入学的两年前。
报纸题目——《悲剧!新闻系大一女生跳楼身亡,死因不明》
本报讯,首都大学大一女生黄橙于前日晚间在校内教学楼坠楼身亡,年仅十九岁。据校方通报,事发时间为晚上十点左右。目前警方已排除他杀可能,案情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报道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遗照,印刷劣质,颗粒粗糙。
许小鸥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越看越熟,越看越冷。终于,她下定决心,将家里带来的照片掏出,和报纸上黄橙的遗照并排而放。
她几乎瞬间就确定了。
照片上,那个被萧余搂在臂弯中笑意盈盈的女孩,正是报纸里,跳楼自杀的大一学生黄橙。
那晚,萧余一只脚刚踏进门,等待许久的许小鸥便将报纸和照片齐齐拍在了鞋柜上。
随着纸页劈面落下,萧余脸上划过了一丝惊愕。
他眼睛盯着照片,另只手还提着鞋跟,就这样金鸡独立的呆立几秒后,萧余突然转身进了厨房,再次出来时,他脸上的异色已一扫而空,手上还多了两杯热茶。
“小鸥。”
萧余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挥手叫许小鸥过来,“别站着了,先坐吧。”
许小鸥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茶杯,又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问道:“这个黄橙,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她没料到萧余竟出奇的坦然,立即颔首承认:“是。”
许小鸥又问:“她死了?”
“是。”
“她怎么死的?”
“自杀,跳楼。”
许小鸥喉咙像被什么卡住,没说话。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怯懦——明明此刻发问的人是她,可萧余气定神闲的态度,竟让她反倒有种被审视的错觉,想到这儿,她干脆破罐破摔,将心底疑惑全数抛出。
“那为什么她会自杀?为什么她身上的纹身会和冯静然一模一样?冯静然为什么老是骚扰我,她跟黄橙又是什么关系?还有——这些事情,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看着脸色涨红的许小鸥,萧余并没急着回答,只是又推了推桌上的茶杯,柔声道:“你先坐下,茶快凉了。”
见许小鸥还是没动,萧余干脆起身,把她按在了椅上。
“我知道你现在满脑子都是疑问,甚至觉得我不够坦诚。但你要明白,有些事,我之所以从前不说,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他回身坐下,朝许小鸥微微一笑,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仁慈的耐心。
“不过现在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毫不保留的告诉你。小鸥,你知道的,我一直希望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事情要从我和黄橙高中时说起。”
萧余的眉眼被蒸汽笼罩,袅袅茶香中,他娓娓道来。
“我和黄橙,是高中同班同学,考上同一所大学后,就正式开始交往了。黄橙是那种很让人放心的女孩。安静、温和,没什么主见,偶尔也神经大条得让人头疼。自恋爱以来,我们俩互相知根知底,感情也不错,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我想我们会结婚。”
说到这儿,萧余举杯抿了口茶,像是在整理语序。
“然而,大一下学期,事情开始变味了。”
“大一下学期时,我因一堂选修课和冯静然分到同一个小组。最开始她并不起眼,但不知为什么,那次课之后,她开始频繁出现在我身边。走廊、图书馆、甚至食堂打饭的队伍里,她总能踩得刚刚好。”
许小鸥立即想起自己最近的遭遇,握杯的手一紧。
“最初我没太在意,以为就是巧合,谁料她竟开始给我写信,几十页上百页的信。她对我说——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但她不在乎。她说我们之间,是‘命中注定’。”
“从那些信里,我看出了她的疯狂,于是,我明确告诉她,我不会和她发展任何关系,我们之间只是普通同学。她当时没说话,只是看了我很久,最后笑了一下,说:‘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但没过多久,我竟然在黄橙的生日宴会上看见了她。”
萧余抬起眼,看了许小鸥一眼,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冯静然骚扰我的事情,我并没有告诉黄橙,一则怕吓着她,二则,冯静然毕竟是个姑娘,我想为她保留一点颜面。所以,你可以想见,当我在黄橙的生日宴上看到她出现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为了不破坏生日气氛,我最终还是选择隐忍不发,聚会结束后,黄橙还对我说,那姑娘挺好的,和她也投缘。她太天真了,根本不知道冯静然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冯静然几乎变成了她的影子——穿同款衣服,买一样的发夹。最可怕的是,她还偷偷去纹了和黄橙一样的鱼纹身!那是黄橙根据我的名字设计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说是我们俩的爱情标记。”
“出了纹身的事情后,黄橙就是再傻,心里也要犯嘀咕了。”
萧余轻轻笑了一下,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我没再瞒她,把冯静然做过的事都说了。她听完非常生气,说她被骗了那么久,居然还把冯静然当成朋友。那晚她火气很大,反复问我怎么不早点告诉她,又一边说着要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我苦口婆心的劝,劝她不要轻举妄动,但最后,黄橙还是咽不下这口,主动约冯静然见面了——晚十点,旧教学楼的六层天台见面。”
“可谁也没想到,那一晚之后,她就没再回来。”
“我是在寝室接到电话的。说黄橙,从学校六楼的天台上跳下来了。”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警察已经把尸体围住了,我没看到最后一眼。但我认得出那件外套,是我生日那天送她的。”
萧余垂首掩面,像是陷入了回忆的泥淖。
“我心里很清楚,黄橙绝对不会自杀,这件事,一定另有蹊跷。我很快将全部情况告诉了警方,特别是黄橙约见冯静然的事。警察也立刻找到了冯静然。”
“但我们都没想到的是,案发当天,冯静然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一向古怪孤僻的她,竟破天荒参加了文艺比赛,还在台上朗诵了自己的诗,礼堂里,几百个学生都能证明这一点。”
萧余端起茶,喝了一口,像是要把这段话压下去。
“我当然不信。但我没证据。所有的怀疑、猜测、情绪,在那份’无任何他杀证据’的结案通知下,全都成了无谓的情绪宣泄。最终,黄橙的死被定为‘因学业压力过大’导致的自杀。”
杯已空,萧余却没再续水,只怔怔地盯着茶几的一角不动。
“从那以后,我不再和冯静然说一句话。奇的是,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她也并没再继续骚扰我,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又度过了两年。”
“我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我遇见了你,这一切事情,竟然又卷土重来。”
“小鸥,请相信我的判断,冯静然很危险,非常危险。你一定要远离她。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撒谎成性,她无论跟你说什么,你都千万不要相信。”
话音落下,萧余疲倦得靠在沙发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萧余并没意识到,在这一刻,他和他口中疯狂扭曲的冯静然,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那一晚,趁着萧余睡熟,许小鸥蹑手蹑脚的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干燥,苍白,仿佛被刚才那段故事抽干了血色。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那是她从别人那里抄回来的冯静然的手机号。
许小鸥盯着那串数字看了许久,像是在掂量一把锋利的刀。终于,她伸手将纸条慢慢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直到成了雪花般的碎片。
许小鸥把碎纸撒进马桶,按下了冲水键。随着她的动作,马桶瞬间发出‘轰’得怒吼,下一秒,水摧枯拉朽得从缸壁的涌来,卷着纸屑和那些旧日片段,一起坠入了时间的深渊。
水声未停。
浴室里,尤野还在洗澡。
许小鸥猛地从记忆中醒过神来。
她啪地一声合上铁盒,想将它掷出窗外——可刚抬手,动作便停住了。
铁盒贴在掌心,凉得像块冰,一种说不清的惧意悄然从脊背袭来。许小鸥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弯下腰,将那只铁盒一点点推入床底,像是把什么苏醒的东西重新锁回黑暗。
但就在她的手指将将要触到床沿时,一阵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铃声不大,却格外清晰,一声接着一声的,和浴室里的水声交织在一起。
许小鸥转头,将目光扫向床头——尤野平日所用的那部手机,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铃声是从尤野的床底下传来的。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暂时放下了那只铁盒,缓缓弯下身去。
床底很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徐徐震动的黑影子,再靠近点,发现那是一个用布裹成的小包,正悄无声息的贴在床骨下面。
许小鸥将它拉了出来。
布包置在掌心,能感到外层还有些湿,许小鸥低头展开,果真露出了一部手机来。
屏幕上闪烁的,是个陌生号码。
她下意识按下按键,接起了电话。
“喂。”
还未得开口,那头率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道:“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许小鸥心头一震,条件反射般,啪得挂断了电话。
这声音,初听陌生,可细一想,竟像是她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手中传来震动,电话再次打来了。
这次许小鸥却没再低头看,反而将注意力移向那裹着手机的,沾着点点暗红的布料。
她轻轻拈起边角,将那布料展在灯光下细看。
白光投下,刺得双眼发晕,她狐疑地盯着那布料看了几秒后,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是一件沾满血迹的衣服。
尤野裹着浴巾进门时,见许小鸥正坐在床上发呆。
他看她脸色有异,一时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听他问话,许小鸥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挤出一个微笑:“没事,刚才外面扑进来一只猫,被吓着了。”
“猫?哪里来的猫?”
尤野蹙眉,转身打开了拖拉门,哗得一声后,他顺势探出头去——却见小院里草木无声,连风也寂静。
一片浓黑中,唯有头顶星点闪烁。